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遇》空车乘客

31、番外

　　春日的雨清晨下过，何晚庭踏过湿漉的地面登上几步台阶。
　　沾着雨水的白色花束横躺在墓前，已有人比自己更早一些来过，何晚庭将手中的雏菊浅浅搁下，盯着墓碑上的照片。
　　“时间过得挺慢的。”她开口道，“你离开后的日子每一天都很漫长。”
　　“过年的时候，我跟你爸爸见了一面，他也见老了。”
　　“我昨天梦到了你，但是只看得到你坐在海边的背影，虽然没能说上话，但我就当作你也想我来看你的意思吧。”
　　何晚庭视线沿着墓碑左移，另一边的照片上挂着雨水，她走过去伸手小心地擦去。男生微笑的面容和她第一次在家里见到他的模样重叠在一起。
　　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
　　“你妈妈也已经来看过你了吧。”何晚庭道，安静了良久后，在墓碑上安抚，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一年前的这时候，何晚庭刚办完周至野的丧事，她独自来到儿子生前居住的别墅。
　　推进房门，里头的样子跟有主人在的时候还是一样的，只是屋子里头的窗帘都被拉了起来，显得十分昏暗，或许也是他最后那段日子的真实状态。
　　不像其他的明星那样，周至野不在自己的住宅悬挂放置自己的那种大幅剧照或写真照片，他所有的影像都在尽头的那间卧室里，和唐预出现在一起的那部分。
　　何晚庭空对着卧室里的墙面，跟着一张张用手揭下来，堆叠在柜子上。就连桌子上插着电源的电脑都还是待机状态，好像使用者只是短暂地离开了一会。
　　她坐落在椅子上，疲惫的手指轻轻抚过键盘，上面只有薄薄的一点尘埃。当屏幕被点亮时，出现的播放器显示为终止结束状态，她看到上方显示的是名称叫做《209308》。
　　“长命百岁了，”何晚庭听出来音频里传来的声音不是她儿子的，对方轻笑了一声却叫出了她儿子的名字，“周至野。”
　　她愣了一下，接着把一部分藏在播放器页面的文件夹拖出来，赫然发现里面有一大堆用数字命名的音频文件，文件时长或长或短，她按照顺序粗略看了一眼，第一封文件叫做《202311》。
　　“你早上离开的时候，应该叫我一下的。”唐预的声音轻轻响起，“这样我又能多看你一会。”
　　“但是这种话我还是不要跟你说了，我自己也觉得挺不好意思的。”
　　他停顿了一下，而后道：“不知道还能再见你多久。”
　　《202312》——“2023年又快过完了，真希望能一起跨年，去年的时候你在日本，只能隔着视频和你一起看了一出烟花，真可惜啊。”
　　《202401》——“现在有积雪吗？如果有的话可以在你家院子里踩雪，那个声音很好听。”
　　《202402》——“新年快乐，给你拜年，新的一年要顺顺利利啊周至野，祝你健康长乐，红包就不用给啦。”
　　《202403》——“要是这时候我还在你身边的话，那我也太幸运了。”
　　《202404》——“今天天气好吗，这会好想吃甜的，忽然想起好多年前在你家吃的奶油蛋糕了。”
　　《202405》——“最近有好好睡觉吗，应该不会又失眠吧，不要让自己太累，无论我现在在哪里，都会好好的，别太牵挂我。”
　　《202406》——“这个夏天有去海边吗，我一直在想你。”
　　《202407》——“不要总来看我，有时间的时候也去别的地方转转，世界上还有很多很好的风景，多看看吧。”
　　《202408》——“周至野三十一岁生日快乐！这个生日月有没有过得很开心呢，收到了喜欢的生日礼物吗，生日歌我都会唱给你听，每一年都会唱给你听哦。祝你生日快乐，祝福生日快乐，我最爱的周至野，祝你生日快乐！”
　　《202409》——“去年的秋天我们在街头唱歌，感觉是我生命中发生过的最美好的事情之一。”
　　《202410》——“我好像一直没有跟你说过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你的，以前我以为是和你一起看那部电影的时候开了窍，后来我好好想了想，是在你当时去英国参加比赛的那几天里就变质了。”
　　《202411》——“感觉好冷，怎么有暖气也那么冷。真佩服你每次都穿那么少，但不小心的话以后会老寒腿哦，还是多穿一点吧。”
　　《202412》——“在硬盘里找到了以前和你一起装圣诞树的照片，果然人年轻才会做这种事，这么一看我们一起做了不少无聊的事啊。”
　　《202501》——“忽然发现今年过年的时候还没立春呢，今年早点和家人团聚吧，虽然我应该吃不到你妈妈做的年夜饭了，不敢想象会有多丰盛。对了，也别忘了去看看你爸爸。”
　　……
　　直到听完了所有，再次回到《209308》，那句“长命百岁”后的笑意才将这接近七百封的语音信画上一个句点。
　　“长命百岁了，周至野。”唐预温柔说道，“真不甘心啊，没有亲眼看到你变成白发老爷爷的样子，在我离开后的这些年里，你有努力地过好自己的人生，真是再好不过了。”
　　话语听留在这里，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就当被以为后面都是空白时，唐预的声音再次响起。
　　“就算……”唐预迟迟说不出卡在喉咙里的那句话，他该是哭了，所以花了很久的时间平息。
　　“就算没有的话也没关系。”
　　“我爱你。”
　　何晚庭的泪水不断地跌落在自己颤抖的手背上，她捂住自己的脸颊失声痛哭，她无法想象自己的儿子是如何听完唐预长达数年数月的遗言，在生命尽头的唐预又是怎般心如刀割地给周至野录下这么多内容的。
　　唐预他很害怕，所以小心地珍重地用这样的方式，只希望岁月能帮他留住失去自己后的周至野。
　　何晚庭遏制不住自己作为一个母亲的绝望与哭泣，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感同身受当她看到儿子留给她的遗言时的心情。
　　我无法活在没有他的世界。
　　恳请你同意把我葬在他身边。
　　如果有下辈子的话，我一定会做一个更值得你去爱的孩子。
　　妈妈，对不起。
　　思绪飘远的时分，雨又落了下来。当脸上的雨珠和泪珠混杂在一起，何晚庭终于从记忆里回到了现实。
　　她撑起雨伞，在淅沥的雨声中离开了墓园。

　　因为是特殊的日子，今天人来得更多了。
　　姜祯忙碌地穿梭来去，中途被一个小姑娘怯生生地叫住问：“你就是周至野以前的助理吗？”
　　姜祯已经被无数个人问过同样的问题，现在已经能很自如地回答说“是”。
　　“那他应该很信任你吧，会把这里交给你来接手。”小姑娘露出羡慕的神情，羡慕之余又显露少年人有的那种悲伤，“要是他还在就好了，我好想见他一面。”
　　姜祯从口袋里掏出一盒水果味的薄荷硬糖，拉过小姑娘的手倒在她手心里两颗。
　　“吃吧，这是野哥喜欢吃的，我还没告诉过别人呢。”她露出一个微笑，笑容真诚而有力，让人会不自觉相信她所说的话。
　　小姑娘呆呆地把薄荷糖放入口中，是清凉微酸中夹带几丝甜意的清爽感，因为对方说这是周至野爱吃的，所以她便真觉得心中的郁结被解开了些许似的。
　　“姐姐我可以跟你说会话吗。”她睁着大大的眼睛问道。
　　姜祯便把手中的唱片放回架上，带着小姑娘坐到了窗前，没想到一坐下来她就流下眼泪。
　　姜祯忙从口袋里掏出纸巾帮她擦擦，小姑娘捏着她的手带着哭腔说：“姐姐，我刚刚从旁边那家餐厅过来的……”
　　姜祯闻言已了然，她默默无言地坐了回去，望着窗外的大海陷入了往事的潮汐。
　　“那个老板说，至野哥离开的那天这里下了好大的雨，还有风暴潮预警。她当时准备闭店，好像看到在海浪里有个人影，但看不真切，说当时大雨滂沱眼前都是白茫一片，还以为自己是看错了，后来……”
　　“后来被发现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看到的可能真的是他。”小姑娘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颗颗砸下来，她忽然起身晃了晃姜祯的胳膊，“如果老板那天能拉一拉他，他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姜祯曾有一段时间听不了这个“死”字，但或许时间真是一条能渡人又残忍的河，让她如今听闻也能克制住心绪来去开解这样一个陌生人。
　　她拍了拍小姑娘贴在她胳膊上的手，半晌说了一句话，“对于有的人来说，生是死，死才是生。”
　　姜祯见到周至野的最后一面，是在唐预逝后紧接着的那个新年里。那也是周至野离开演艺圈后第一次主动联系她。她记得当时的自己也刚辞去工作，也万万没有想到还会有再见周至野的一天，所以很是激动地去赴的约。
　　她在来之前是知晓周至野现在的状况一定不好，连她从新闻里看到唐预去世的消息都大哭了两日，周至野又怎么去接受这个打击的呢。
　　但真正见到周至野的那一刹那，她还是禁不住内心瞬然而上的酸楚。
　　周至野整个人都变了，明明人在面前，却给人一种灵魂被什么硬生生地从这副躯体里拉扯剥离出来的感觉。她哑着声轻唤了一声“野哥”。
　　周至野把曾为唐预而建的海边唱片店托付给她，说它的名字叫「野遇」。
　　——“如果老板那天能拉一拉他，他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如果。姜祯心想，如果她知道那天是最后一次看到周至野，那她能用什么办法拼命地挽留住他劝解他不要放弃自己的生命呢。
　　无法。他们为彼此生死。
　　姜祯从小姑娘破碎的眼睛里看到曾经的自己，无论是她还是她，都改变不了故事的结局。

　　刚出锅的热菜摆上桌面，俞辛南端了碗筷上来，开始是架了两副，后面又添了三副。
　　“吃吧，都来吃吧。没做什么好东西。”俞辛南坐在椅子上，眼睛左右张望，好像冷清的餐厅里真有人似的。
　　墙上的日历指着农历十月廿八，是唐预的生日。
　　俞辛南看着旁边的一张椅子道：“委屈你了，跟着他们父子俩吃，阿姨也不太清楚你爱吃的。”
　　说完沉静半晌，只见她自己也端起碗，夹菜就着米饭吃了一口，“一起吃吧。”
　　只不过吃到一半，膝盖旧疾犯了，自己揉了一会后，饭菜也放冷了。
　　随后她起身把碗筷都收回厨房，没吃完的菜都放进保鲜玻璃碗里一样样塞进冰箱，这些剩菜够她一个人吃上个把星期的。
　　洗碗池的水龙头节制地出水，他们这一辈的人俭省惯了，一点不愿浪费，以前唐预还在的时候要是帮忙洗碗，总是会被俞辛南念叨，说他洗个碗接两盆水的量。
　　吃完饭后照旧开始清扫家里，陪着俞辛南继续做家务活的是电视节目，她在卧室里擦窗，忽然跑到客厅来，听到节目里播放了一段唐预的音乐。
　　就只是播了那么一段，是在盘点一个系列电影时的片段，俞辛南茫然地看着电视机，再次意识到在她如今的生活里，唐预也只会如此存在着。
　　“要是从一开始就不反对，让你们好好在一起，就好了。”她喃喃自语，脸上的老相在这几年里显得很快，脖子都是干瘦的。
　　俞辛南回到房间，打开衣柜，里头和唐预生前的摆放一样，冬天的里衣还在最外层为了当时方便拿。
　　她紧紧抓着一件唐预穿过的外套，错觉上面还有儿子的体温似的。

　　金荧奖今年办到第三十年，内外都很重视，还特别邀请过往获得过最佳男女主演的演员们到颁奖典礼现场。
　　作为第二十六届最佳男演员得主的周至野是唯一缺席的演员，虽斯人已逝，但是策划组纳入了一个特别纪念环节，纪念那些曾经在电影界投入过的优秀工作者。
　　整支纪念剪辑影片播放期间台下鸦雀无声分外肃静，只当周至野和唐预的黑白影像相继出现在大荧幕上时，不知是哪处有人在叹息。
　　彼时已接手其他新生代演员的赵弦也坐于台下，那声叹息兴许是从她身后传出来的，因此才能准确地引出两年前自己看到那则视频新闻的心情。
　　她想她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在画面里的周至野，是怎样不肯放弃地在唐预身上一遍又一遍地做着按压，赶来的救护人员几个人一起扯着他都扯不开。直到现在，她也没有再看过第二遍那支视频。
　　那种无可挽救的绝望感太令人窒息了。
　　主持人在台上的发言逐渐将她拉回现实，比原定计划推迟一年上映且几乎取消了所有大宣传的《热海》，却取得了十分可观的票房成绩，同时凭借其高质量成为了今年金荧奖提名最多的作品。
　　文艺定位相对晦涩的片子有此佳绩，谁又能说得清楚这其中有多少是作品本身的因素，有多少又是非作品本身的缘故呢。
　　当李言坐在机舱里等待起飞的十分钟里，收到了很多人发来的祝贺，说恭喜他的《热海》今晚大获全胜，一举拿下金荧奖最佳影片等多个奖项。
　　后来他拒绝了一切有关于《热海》的访问，只是在一次雨夜乘坐出租车时，听到电台里播放着《滂沱》，他在伴随着雨声的音乐里，沉默地打开自己手机里的相册，翻出了一张保留数年的照片，是当年拍摄《热海》时他悄然定格的画面。
　　热闹的片场，身穿黑色毛衣的唐预正仰着头望向天空中恰好经过的一架飞机，而人群里的另一处，周至野在看他，目若静海。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