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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三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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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暑将至,整个小锦市已然像个大蒸笼,一离开电子制冷产品,暑气立即扑面而来。
蒲菁监考的那个班级,在考试最后的半个小时里,许多学生陆续趴在桌子上,已然像尾待蒸发的小鱼。
蒲菁在收卷后接到徐庆光的电话说蒲爷爷再次生病住院了。
老人家在田地里做完农活正准备回家,突发心绞痛、呼吸也越发困难,长满老茧的手哆嗦去裤袋里掏手机,还没来得及掏出来,就在田埂上晕了过去。
是恰巧路过的徐庆光看到了,赶忙送去了医院,这才没耽误最佳抢救时机。
蒲菁赶去医院,在病房里看到了徐庆光。
徐庆光抬起脸,冲蒲菁笑了笑:“蒲菁,来了啊,你爷爷已经没什么大碍了,放心吧。”
蒲菁涨红着脸向他道谢:“徐先生,真的很感谢你。”
徐庆光将眼神从蒲菁脸上移开,淡然地笑道:“助人为乐,不用客气。既然你来了,我就回单位值班了,再见。”
蒲菁将他送到电梯口,朝他挥了挥手。
回到病房,看着躺在床上的人,蒲菁再也禁不住小声啜泣起来。
早在上次爷爷出院那时,她就该让爷爷搬来城里一起住的,他那时候身体已大不如前了,可她却沉溺在自己的爱情当中,疏忽了爷爷,要是她坚持让爷爷来城里住,爷爷那么疼孙女,肯定会听她的,可是她没有。
今天要不是徐庆光碰巧路过才救下了爷爷,要是他临时改变路线,那么她现在见爷爷的地点就不会是医院而是别的更具悲剧气息的地点了。
想了只有悔恨。蒲菁不敢再多细想,从包里面翻出湿纸巾将爷爷还沾着泥土的指缝擦拭干净。
蒲承叙跟王乃霞很快也赶到医院,脸上是跟蒲菁同样的焦急跟懊悔。
晚餐时间,蒲菁下楼去医院饭堂打了几个盒饭,回程途中接到了近期工作都在小锦的由淳的电话:“还没下班吗?饭都快凉了哦。”
蒲菁拎起手里的饭盒看了眼,沮丧地说道:“对不起,我忘了跟你说一声,我现在在医院,我爷爷生病了。”
“没关系,那你吃了吗?”
“我买好了饭盒,还没开始吃。”
“好的,”他斟酌片刻,“蒲菁,我可以去看你爷爷吗?”
蒲菁热泪霎时汹涌而出:“可以,当然可以,我爷爷看到你也会很开心的。”
将饭盒带回病房给王乃霞跟蒲承叙分发了一下,王乃霞拆开饭盒,却迟迟不动筷。
蒲菁正想开口问她,坐王乃霞身旁的蒲承叙很熟练地将她饭盒当中的一小块黑色的香菇挑了出来放进自己饭盒当中:“应该是不小心打进去的,现在可以了,吃吧。”
晚上八点多的时候,蒲爷爷醒了。
他睁着眼四处张望,确认自己还在世,放下心来,握着蒲菁的手,吸氧面罩下的嘴一张一翕地不知在说着什么,蒲菁将耳朵靠近,听到他一字一句说道:“小菁,我看到你哥了。”
蒲菁战栗地顺着他浑浊的泪眼望向自己身后,瞬间破涕为笑道:“爷爷,您看错了,他是由淳,是我的男朋友,由淳来看您了。”
爷爷颤颤巍巍的手直直越过蒲菁,由淳立即接过,握住他的手说道:“爷爷不好意思,蒲菁跟我提过许多次,但因为我先前工作太忙了,都没能找到个机会去拜访您。”
“没……没关系。”
王乃霞拉了拉蒲承叙的袖口,蒲承叙望着妻子的眼色,当即会意:“爸,小菁,由淳,你们仨先聊,我们到外面看看。”
他们走后,蒲爷爷拉起蒲菁的手放在由淳手中,苍老的声音被残损的躯体抽去大半力气:“你以后要好好对我们小菁。”
由淳与蒲菁相视一眼,笃定地点头道:“您放心,我一定会的。”
一只黧黑、经脉凸显的手在由淳头顶轻拂而过:“真是个精神又端正的小伙子,要是小菁她哥还在,也跟该你差不多。”
蒲菁闻言悄然背过身,揩掉眼角的泪珠。
到了晚些时候,蒲菁到病房外跟王乃霞、蒲承叙商量着晚上谁留下守夜。
蒲菁第一个说要留着守夜,王乃霞跟蒲承叙都拒绝了。
由淳也从病房里走出来加入他们的谈话,清咳一声,不太自在地说道:“打扰你们一下下,你们的对话爷爷都听到了,我来替爷爷传个话,他原话是这样说的,咳,‘你叫他们都回去,我还不至于那么脆弱’。”
王乃霞第一个不同意:“那可不行,他现在还在观察期,没人陪怎么能行!”
“他就是不想麻烦我们,”蒲承叙思忖几秒,“还是我留着吧,我跟他是亲父子,我照顾他天经地义。”
王乃霞说:“我留下。你明天还要上班,最近公司事那么多,你早点回去休息。”
“要不还是我来吧,”蒲菁怯怯地举起手,“我年轻一点,能熬夜,爷爷有什么情况我都会第一时间告诉医生的。”
蒲承叙提醒道:“现在都快到期末了吧?学校里的事肯定多着。”
由淳眼睛不断在他们脸上打转,几番想开口又被打断,好在他们一家子并没有讨论太久,最终决定让近期即将退休的王乃霞留下来守夜。
*
回到家,由淳转身关上门,不锈钢铝门合上瞬间,蒲菁浑身像被抽了支线的提线玩偶一样疲软地赖在他身上。
由淳抱起她在沙发坐下,大掌轻抚她的脑袋:“下午肯定吓坏了吧。”
“嗯。我跟我妈他们在商量守夜的事情的时候,我爷爷跟你说了什么?”
由淳动作明显变得僵硬了:“没……没什么呀。”
“那你为什么你一直在那里点头?”蒲菁语气里带了点质问,却仍凶不起来,“我都看到了。”
他仍是敷衍:“真没什么。”
蒲菁闷闷地将半边脸贴着他的肩膀,露出一双漂亮的眼睛直直望着虚空,不安的情绪逐渐朝她席卷而来。
*
第二天早上,蒲菁跟由淳抽空去了趟医院,爷爷精神状态已经好了不少,话语间也有了力气。
由淳将自己炖的山药排骨粥盛了一碗递给蒲菁,蒲菁拿起勺子一口一口吹凉喂进爷爷嘴里。
在医院守了一夜的王乃霞见状便说要回家洗个澡。
她临踏出房门,蒲爷爷咽下嘴里的食物,用平静而充满压迫感的声音提醒她:“乃霞,不要忘了我跟你说的。”
她动作停滞了两秒,扭头回以一个得体的笑容:“爸,我知道的。”
临近中午,由淳说要到楼下食堂给他们打饭,蒲菁怕他不认识路便说要跟他一起去,爷爷笑呵呵地让他们注意安全。
然而当他们提着三份盒饭回到病房时,心电监测器原本向上弯曲的弧线已经变为了一条平波无澜的直线,在空荡安静病房里面,机器提示的声音在此刻也仿佛震耳欲聋地提醒着他们——
蒲爷爷去世了,享年七十八载。
他面容安详得跟睡着了没什么两样,唯一区别就是他以后再也不会醒来了。
这个世界从此少了一个人的呼吸,对于世界而言这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这只是还记挂着他的人一生的潮湿。
他们将蒲爷爷的尸体带回乡下的家里,按照农村最高的葬礼规格吹吹打打,前来吊唁的人层出不穷,有亲戚好友、有同村邻居、有受过他教育的学生、甚至还来了一个二十出头声称受过蒲爷爷资助的大学生,他们无不例外表示了惋惜,一再跟蒲菁重复:“你爷爷是个好人”。
他当然是个好人,他当老师时是好老师,当了校长也是兢兢业业,为人父为人长辈,无不尽职尽责,一生不树敌不与人争论,平平淡淡却在他死后给周围人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痕迹。
要不就连王乃霞,平日里即使对蒲承叙跟蒲菁再有意见,也丝毫不敢在老人面前拉下脸来。
蒲爷爷的墓地是在他六十来岁时自己挑选的,生死两事,是老人最为看重的。
那块地面朝一条清河,背披茂盛的草木,周围环绕着高大昌茂的松柏,是个极好的位置。
蒲菁当第一次从蒲承叙口中得知蒲爷爷自己给自己准备好了自己死后的墓地时,喉头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她的爷爷一生自给自足,甚至就连自己的身后事都不愿意麻烦别人。
下葬那天,蒲菁待到人走散得差不多了,绕到新墓地的后面找到一座老坟,在浅薄的日光下剥开挡在墓碑上面的杂草,轻轻说道:“哥,你跟爷爷在那边一定要相互照料。”
*
若干年后,在一个同样日光浅薄的晴天里,蒲菁再次造访旧地。
白驹过隙,独空向秋波哭逝川。
当年她看着新建好的坟墓已经变旧,周围杂草丛生,高高瘦瘦的年轻男人弯腰在坟墓周边,手持一把镰刀在清理杂草;塞在蒲菁掌心里那只小手时不时摆动一下,蓝色的鞋面碾过脚边一只只黑色的大蚂蚁。
蒲菁躬下身子对身旁的孩子说道:“宝宝,你看,这里就是你外太爷爷长眠的地方。还有你舅舅,你舅舅也在这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