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洋风暴》月夜洄

3、一夜之后

　　可能是晚上的空调太冷了，祝贺忍不住蜷起了身子。这一动，倒是感觉到了身后有人。

　　祝贺独自生活惯了，此刻在床上演出的大变活人，让他惊恐不已。他像一个生锈的发条玩具，吱吱呀呀地缓慢转头。

　　身后的少年还在睡着，睫毛长且卷翘，双眼皮的褶痕很深，他的鼻息覆在祝贺的后颈，荡起一阵不可言说的酥麻。

　　许是被惊醒了，少年烦躁的蹙了蹙眉，伸长胳膊把人往怀里紧了紧，小声嘟囔着，“别闹，再睡会儿。”

　　看清人了之后，祝贺哪里还睡得着，一声尖叫直冲天灵盖，又被他活生生咽了下去。他小心翼翼地探出只手，准备去够床头的手机，可刚探出一只手掌，他就被身后的人反箍住了胳膊。

　　“别动，空调太冷了，感冒。”少年不耐烦地呢喃道。

　　确实有点冷，祝贺没忍住，打了个喷嚏。天色还早，既然身后人不放手，那就干脆再睡会儿吧。

　　事已至此，也只能睡醒再说了。

　　祝贺又动了动，分了点被子给身后人。他昨晚确实有点霸道，一张被子几乎都裹在自己身上，也难怪人家会冷。做完这些，他给身后人重新掖了掖被角，便放松了身体，又闭上了眼。

　　祝贺掖被子的动作很轻，但布料摩擦的声音却在耳边显得很响。身后的少年合着眼，思绪却已经醒了，只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祝贺干完这些后也并没有再挣扎，而是顺着他的怀抱重新睡了过去。待他的呼吸渐渐平缓后，少年慢慢睁开眼，望着他的后脑勺出神了许久。

　　“醒了？”祝贺的声音有点哑，带着点鼻音。

　　“嗯。”

　　“昨晚……”祝贺有些尴尬的说了一半，却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

　　“昨晚你喝醉了，你说你是同性恋，所以我们睡了。”少年接着说，声音倒是镇定的没有一丝慌张。

　　“我？你……”祝贺吓的一股脑跳下了床，紧张的甚至说不出完整的一句话，下意识的看向自己。

　　“睡……睡了？”祝贺的眼睛瞪的像铜铃。

　　“互相安慰一下罢了，有什么要紧。”少年翻个身，声音依旧波澜不惊。

　　“哥哥，你不会是第一次吧？”

　　听到这里，祝贺像一只突然被放了气的气球，气势瞬间就瘪了下去，哑口无言。

　　“互相认识一下吧。我叫连清许，南岗大学大三。”少年冲他明媚的笑了笑，伸出手。

　　“祝贺，程序员，做游戏的，也是南岗大学毕业的。”祝贺尴尬的也伸出手，回握了一下，像是被逼进行着什么烫手的签约仪式。

　　“哥，你饿不饿？要不要去母校吃顿食堂，忆苦思甜一下？”连清许起身，很自然的往卫生间走去，边穿上衣，边问他。

　　“不过今天是工作日，你不用上班吗？”连清许刷着牙，从卫生间里探出个头，冲还坐在床沿上发愣的祝贺扬了扬眉，口齿不清的问他。

　　“哦，好。就去食堂吧。”祝贺回过神，他确实有些饿了。至于上班，他在心里苦笑了一声，现在也不用担忧这个了。

　　轮流冲了澡，洗漱一番后，祝贺去楼下退了房，跟着连清许一起，并肩往学校走。虽然是同城工作，但祝贺也已经五年没回学校了。学校修建了新的操场和宿舍楼，熟悉的角落都渐渐开始变得陌生。

　　“哥，你是学计算机的吗？”连清许问道。

　　“啊，饶了我吧，别这样叫我，听起来怪怪的。我也没比你大多少，叫我祝贺吧。”被连清许这样一叫，他仿佛又回到了昨晚。昨晚那个放纵的画面，他实在不想再回忆一遍。

　　“好，祝贺。”连清许倒是没有为难他，点头同意了。

　　“嗯，我毕业五年了。你呢，学什么专业的？”祝贺便也坦率的回答了他。

　　“英语专业，就业困难户啊。”连清许笑笑，又补充道，“我是外语单招进来的，所以也不能选专业。”

　　“不过，我真有个哥哥是学计算机的，算起来，应该跟你差不多年纪，或许还是同级呢。”连清许侧头看了看祝贺，见他没有看自己，便又接着说。

　　“是吗，这么巧，他也在南岗工作吗？”祝贺侧头看他。

　　“不，”连清许脸上的笑意瞬间收敛了，他低头看向脚下，把一颗石子踢了很远。

　　“他不在了。”

　　走进校门后，连清许并没有问他要去哪个食堂，他们就像是久别重逢的朋友，默契地朝着一个方向走着。

　　“学长很久没回过学校了吧，变化是不是很大？”连清许问。

　　“嗯，是很久没回了。”祝贺的目光越过前方篮球场的铁网围栏，定定地看向一个篮球架。

　　“学长也打球吗？你应该打的很好吧。”连清许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但很快又收回了视线，重新望向祝贺。

　　“不打。”祝贺回避了这个话题，但话刚说出口，又觉得自己好像有些扫兴，便故作潇洒地补充道，“年轻男孩子打球，多看了两眼。”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祝贺觉得，连清许的脸上好像挂上了不易察觉的不悦。是自己哪句话说错了吗？

　　食堂的菜色还是跟五年前一模一样，祝贺看着一盘盘的大锅菜默默叹了口气。

　　“你先去找个位子吧，我去买。”连清许从口袋里掏出饭卡。

　　“好，那边靠窗的位置吧。”祝贺点头示意，指了指靠近食堂入口的窗边——那是他以前最爱的位置，因为有根梁柱挡着，打完饭后的学生大多不会往这边走，也就没那么拥挤。

　　因为柱子挡住的关系，连清许端着餐盘往回走时，并没有看到祝贺的对面还坐了一个人。刚绕过柱子，就听见祝贺的声音传来。

　　“冲哥，好久不见。”

　　齐冲是祝贺的大学同学，毕业后他留校做了辅导员，之后又念了本校的研究生。去年他硕士毕业后又接着申请了本校博士，算下来，马上就要在这个校园里待满十年了。因为相似的家庭环境，他们大学时就常常一起做兼职，也算是关系不错的朋友。

　　“祝贺，真是好久不见啊。”见到祝贺，齐冲显然更激动。毕业多年，曾经的同学朋友都分散到了大江南北，还保有联系的寥寥无几，能线下见到的，更是少之又少。

　　“真不够意思啊，这么多年都跟我们没什么联系。”寒暄一番后，齐冲笑着埋怨他。

　　“哪有，这不是工作忙嘛。”祝贺也笑着替自己辩驳。

　　“还在那家公司做游戏呢？”

　　“嗯。”祝贺含糊地应了一声。

　　“挺好，毕竟头部公司，福利待遇应该都不错，你也梦想成真了吧。”齐冲说着便又开始追忆过往。

　　他接着说，“那会儿咱们也都不容易，我没你那么能拼，也没有什么梦想。能安安稳稳，我就很知足了……”

　　“咱班其他人你还有联系吗？”祝贺沉默着听齐冲絮絮叨叨了好一阵，用有些沙哑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回忆，“比如——。”

　　话还没说完，祝贺就听见身后，传来了连清许清亮的声音。

　　“哥哥，吃这些行吗?”他走近了些，看到坐着的齐冲，先是一愣，“齐老师。”

　　“你们认识？你不是英语专业的吗？”祝贺疑惑地问。

　　“我们专业不好就业啊，所以就辅修了些别的课程，齐老师是我们课程的助教。”

　　齐冲微笑着冲他点点头，打了声招呼。

　　“说到助教，祝贺你最近忙不忙？”齐冲转头看向祝贺，“我想给学生弄个软件开发实践课，正想找个客座讲师。你专业对口，又是大公司，给这些小兔崽子上一课岂不是绰绰有余。”

　　“我？”祝贺想起自己刚刚被裁员的事实，赶紧摆摆手，“我不行的。”

　　“我觉得齐老师的提议很好啊。”连清许乖巧地猛点头，“都说学校和职场脱节，这种实践课应该很有帮助。”他坐在了连清许的身旁，往他的碗里夹了一块糖醋小排，侧头时，他微微俯下些身段，贴上了祝贺的耳畔，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哥哥，你可以的。”

　　连清许说话的时候，齐冲正在回手机消息，低着头没看他们。

　　但连清许的耳语里捎来了他的呼吸，滚烫的气流从耳朵涌进大脑，像烧开的沸水，在祝贺的脑中沸腾了起来，争先恐后的发出“咕咚咕咚”的意见。祝贺的耳朵“噌”的一下，就烧了起来。

　　“说了别这样叫我。”祝贺有些尴尬，伸手摸了摸那只耳朵，无意识的就把刚放进碗里的小排塞进了嘴里。

　　“喜欢吗？四食堂的糖醋小排。”连清许好像一点也不觉得尴尬，他真诚地看着祝贺，浅棕色的眼珠滴溜溜地转，像一只等待夸奖的小鹿。也像是在期待祝贺做出什么认真地评判。

　　“说起来，你们怎么认识？”齐冲刚回完手机消息，一句话打断了两人的对视。

　　“我们……”祝贺一时语塞。这么说啊，总不能说是昨晚的一夜情对象吧。

　　“祝贺哥哥是我哥哥的朋友，他说要介绍我去他公司实习。”连清许头也不抬，像是很饿的样子，埋头扒了两口饭。

　　“啊，对。托我在公司照顾他。”祝贺迅速收敛了慌乱，故作镇定地补充道。

　　连清许吃饭的动作停住片刻，又演示一般，夹了块苦瓜到祝贺碗里。

　　“既然是哥哥的朋友，我叫你一声哥哥，也不奇怪吧？”连清许的眼睛，真是似曾相识。祝贺觉得，他就是靠着这双眼，一次又一次蛊惑了他。

　　最后是怎么答应下来上课的，祝贺自己也不知道。他一边在一声声“哥哥”中失去了理智，一边在课时费的诱惑下失去了原则。反正离职的事，他不说也不会有人知道，干嘛要跟送上门的工作过不去，而且，说不定下周他就能找到工作了，祝贺就这样安慰着自己。

　　他需要一些时间整理课程内容，齐冲这边刚开学也有很多杂事，就说等一切协调好后，再通知他开课时间。

　　吃完饭，齐冲还有课，便匆匆告辞了。

　　“加个联系方式吧，哥哥。不然怎么照顾我？”他们走出食堂的时候，连清许掏出手机，调出二维码递了过去。

　　祝贺刚想再次拒绝这个称呼，又觉得他的拒绝好像一直徒劳无功，他无奈的掏出手机，加上了连清许的好友。

　　连清许的微信名简单明了——QING，应该是他名字的缩写。头像也很简单，是一片波光粼粼的蓝色大海。

　　“哥哥这个头像很可爱啊，用了很多年吗？”连清许点开了祝贺的头像大图，图上是用编程代码画的一道小彩虹。线条不算完美，更像是初学者的作品。

　　“嗯，大学时候刚学编程的时候画的。”祝贺不动声色地说。

　　“刚学就画的这么好，哥哥真厉害。”连清许的崇拜有些夸张，带着些“演”的调侃。

　　“不是我画的。”祝贺的眼眸垂了下去。

　　吃过饭，祝贺要搭地铁回城里，连清许下午也还有课，他们便在校门口分开。

　　从地铁口搭乘下行的扶手电梯，祝贺的身影渐渐消失，马上就回到他熟悉且应该在的世界里了，祝贺感到一阵轻松。他倚着地铁车门，缓缓叹了口气。

　　这两天的失控让他措手不及，但终于是画上了句号。

　　不过坦率的说，这两天的他，是愉悦的。不用时刻挂着营业笑容，放纵自己的情绪天高海阔，真好。可是连清许……想到这里，他不由打了个战栗，虽然他们相处的整体不错，偶尔的调情也算是张弛有度，但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就好像水中望月，他望着水中月，水中月也望着他，但终究只是一池春水的幻影，风一吹便连影也没了。

　　也罢，他们本来也不是应该随时见面的关系，哪里还有再见的机会。该尽快做回营业小祝了，成年人的世界，该找工作找工作吧。

　　祝贺刚一转身，连清许眼里的笑意就瞬间收敛，眼底生出一片潮湿的寒意。他好像也终于不用再"扮演"什么了，如释重负。甚至，他还有些厌恶的擦了擦手，掏出一本笔记本，靠在路边的栏杆上，认真地写道：

　　“他喜欢男人。”

　　“他很容易搞定。”

　　他合上笔记本，又重新点亮手机，找到祝贺的微信。他点开了微信头像，长按保存了那个粗糙的“小彩虹”。做完这些之后，他重新熄灭了手机屏幕，转身离开地铁站，往学校走去。

　　“祝老师，我们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