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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弗兰肯斯坦(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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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钟乍响,江铎猛然醒来。她一个鲤鱼打挺穿好裤子,一边扣着衬衫一边寻找外套。今日不比往常恋床,她的心脏砰砰跳动,渴望着胜利和欢呼。
穿过小巷,穿过市场,穿过十字路口,穿过校门。自行车蹬得飞快,一路嘈杂她充耳不闻。操场人声鼎沸,学生们因不用上课全是喜气洋洋的脸色,江铎从中迅速找到熟悉的面孔,一头扎了进去。
十几个叽叽喳喳的少年见是她,纷纷笑着让出一条路来,离她最近的揽过她肩膀道:“班长你可要好好跑啊!我昨天跟二班的选手把你吹得天花乱坠,她这会儿怕是正在磨牙呢!”江铎无奈一笑,“你招惹人家却要我来应对,哪有这样的道理。”对方摊摊手,转移到百试百灵的话题:“谢杉已经到了,在等你呢。”果然江铎顺她视线望去,寻找名字的主人。
卷发少年短袖短裤,脚上一双崭新的运动鞋,没骨头般摊在看台中央。感受到江铎视线,只转手腕懒洋洋地挥挥手,又把头埋回膝间,直到挨一记肘击才停下手中动作。
“你这么坐伤身。”江铎岔开双腿在她身边坐定,脊背笔直,明明不比她高多少,却衬得她像青松旁边一棵歪脖子树。青松仰头看天:“今儿太阳打哪边出来的?怎么我们睡神能赶早集?”
谢杉不回答,两眼扫过身边人长袖衬衫、厚重校裤,挑眉道:“好一身运动员行头。”
阳光沉默地照在两人身上。江铎耸耸肩,不置可否,却见谢杉开始解鞋带:“和我换下鞋吧,我们尺码一样。”
谁知道她又哪里弄来的信息?江铎心知谢杉同自己一样地固执,并不推拒,只说:“穿什么也不会影响我跑第一的。”
“我知道,”谢杉没有抬头,“跑鞋给我穿纯属牛刀杀鸡,不如让健将穿一回发挥它的价值。”想了想又坏笑道:“那也不一定,不然你穿礼裙高跟鞋跑一个试试?”话音未落便如愿喜提肘击。
两人笑闹一阵,江铎感到紧绷的神经有所放松。直到检录广播响起、分批走向赛场、站在高举的发令枪边,肾上腺素才重新冲得她晕晕乎乎、震颤连连。
她从挨挨挤挤的选手中冲出,很快在最内道固定了位置。不知领先第二名多少距离,耳边只有风声和遥远的呐喊。五感逐渐变得微弱,唯脚下无比轻盈,她得以短暂地模仿一只自由的鸟,把铁灰色的记忆甩在身后,远离重担的灵魂一往无前。
空无一物的脑海突然跳出谢杉的样子,她有心炫技,猛地加速,引得一片喝彩。不远处,终点线已被拉直。
白绸一碰即落。
江铎拒绝搀扶,原地舒缓几息,慢慢走回看台。她看不清台上连绵而嘈杂的人头,但距离本班越近,欢呼声越震耳。她取出眼镜,抬头寻找谢杉。
正努力聚焦,一瓶冰水被塞入她怀。公鸭嗓吵得她想抄起剪刀:“x哥别害羞,快来慰问你女神!”
江铎抡起冰水砸向聒噪少男的脸,可是水瓶和那张脸都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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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什么地方?
江铎尚维持着砸出水瓶的姿势,此时一个趔趄,险些滑倒。待看清脚下踩到的东西,她暗骂一声,同时对所处环境有了几分推测。还好只是马粪,不是什么鲜血、断肢、克苏鲁触手。
四周雾气弥漫,烟熏味呛得她咳嗽几声。忽然她侧身后退,躲过一辆疾驰而来的马车。车夫冲她嚷嚷:“看着点路!”
看来无需担心语言不通,江铎想。她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衣物不知怎么变成了白衬衫、棕色背带裤和黑色马靴。
她很快接受世界穿越的事实。现在亟需进一步了解这个世界,她打定主意,向前走去。
这大概是个富裕的街区,街上行人打扮极其考究。少年们撑着缀有珍珠的阳伞,被拘束在流光溢彩的锦缎和繁复精美的蕾丝宝石中,过细的腰身看得江铎紧皱眉头。她们往往两人同行,也有人挽着男伴。少男们穿着领饰堆叠的衬衫,身披华丽外袍,小腿被丝袜勾勒出优美线条,皮鞋踏在红砖路面,佩剑随步伐叮当作响。
放眼望去,即使算上路边的商人、工匠,都没见到或胖、或丑、或老的男性,每个男人都像娃娃橱窗里的肯一样纤细俊美。
江铎不知所以,只要男人存在,丑陋、肥胖、自鸣得意的老男人就永远不会缺席,这个世界的牠们去了哪里?
转过街角,路边闪出一名报童抓住她衣摆:“女士,来一份今天的泰晤士报吧,”她狡黠地眨眨眼,翻开手中报纸读出标题:“内赛菲尔德舞会三名美少男惨遭杀害,遗体残缺不全!”
报童如愿看到面前外地打扮的女士将手伸向衣袋,停顿一瞬,掏出一枚明晃晃的先令来。她高兴地接过硬币,递出一份只值三便士的报纸。
江铎走上桥头,还能听见报童向下一个人宣传逍遥法外的少男连环杀手。衣袋里竟有取之不竭的钱币,报纸头版又合她胃口,她心情不错,就地打开报纸。
偌大的纸张,除去头版图文并茂,剩余部分尽是空白。江铎一乐,这倒证明找对了方向。她细细读起案情报道,稍作总结,便得到一份悬疑小说经典配置:容貌动人的尸体、穷凶极恶的罪犯,一筹莫展的警察、聪明绝顶的侦探。
周围变得寂静,浓雾显得沉重而潮湿。她似有所感,抬眼望去,眼前府邸恢弘壮阔、富丽堂皇,却蒙上一层不祥的阴云。
内赛菲尔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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拱顶高挑、华美缤纷的待客厅,未及夜晚已灯火通明。江铎坐在柔软精巧的单人沙发里,捧着羊皮本和她不时假喝一口的饮料。瓷瓶中鲜花盛放,她见报道里提及的侦探正在面前来回踱步,与侯爵夫人玛利一问一答地交谈。
死者包括男侯爵的双胞胎男儿和一名男仆。两名男儿有着闻名遐迩的美貌,正值青春年华。一朝骤然凋谢,男侯爵听过噩耗惊惧交加,尖叫一声便昏死过去,至今未能醒来。玛利暗骂不成器的丈夫,只得独自招待客人。
常年被老师当作认真听讲的模范,江铎早已练就一心二用的本领。她行笔飞快记录对话,心中却在回味侦探的一言一行。她到底看破自己多少伪装?
半小时前。
夏蒂侦探在路灯下站定,仰头注视内赛菲尔德的尖顶。从业十三载,难得遇到讨她喜欢的案情。正欲迈步上前,被人握住手腕。
这人高她半英尺,面目不似本国人,一副工人打扮,棕色的双眼满盈倾慕与好奇。夏蒂来了兴趣,听她开口:“尊敬的夏蒂侦探,我已久仰阁下大名。我常读犯罪小说,见各式各样的侦探身边总有一位助手。我受过教育,常给人家抄书写信赚钱,拼写极快又少有错误;体格也强,还懂一点医学常识。”
江铎内心惴惴不安,面上波澜不惊地连篇扯谎。话音刚落,对面笑道:“我不记得哪家报纸登载过我的相貌。”
已经成功了一半。江铎不紧不慢回道:“看您悠闲松快,不像侯爵亲友。独自一人,不似警员。于是仔细观察您的皮箱,上面标有主人姓名的缩写。”
夏蒂一笑,摸出纸笔扔向江铎怀中。
“敢问阁下称呼?”
江铎脱口而出:“珊迪·谢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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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这是好事啊。”夏蒂轻松圆滑的声音再度响起,“出了这样的事,皇家也会有所表示的。夫人,有位先哲说过,’加勋、得财、丈夫离世,乃是人生三大乐事。’虽然丈夫还在,可男儿死了两个,夫人如今也算赢家了!”
玛利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像被戳中心事一般。她似乎想要发怒,但平复片刻,还是颇有风度地挥挥手,示意仆人送客。夏蒂欣然起身。
春夜并不寒冷,煤气路灯刚刚被沿街点亮。江铎递过速记,安静地跟在夏蒂身后。
“如何,我的助手,你有什么想法吗?”
“你只是在例行询问,”江铎大概摸清夏蒂的脾性,如实答道,“无论对方回答什么,你既不怀疑,也不顺着探寻下去。与她对话像是走个过场,你大概早就心中有数,或是另有所图。”
夏蒂端详她一会,绽出满面笑容。
“你比侦探小说里的助手有趣多了。”灯光映在她漆黑的眼里,像两簇危险的火苗,“我的确已有目标。”
“不听民众流言,只信贵族说辞。为了便士丢弃英镑,这是苏格兰场那群蠢蛋的通病。”
“听过弗兰肯斯坦的传说吗?”
弗兰肯斯坦是一个男人用墓地残肢制造的怪物。这个男人受了对牠来说过多的教育,变得疯疯癫癫,整日为不能像女人一般诞下婴孩而咒骂上帝。
牠出没墓地、偷读禁书,不知用了什么邪术,费时七载造出一个胡拼乱凑的孽物来。男人惊惧而亡,孽物则继承牠的痛苦,为自己的丑陋和残缺嘶吼,终日游荡在英国土地上。
夏蒂拉过她手腕,微一偏头:“来吧,珊迪,去看看那几个美少男的死相。”
江铎的脑海乱成一团:这难道是个怪力乱神的世界?明明一路走来没有发现任何端倪。也许她并非穿越,而是进入虚拟情景,这样任何怪物出现都理所当然了。原本被压下的疑惑陆续冒头,她到底为什么会踏入这一连串怪事?
她叹口气,不再思索下去,跟随夏蒂脚步,转眼便绕过园中守卫、避开四处走动的仆人,蹑手蹑脚来到停尸房前。夏蒂一闪身,从虚掩的房门溜进屋内,江铎紧随其后。
少男的身体已被绸缎覆盖,并不十分具有冲击力;只是表情有些惊骇,可见死得不甚安宁。夏蒂在屋内转来转去查看遗体,灵巧地避开繁琐易碎的宗教用品。江铎挑一处利于脱身的地方站定,注视夏蒂动作的同时关注着屋外的动静。
一具尸体缺了手臂,一具尸体缺了脚掌。剩下一具乍看完好,夏蒂从口袋掏出一只丝质手套戴好,在尸体腿间摸索一番,向江铎促狭一笑,后者无奈地心领神会。
江铎又见夏蒂从皮箱中取出一只银盒,选好地方,从中吹出一点细粉,俯身凝视片刻。重复几次后,便听她笃定道:“男侯爵的仆从进进出出,自以为小心保护,留给我们的却只有面目全非的现场了。走吧。”
两人重新回到后街。江铎神情困惑:“侦探查看尸体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怎么需要这样行事?”
“男侯爵注重男儿清白,即使成为尸体也不允许牠们被外人触碰。”夏蒂晃晃手中纸包,“苏格兰场那群猪没有异议,也对,检查尸体与否都不影响他们碌碌无为,最后抓个流氓顶罪。我明天还会去做个样子,至于为什么远远望一眼就得出诸多结论,随口一编就圆得回来。只要有个让人信服的结果,他们不会揪着过程不放。”
她把纸包扔给江铎,继续说道,“所有肢体都被直接扯断,凶犯是徒手杀人。有趣的是,肢体似乎被全部带走了。”
手中纸包散发着腐烂的气息。江铎浑身一僵,毛发根根竖立。
迎着夏蒂鼓励的目光,她缓缓开口:“凶手是为获得满意的肢体而杀人。”
谁会需要别人的肢体?
两道声音在空中汇合:
“弗兰肯斯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