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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清河初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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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娘不好了!娘亲不好!”女孩的语序颠三倒四,喘着粗气拉着她父亲的衣服,声泪俱下。齐同晏没听清他们父女二人又说了些什么,只看到那男人的脸色变了又变,最终面如土色,牵着女孩的手疾速离去。
渐渐的,从四面八方跑来各家的人,脸色都不好看,嚷着要自家的人赶快回去看看。不过片刻,齐同晏的身边就变得空无一人,没有人还有闲心去注意他。他独自站在高台上,有些失笑。
花重锦不知何时站在高台下,抬头仰望着他,有一瞬间的失神。阳光沐浴之下,翡翠绿的瞳孔显出通透的色彩与晶莹的光芒,那人站在高处,双眼望着无边的天际淡淡发笑,竟好像天人之姿。
齐同晏的眼神自上而下、落到花重锦身上,毫不意外地问道:“少卿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具备了所有时疫应该具备的性质。”花重锦脸上蒙着面巾,简明扼要道。
“时疫?”齐同晏走下高台,示意花重锦继续说。
花重锦掏出一块较厚的面巾与一小袋炙烤过的艾草叶,递给齐同晏,说:“春日本就易多病,加上马屠户家里的肉没有被妥善处理,埋在地下污染了水源,自然人人中毒。”
齐同晏接过,问:“江大夫知道了吗?”
“你猜我这艾草叶哪来的?”
齐同晏会意,问:“需要封锁吗?”
“只怕民心所背。”花重锦答。
齐同晏笑了一声,说:“既然我都已经是妖邪了,也无妨做个恶人,再担一样骂名。”
花重锦慎敬道:“殿下心意已决,花某自然依言。”
快马飞报之后,地方上的县令很快将清河镇封锁,限制出入,引起镇民强烈不满。齐同晏故意无视这些怨言,每日只在郑远家和医馆间两点一线,日以继夜地翻看医书、照顾病人、帮忙从外面被调遣过来的大夫……
“你……这么多天了,没问题吗?”江砚端来一份食盒,放在齐同晏的面前。
齐同晏从医卷中抬头,开玩笑道:“你都还没说休息,我怎么能先罢工?”
“我本来就是大夫,不一样的。”江砚摇头,将饭菜摆出。
齐同晏打个哈欠,说:“有什么不一样,你是人,我也是人。你是会医术的人,我是来帮忙的人。”
江砚看着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默默地往齐同晏的碗里多添了点菜:“粗茶淡饭,见谅。”
时疫是要紧事,没有人敢怠慢。尽管医师们每日起早贪黑地忙碌,甚至常常熬个通宵,死于疫病的人数依然在一日日地增加,不留半分情面。情绪激动的病患家属甚至也会揪住江砚的衣领,痛诉他的冷漠无情——尽管江砚从来尽职尽责。
“果然、果然还是因为他!我早说了要把他烧干净!”有人堵在医馆,面目狰狞地朝齐同晏喊道。
江砚拉住男子的胳膊,劝告道:“林叔,你先冷静一下,不是已经知道是马家的问题了吗?”
“马家?那也是他的问题!这么多年了,怎么偏偏现在出事,还直接连累了整个镇子?肯定是他的问题!”男子扭动着胳膊,挣扎着要解开钳制。
齐同晏放下书卷,面无表情地走过来,说:“怎样都好,我也早就说过了,你们烧不死我。与其寄希望于不可能的事情上,不如多想点有用的事。”
齐同晏的神色过于严肃,男子下意识地想起他在高台之上亮出刀子的样子,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
“把他带走,好生看管。”他对青枫下令。
一个月后,疫病渐渐平息,江砚却把自己关了起来。
无论齐同晏在外面怎么敲怎么喊,江砚就是不开门,一次次地劝齐同晏回去。
齐同晏站在隔离小屋的门外,眼睛已经盯上了门口斜倚着墙的一把砍柴斧,有些恼怒地喊道:“姓江名砚的,区区一介草民,我也不是不敢破门而入!”
“齐公子,回去吧。我是大夫,我知道该怎么做,这是理所应当的。”门内,江砚站在屋门附近,看着梁上的蛛网,淡淡道。
“是,就算你现在染了疫病,要自主隔离,那也该就诊吃药。你把自己关在里面,是等着它自己痊愈吗?”
“搬进来前,我带了足够的药物,足以自医。倒是齐公子,劳累了这些时日,实在不应该接近此时的我。”
“自医自医,染了病的人都成什么样了,你以为我这么快就忘了?现在、立刻、马上,给我开门。”
许久过后,齐同晏才听到一声很轻的“殿下”,从里传出。紧接着,是江砚的幽幽叹息:“恕草民……无胆背负皇命。”
齐同晏不意外江砚知道他的身份,本来他也没有特意隐瞒。但此刻,他感受到了一种明确的隔阂。眼前的屋门似乎不再是一个小破屋门,而是一道高大坚实的墙壁,自沟壑处向天际延伸,陷于墙内的人窥探不了外侧,也到达不了彼方。
“……若我非要硬闯呢?”
“那也是草民的罪。”
“……”齐同晏不再强求,“我知道了,希望你对自己足够负责。”
可惜,江砚没能对自己负责多长时日。
仅仅是第二天,齐同晏便再也没能从屋内听到半点声息。任他在屋外说些什么,甚至把江砚的祖宗十八代都搬出来骂了个遍,也没等到江砚的回应。
他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
“殿下。”一双手落在了他的肩上。“请殿下,暂离此处。”
齐同晏转头,花重锦的神色肃然,身后还跟着几名小吏与青壮年。
“为什么……隔开我?”他的声音发颤。
花重锦没回答,只让青枫和竹篁搀着齐同晏,把他带回郑远家中。
郑远听竹篁讲完来龙去脉,殷切地给齐同晏熬了热汤,劝他喝下暖暖胃,而齐同晏只是直挺挺地坐在郑远家的床上,只觉得有凉意向全身扩散。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敲响郑远家的房门,齐同晏的心跟着一跳。
花重锦的身后不再是空手的小吏与青壮年,而是一长串的抬棺队伍。
郑远虽早从竹篁的口中听到消息,却还是有些不愿相信,愣愣地问道:“这是……?”
“江大夫。已经入殓完了,其他的,按你们的规矩来吧。”生死之事,花重锦不再是往日的嬉皮笑脸。
郑远看看花重锦郑重的脸色,望望身后跟着他的邻里乡亲,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死了?”齐同晏从屋里,缓缓走出来。
花重锦点头,道:“嗯,身体吃不消。估计昨晚夜里,就已经没了呼吸。”
“跟着的,是送葬队伍吗?”
“是,帮了许多忙。”
“那便走吧。”齐同晏理理衣服,抬步跨出门外。
花重锦应声,带着那一长串的队伍向前走去。长街漫漫,杜鹃哀鸣,落日余晖从山岭处落下,给红木棺材镀上一层暖金。队伍被拉得一长再长,十里八乡的人们跟在红木棺材的后面,遥遥目送他们的恩人离去,不知疲倦。队伍中,不知是谁,先低低地唱起了几句词,继而这声音越来越大,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浅唱低吟着这首外人听不懂的歌。
那是他们送别德高望重的乡亲的哀悼之歌,是独属于他们的告别。也许清河镇接下来几年内,都不会再有这么盛大的出殡仪式与丧葬队伍了。
等到江砚的棺材被埋入土中、一切结束后,太阳已经完全沉没在山里。齐同晏看着那块墓碑,不由自主道:“你说,我是不是真的流淌着不祥的血液?”
青枫和竹篁吓了一跳,张口想要安慰,花重锦用眼神制止了他们。他面向齐同晏,神色未变,说:“你应该知道,你这等于是质疑你母亲,或者是皇帝吧?”
齐同晏愣了一下,随即释然笑道:“果然是有不幸的因素在里面。”
“你这话也挺敢说的。”
齐同晏笑笑,没再说话。
夜间,花重锦拉住齐同晏,说:“之前你不是问我,皇上还跟我说了什么吗?他说到时候来得及的话,要我们再去一趟庞风岭。”
“来得及是什么意思?”
“在卑月使臣来访之前。”
“……”齐同晏看着花重锦淡然地说完这句话,有些无语,“你不觉得你刚刚好像说了件什么大事吗?”他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身旁的周伶。
“是吧?但对我来说什么事也不算啊。”
那也确实。齐同晏换了个问题:“为什么是庞风岭?二皇兄不是在那吗?”
“是啊,也许是二皇子的卧底任务完成了,皇上叫你去帮忙收个网?”
齐同晏直接否决,道:“我觉得还是父皇是想让我把二皇兄一起带回来才比较合理,他太能乱跑了。”
“我也想跑啊,你回去问问二皇子,让他给我传授点经验呗?”
“想跑啊?想着吧。”齐同晏嘲讽似的笑笑,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花重锦一人在寒风中瑟瑟:“……”
翌日,一行人告别过郑远,再次坐上马车,向庞风岭所在地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