《观心录》橘色糖霜

3、番外3

　　回首过去，童安似乎没有什么可说的。
　　印象深刻的是她六岁时的一场高烧。烧了一晚上，被发现时奶奶没去找医生，反而喊来村里老人为她“叫魂”。

　　那时，童安觉得大脑像是落入了滚烫的漩涡，意识在挣扎，她听得到岸上有人在喊她。
　　可他们只是在喊，没有人拉她一把，只是冷眼旁观。

　　任她的意识被卷走，在热浪中融化。

　　“……”

　　原来那天陈大爷来找奶奶，见他们在叫魂，痛骂了那些老头老太太，然后抱她去村里的小诊所。
　　小诊所能力有限，给她挂了吊瓶，说听天由命。

　　奶奶是个节俭的，一听说要输液赶忙冲过来。
　　她嘴里说着“要不得要不得”，伸手就要拔针。

　　陈大爷瞪着眼，斥着：“去去去，不用你出钱，安安这么懂事，你舍得看她这样？”

　　听到不用她出药钱，奶奶一屁股坐在长条凳上，拧眉横目：“等嫁出去就是外人了，吃我的，用我的，还住我家，帮我家里做点事怎么了？”

　　“……”

　　其实童安听得到。

　　奶奶声音很大，这句话穿过耳膜，扎进大脑，然后，心也跟着烧起来了。
　　火辣辣的疼，还一揪一揪的。

　　后来她醒了，忘记了很多事，只记得高烧和叫魂，以及奶奶那句她是外人的话。
　　她过上了“寄人篱下”的生活，小心翼翼，怕被丢掉。

　　-
　　春寒料峭，陈大爷坐在田埂上看远方，他说：“南风来了，天就不冷了。”
　　奶奶没等到那个时候就走了，而她也被父母接回了城市。

　　童安没上过幼儿园，但学习对她来说并不吃力。
　　也许是因为脑子被烧坏的原因，她记东西很快。
　　但记住了就很难忘记。

　　比如，她被老师夸时其他小朋友学嘴说的一句“假样子”；
　　比如，帮助同学擦黑板收获到的一句“她喜欢让她来”；
　　比如，是上下学妈妈不耐烦的表情……

　　……

　　她也想有个人能理解她，可是没有。
　　他们总是轻飘飘一句“没意思，不跟你玩了”就打发她。

　　渐渐地，童安明白了很多事。
　　付出不一定得到回报，有可能一无所获。

　　她不喜欢做亏本的事。
　　但学习不一样。

　　她记性好，识记对她来说很容易。
　　到真正需要思考的时候——童安喜欢思考，也愿意思考，思考是一次零成本的旅游。

　　后来，童安发现了的付出另一个名字，赌博。
　　就像她爸爸喜欢买彩票那样，很难回本。

　　但童安能看出彩票走势图的规律。
　　她爸爸觉得小孩运气好，让她试过。
　　果然中奖了。

　　当时的童安对钱没什么概念，她觉得1000w的彩票还不如攒在书包里的一角五角硬币，后者看得见摸得着。

　　他们家确实因为这张彩票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全款买了房买了车，剩下的钱存进银行，只吃利息也够维持日常开销。

　　可人都是贪心的，有了钱，便不再满足于钱这方面。

　　他们不用打工，参加过她的几次家长会，老师喊了学生名字，让家长上去领奖。
　　童安包揽各学科第一。

　　羡慕的，嫉妒的目光投过来，他们似乎很受用。
　　于是他们把目光放在她身上。

　　跳级是童安自己提出来的，虽然童安父母也有这个想法。
　　“……”

　　-
　　四年来，多次跳级，两年小学，两年初中，童安在11岁参加中考，以全市第三的成绩被市一中录取。
　　按照计划，她会在高一参加高考。

　　之所以这样紧促，是因为中考前的那场车祸。

　　当时那条路上没几个人，几个路人，童安，以及她爸爸妈妈。
　　爸爸妈妈在前面走着，童安跟在后面，车撞过来时她飞了出去。

　　还好书包里装的衣服，头和内脏器官没事，只膝盖和手臂受了点伤——她觉得这样伤害最小，好得快。

　　司机停下车后马上过来查看情况。
　　“对不起，我马上送你去医院。”

　　童安顺势趴在了地上，爸爸妈妈过来时她没动，甚至闭上眼休息。
　　司机慌了。

　　爸爸妈妈抓着司机不让走。

　　有人围过来看热闹，他们或许在哪里见过她，能叫出她的名字。
　　他们讨论着，那司机更显慌张。

　　但等救护车过来时，童安从地上爬了起来。
　　她抓着爸爸妈妈的衣服，说了声“我没事”。

　　“叔叔，你闯红灯了。撞人可是犯法的。”

　　那司机说：“我不是故意的。”

　　“嗯嗯。”童安敷衍地点了点头，在身上蹭了蹭，抓了离她很近的一个姐姐。

　　“姐姐，你可以帮我报警吗？我怀疑他故意撞我，路这么宽，他的刹车也没有失灵，偏偏撞到了我，看路上的痕迹，他很早就开始刹车了，但留下的痕迹很淡，他刹车没踩足，一般人在遇到这种情况，都是急刹车，像叔叔这样轻轻踩刹车的很少见，是有什么原因吗？”

　　司机更慌了。

　　“叔叔，你是人贩子吗？这个救护车真的是救护车吗？你刚撞了我，车就过来了，你们是同伙吗？”

　　“……”

　　当时拦的人很多，不止童安的父母。
　　报警处理后发现救护车是正规的，跟司机没关系。

　　那司机这边好处理了。
　　有目击证人，也有现场痕迹，还有监控。
　　经过专门调查，最后判定为杀人未遂。

　　“……”

　　爸爸妈妈跟童安说过，路边的老人不要扶，会被讹。
　　所以，在这个扶老人都会被讹的年代，为什么会有人故意撞别人呢？

　　不怕赔得倾家荡产？

　　过失伤人和故意杀人是两回事，处罚不同。
　　听人说，司机家境不好，两个孩子还在上学。他这一撞，不止自己进去，家里还得赔偿损失。

　　童安对其他人的家庭不关心，甚至不同情。
　　但她爸爸妈妈是爱面子的，立好人形象，不用司机家人赔偿。

　　对于这些，童安大致知道点，无非是网上有人搅和，同情心泛滥，说“司机也不容易，两个孩子才小学”“不过破点皮，检查过后也没什么问题，人家父亲都进去了”……

　　或许，与童安有血缘关系的两人从来都是把她当物品看的。
　　未成年人不具备完全民事行为能力，出示的谅解书不具备法律效力，但法定监护人书写的有用。
　　于是她的爸爸妈妈出示谅解书，司机减刑。

　　“……”

　　心上的零件丢了，似乎再也转不动了。

　　-
　　上了高中后，生活学习明显紧张，而聪明人的勾心斗角来得莫名其妙。
　　童安看在眼里，却选择放任。

　　无论是缠着她讲题，还是说她坏话让她听到，以及使唤她……童安不期待从她们那里得到些什么，于是一而再再而三回避。
　　不期待，就不会失望。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是这样的。

　　童安有个喜欢上课睡觉的同桌，她自己也喜欢睡觉。
　　睡觉可以躲避很多事，睡着了就不会难过了。

　　同桌会在她睡觉的时候打掩护，于是童安在课上睡得安稳。

　　这个同桌是个自来熟，喜欢逗她玩，他会在夏天天热的时候拿掉她的发绳。
　　教室很热，像蒸笼，头发散下来更热了。

　　不过没关系，她的后桌会帮忙拿回来。

　　童安的后桌是个学体育的女孩子，看着大大咧咧，实则温柔细心。
　　她们是室友，因一些原因凑到一起的室友。

　　“……”
　　童安的同桌，景明；后桌，方雯。
　　他们经常会隔着她“互怼”。

　　两人说话有趣，但童安太无趣，经常说不到一起。

　　但他们好像不在意，会跟她解释很多网络热词和热梗。

　　学校里的大家也对她很照顾，老师，同学，学长学姐。
　　说到学长，学校荣誉墙上有个学长，童安喜欢他的名字。

　　她始终记得陈大爷那句“南风来了，天就不冷了。”

　　学长的名字，沈南风。
　　而“沈”，用村子那边的方言来讲，与“陈”相似。

　　当见到学长的照片，童安又会觉得，缘分，妙不可言。
　　同学会指着学长的照片说他们长得像，开玩笑说“学霸都长一个样”。
　　“……”

　　这是学校里的事，放学了，还有一件值得期待的事。
　　那个学长，他会在门口等着，不知道等谁。

　　隔着人群，一眼望去。
　　他们确实长得像。

　　大概，因为他们是兄妹吧。
　　父母口中幼时走丢的哥哥，户口簿另一页的家人。

　　“……”

　　渐渐地，童安与家的距离远了，她更喜欢泡在学校里。
　　即使会因为帮送情书而叫家长；即使因为之前的室友跳楼险些砸到她而难过；即使这里有人不喜欢她……
　　可这里有她喜欢的人，同学，老师……还有放学等她的家人——既然没有反驳，那她就这样认为吧。

　　每次放学他都在，看着她上公交车。
　　虽然他从来不靠近。

　　他似乎认出了自己，却不去找爸爸妈妈认亲，是还记得小时候的事吗？
　　也是，他们自己都不养，还指望别人好好养？

　　寄人篱下是什么感受童安很清楚。
　　并不好受。

　　“……”
　　-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到高考报名的时间了。
　　按原先的计划，童安会在高一去参加高考的。

　　她想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报名。

　　明年再考吧。

　　让时间慢慢走，让离别迟些来。
　　童年要结束了，留些时间让她记下这些美好。

　　童安很庆幸，她记性好，足够记下一切。

　　让童安没想到的是，人生中的最后一个儿童节有人陪她过。

　　有人放了礼炮，吓得她一哆嗦。
　　“小同学，儿童节快乐！”

　　“我们小同学不会没过过儿童节吧？那没关系，童童一直是童童，以后每一年都给你过！”
　　“来，奶糖，棒棒糖，童童，节日快乐！”
　　“小同学哭鼻子喽……”
　　“……”
　　“还有没有把我这个班主任放在眼里，这么大事都不跟我说！童童，节日快乐，字帖……”
　　“咦~”同学们起哄。

　　班主任没好气道：“咦什么咦？都皮痒了是吧？”

　　大家笑作一团，有同学附和：“没没没，童童也确实该练字了。”
　　“原来班主任在这里备着呢。”
　　有人倒反天罡：“这么大事竟然瞒着我们，早就准备了是吧？”

　　英语老师也送了字帖，数学老师拿了糖，物理老师送了玩偶……
　　“……”

　　可惜，她高中了，儿童节不放假，看不到哥哥。

　　“嚯，老武，哪来的玩具熊？”
　　年级主任抱着一只半米高的玩具熊过来：“某个学长送的，听说学校还有小孩过儿童节，童童，上课别一直睡觉，表现好放学找我领。”

　　“哪个学长？那个说要退学跳槽去私立拿奖金的学长？”
　　景明跟年级主任哥俩好搭着肩：“老武你是不是想把童童劝退？虽然她上课睡觉，但你也不能这么提醒吧？”

　　年级主任素来对学习好的人宽容，以才量人，且反感走后门。
　　他把景明搭过来的手拿开：“小孩觉多，睡会儿怎么了？但你上课睡觉就有事了，别让我逮着，不然你就完了。”
　　景明抹了抹不存在的眼泪：“你把我劝退了，隔壁私立就把我挖走了，你舍得吗？”
　　这在一中算是个梗。

　　嘻嘻哈哈又是一阵笑。

　　“……”

　　童安看着大家和那只玩具熊，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
　　原来他记得，大家也记得。

　　那天她真的很开心，是她第一个好好过的儿童节，虽然是最后一个了。

　　-

　　童安知道，自己该站在大众视野里。
　　如果这年参加高考，看过来的人会多一点，那些奇怪的人应该不会再对她下手了吧？
　　她不知道，所以提前做好了告别。

　　高一放暑假那天，她与同学们道了别，说下学期见。
　　万一她能熬过这个暑假呢？

　　也是那天，她与熟悉又陌生的亲人一起回家。
　　每次看到哥哥，他都在吸烟，那次也一样。

　　她爸爸也吸烟，之前是因为愁，没钱。
　　哥哥也是吧？

　　他一个人，这么些年该多难过啊。

　　童安知道彩票中奖的算法，虽然很多年没算了。
　　但她又研究了新的算法，也做了很久的准备。

　　可她一提“买彩票”，就被哥哥教育了。
　　一番扯皮，各退一步。
　　她戒赌，哥哥戒烟。

　　那天她给哥哥买了奶糖。
　　她说，把糖纸攒下来，攒够了找她换礼物。

　　24颗奶糖，如果每天吃一颗，那就是24天。
　　一中放假14天，开学后两个星期放一天假。

　　如果她还能继续上学，那她会兑换承诺，什么都好。
　　如果不能，等奶糖吃完了，也能就能看到她留在袋子里的纸条。

　　“……”

　　那晚，他们在接哥哥路上出了车祸。

　　童安本想带着那只玩具熊去见哥哥的，但她把玩具熊弄丢了。
　　也弄丢了哥哥的爸爸妈妈。

　　车祸，救护车，医院。
　　童安以为自己不会走进这个套路的。

　　还好，她已经跟大家做了告别。
　　即使大家不知道。

　　-

　　其实，那场高烧不仅烧坏了她的脑子，也烧坏了心脏。
　　她的心少了一个零件，其他的零件也陆陆续续掉了。

　　她不敢将残缺的心交付给任何人，却不想一个人。
　　于是，她算计了很多人。

　　曾经为司机开脱的父母死于车祸——出发前，童安没有拦，她知道，会出事的。
　　是那只玩具熊救了她。

　　至于妇科的男医生和老神仙……那个男医生都能因为一句骗子的一句话杀人，知道被骗后会怎么样呢？

　　童安不做亏本的事。
　　开脱？不可能，只是想看狗咬狗罢了。

　　而与受赠人见面——她知道自己无论提什么要求安安都会答应了。
　　既然她带走了哥哥的家人，那就还他一个吧。

　　“……”

　　算计到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
　　正如方雯不喜欢心机的人，而她恰巧最有心机。

　　不会真以为那几个女生精神霸凌她吧？
　　可她们最后都去了普班，有一个甚至因为那个妇科医生的骚扰跳了楼。

　　而其他人则被她的表象欺骗。
　　她从来都不乖。

　　-
　　“你生了什么病？”
　　“一种很严重的病。”——这个社会病了，病得很严重。

　　她真的很努力活着了。

　　“会治好吗？”
　　“治不好了。”——治不好了，太迟了。

　　她已经尽力活着了。

　　“如果我有很多钱呢？”
　　“有钱也治不好。”——病因不在她那里。

　　“……”

　　没有人为她考虑，所以她就自己算计。
　　但这次，她似乎做了些亏本的事。

　　彩票，心脏，人情……高风险投资，即使一无所获。
　　她没有赌，只是投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