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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顺势而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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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哥儿才多大?又是为咱们出头,老少爷们儿们都当缩头王八,没得叫人寒心!”刘婶子刚回家便依言见了村长,请他召集众人议事。
老大夫也被请了来,挨着给被打村民望闻问切。
几十号人在屋子里、院子里挤了个满满当当,辈分高、年岁大的坐着,年轻力壮的只好站着蹲着,方才还时有窃窃私语,刘婶子话一说完,顿时鸦雀无声,皆面面相觑起来。
“衙门的人……咱们怎好鸡蛋往石头上碰……”
人群中不知是谁嘟囔了句。
仿佛不管到哪儿都有这种人,无事时跳得最高,有利时跑得最快,抱怨时偏他声音最响。
“放你娘的春秋大屁,旁人便是天生地养的不成?!”刘婶子不惯着他,大步流星过去,径直从人群中揪出一个来,朝着他的脸骂道,“亏你长了这么大块头,竟是个缩头乌龟活王八!”
那人一张脸涨得血红,众人纷纷哄笑出声。
见乱哄哄的,村长拍拍桌子,“这是笑的时候么?”
又问刘婶子,“依你看,光哥儿是个什么意思?”
虽然晏父不在了,但好歹曾是典吏,在村中极有威望,如今他儿子起来,连带着与之亲近的刘婶子也得了器重。
“依我说,谁出力谁得益!”刘婶子慢慢拿眼睛看了一圈,方才被她揪出来那厮躲闪不迭,压根儿不敢抬头对视,“跟咱们种地是一样的,不干活就饿死,没得干仰着脖子等老天赏饭吃!咱们先写个生死文书,决心跟着闹一场的,谁也不许半道儿当王八!若成,好儿自然先紧着签文书的,若有剩下的,爱给谁喝汤便喝汤,旁人不许讨。若不成,也怨不得旁人……”
她跟晏同光想得一样,没道理自己在前头冲锋陷阵,后头一群人扯后腿。
法不责众,这么多人一起闹,难不成衙门还能都打杀了?
要么一起干,要么滚蛋!
有血气方刚的汉子跳出来,“干就干,脑袋掉了碗大个疤,怕他怎的!”
“就是,难不成白给他们欺负了?”
有想跟着浑水摸鱼的见被识破,嚷嚷着不好,“我腿脚疼痛,老爹老娘八十多岁,下不得炕,孙子还在吃奶哩,如何做得?”
跳出来的汉子嗤笑道:“怎么做不得?刚好做得!你只管把老爹老娘抬到村口,哪个衙役敢打死了老残废不成?”
“狗日的!”那厮登时恼羞成怒跳将起来,挥舞着拳头要打,奈何本事不济,三两下便被扭住了,又哎呦哎呦喊疼。
“行了!有这本事对着外人使去!”村长听不下去,耷拉着脸喝道,“我看这个法儿好!这回抢咱们的粮,下回就能夺了咱们的地!想当初咱们村也是十里八乡响当当的,如今被欺负到头上来屙屎屙尿,祖宗面儿上也难过!”
这回的事明面上看是刮地皮,暗地里就是欺负他们村没人了!
以往光哥儿他爹在时,哪个不给三分薄面?即便那些人私底下有什么龌龊勾当,哪个不提前打招呼?哪回不是单独绕开他们村?
可这回呢,竟直接打到家门口了!
这个祸头绝不能开,一旦开了,那些人知道他们村好欺负,日后就刹不住了!
村长眼底划过一丝狠戾,又意有所指地说:“光哥儿是大家伙儿看着长大的,早早便中了秀才,素来是个有主意的,保不齐哪天再中举、做官!你们别仗着辈分拿腔捏调,只把他当个寻常娃娃使唤,我头一个不许。咱们不去求告便罢,既去了,又怕这怕那,是要逼着光哥儿同咱们生分呐!”
众人一听,都不敢嚷嚷了,不少人虽有些不以为然,心道那举人老爷岂是好中的?一座县城里还不一定有一个呢!
可万一呢?
就算自己等不到,儿孙还等不到么?
早年那家人搬去县城,隔得远了,便已有些生分,若再……
一直在慢吞吞把脉的老大夫听了,掀起下垂的眼皮瞅了村长一眼,从腰间摘下随身携带的细长小荷包,打开却是个草纸卷子,内中一管干了的毫笔。
他先将草纸铺平,四角用重物压住,小心翼翼顺了几回,这才把笔头往舌尖上润了润,慢慢书写起来,喃喃有声,“今有伤患若干,因围殴而致……”
写到这里,老大夫的动作顿了顿,复又抬头看看那两个额头擦破油皮,伤口边缘已然开始收缩的汉子,继续面不改色写道:“……而致破头流血,实难站立……”
次日上衙,晏同光坐在书桌面,瞧着是在整理文书,实则心思早飞出去八丈远。
“想什么呢?”王恒笑嘻嘻从外面进来,把手里捏着的一封点心分与他吃。
晏同光回神,见是一包六瓣莲花酥,染成浅紫色的饼皮剪开六瓣,绽出层层酥皮,裂口中透出分量十足的猪油枣泥馅儿,便拿了一块吃,果然酥脆掉渣,香甜可口。
天色尚早,衙门不大忙,刑房好多人都躲懒去了,晏同光示意王恒附耳过来,低声将收粮的猫腻说了。
王恒抹抹嘴上点心渣子,惊讶又不是那么惊讶地道:“你我皆有功名在身,无需纳税啊!”
晏同光道:“不是我,乡亲们……”
王恒浑不在意,甚至有点恨铁不成钢,“一发算在你名下便是,值甚么!乡亲们不必向朝廷纳粮,省下许多,额外单独包一份与你,如此一来,都得了实惠,岂不美哉?”
有功名的哪个不是这么干的?不然为甚苦哈哈读书科举?
给人看出来又怎样?这是朝廷默许的读书人特有的体面!
太明目张胆了吧?
不对,差点被带歪了。
晏同光:“……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哦哦,”王恒也回过神来,旋即脸色大变,“他们的胆子忒大了!”
往小了说是以职务之便中饱私囊,往大了说就是劫掠朝廷钱粮,若碰上嫉恶如仇的官员一路报上去,依律是可以杀头的!
王恒眼睛一亮,进一步压低声音,往吏房的方向瞥了眼,“你的意思是可以借机……可此事明面上与他并无瓜葛,只怕攀扯不上。”
晏同光嗤笑,“户房典吏都是牛旺推上去的,素来沆瀣一气,这样大的油水,牛旺岂肯眼巴巴干看着?况且下乡收粮需得吏房拨人,你只看这回出去的几个班头,竟有大半是牛旺的心腹,若果然事发,他少不了一个识人不清的连坐!”
捅出这么大的篓子,他就不可能继续担任典吏!
大家奉承牛旺,惧怕牛旺,皆因他是吏房典吏。
墙倒众人推,一旦没了这身皮,还怕没人痛打落水狗吗?
王恒连连点头,“你说得不错,只是若只有你我两个经书,恐分量不够。要不找赵头儿?”
晏同光摇头,“可以试探,不过恐怕他不会贸然出头。”
王恒有功名,不必纳农税,这些外房勾当或许有所耳闻,却不大可能知晓内中细节,但赵老三要纳税,身为刑房典吏,经手各类官司,绝无可能毫不知情。
知道却隐而不发,只有两种可能,第一,赵老三也是其中的受益者;第二,不愿得罪人。
无论哪种,既然之前都不肯发作,如今他就要从典吏的位子上退下来了,自然更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开罪人。
“若无人相帮,只你我二人,只怕……”王恒心里有些打鼓,“届时他们必然大呼冤枉,爪牙群起反对,敌众我寡,不妙啊。”
他突然一拍巴掌,“牛兴!现下牛家内乱,人人求自保,若牛旺岌岌可危时,牛兴必然趁势而起,又怎会为牛旺求情?不如你去找他,与咱们一道来个大义灭亲!”
牛兴亦有心腹,只要这些人不帮着牛旺,胜算就大了。
“我与牛兴相交,皆因利起,势必因利而散,他二人反目,势同水火,只因牛旺吃肉,牛兴喝汤,不患寡而患不均,自然闹起来。”晏同光摇头,“当初二人同进同出,谁都不干净,牛旺倒台,牛兴必然无法全身而退,是继续喝汤还是摔锅砸碗,全在牛兴一念之间。”
这便是与人谋的风险,因对方也是个有私心、有算计的活人,纵然你有千万种计策,也难保对方不会临阵做出第一万零一种反应。
所以牛兴可以争取,但绝不可视之为骨干和最后依托。
赵老三不行,牛兴更不行,王恒唉了一声,抓耳挠腮,“这可如何是好?”
晏同光想了一想,“可使人暗中散布谣言,只道牛旺所为已被县尊知晓,县尊有心清算,以如今牛兴与他的僵持,必不通风报信,定会落井下石,先把自己摘出来……”
王恒大喜,“可!”
牛兴想洗清自己,势必要把罪责全推到牛旺身上,若果然如此,牛旺死定了!
“不过,”王恒又问,“这么一来,牛兴岂不逃脱?假以时日,难保不是第二个牛旺。”
“兄长多虑了,”晏同光笑道,“一来二人多年狼狈为奸,牵扯甚广,哪里是切割得清的?二来县尊慧眼如炬,岂容他全身而退?”
退一万步讲,即便牛兴全身而退,经此一役,牛家元气大伤,臂膀尽断,牛兴独木难支,便不足为惧。
“一箭双雕!”王恒也笑了,“妙啊!”
牛旺该死,牛兴亦不无辜,若能一并扳倒,实乃为民除害!
“说来说去,还是只有咱俩啊!”王恒短暂地兴奋了一会儿,骤然回神,如丧考妣。
“你我也好,赵头儿也罢,甚至牛兴反不反水其实都不要紧……”晏同光幽幽道。
与人战,无非以己之长攻人之短,可若敌人的每一面都比自己强大呢?
人脉、权势、资历、威望……晏同光和王恒之流再多来十个也无法与牛旺一党抗衡。
要取胜,必要使更有权势者与之对抗,这个人就是胡元宗。
“大老爷能听咱们的么?”王恒觉得没谱。
晏同光狡黠一笑,“他自然不会听咱们的,咱们也不需要大老爷听咱们的……”
牛旺一党皆是敛财能手,各个名下肥田百亩,另有老家的屋子十分阔气,家人皆穿金戴银,其排场丝毫不下地主乡绅。
这些钱都是哪里来的?
皆为不义之财!
只要打掉牛旺等人,扣掉上缴朝廷的一部分,剩下的都是胡元宗的!
且革除吏弊,百姓欢呼,也是很拿得出手的政绩。
进衙门快一年了,晏同光早已看出胡元宗有心整治,为何迟迟不动手,皆因他站得太高,对本地不熟且无人可用,从外俯视相互包庇的六房便似看铁桶,无从下手。
但晏同光和王恒不同,他们是身处六房的本地人,六房内部种种龃龉、裂痕、糟烂皆如纸上墨点,一清二楚。
只要让胡元宗意识到有利可图、有机可乘,他自己就会主动去做。
而他们要做的,只是起个头,他们要当的,也只是一条导火索。
仅此而已。
王恒苦哈哈道:“贤弟啊,愚兄家里实在没有多余的古画了!”
说得轻巧,可咱们怎么跟县太爷搭上线呢?
直接冲进去说?胡元宗固然不信牛旺,可同样不信咱们呀。
晏同光忍俊不禁,“此事我另有盘算,老兄且安心。”
论劝说,谁又能比得过枕边人?
他就像海边的采珠人,一年来在这片名为衙门的海域中陆陆续续搜集了数颗圆珠,现在,终于要穿成串了。
诸多良机齐聚,此时不干,更待何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