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之下》孤月竹

13、赤色黑夜

　　“重锦他们不用担心，我们也要加把劲了。时辰还早，今日往镇中心走走看吧。”路上，齐同晏这么说，于是今日的主要任务，就是靠近镇中心观察一番。

　　齐同晏一行人昨日刚来到清河镇，便在郑远家落了脚，因此那一处属于小镇外围。如今他们越向镇中心走去，就越能感受到一种热闹非凡的气氛。不同于小镇外围的死气沉沉，镇中心分明充满了烟火气，人人富有生机。

　　接近镇中心的房屋的帘上，几乎都被画上了一个形状奇异的符号，齐同晏观察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路边的小摊一个挨着一个，每一个摊上又几乎都摆放着一尊一模一样的、做工粗糙的木雕小像，那小像没鼻子没眼的，只有个大概轮廓，一手在上，一手在下，像是跳舞的姿势。还有摊主眼望前方，四下吆喝着：“瞧一瞧——看一看嘞——护身符，刚做成的护身符，法力无边哎！”

　　在一片叫卖的喧嚣中，齐同晏问青枫：“你怎么看？”

　　青枫试着组织语言：“他们看起来……好像有自己的什么规则？单说帘上的东西，总让我想到传说里的法阵。”

　　齐同晏点点头，说：“暂且不要轻举妄动，郑远说过，外地人在这个地方容易被排挤，更何况是这种自成一套体系的地方。”

　　青枫会意应下，更加注意看着周伶。

　　齐同晏在头前踱着步，目光快速浏览过这些摊贩，最后落在一个蒸笼摊上。他走去，换上亲切而随意的口吻，与那摊主攀谈起来：“大娘，您这笼月糕怎么卖啊？”

　　“三文钱一个！”大娘热情道，“小伙子长得真俊俏，大娘免费送你一个尝尝鲜！”她说着，便去笼屉里先摸出一块糕来，装入袋子里，塞给齐同晏。

　　那糕热腾腾的，往外呼呼冒着热气，齐同晏连忙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捧着，掌心处被烫得发热。“谢谢大娘！麻烦给我再来七个吧。”他咬了一口糕点，口感滑而不腻，舒爽得很。

　　大娘喜上眉梢，脸上笑纹遍布，殷切道：“好嘞！是不是带回去给家里人吃啊？不是大娘自夸啊，大娘做的糕点，那是绝对差不到哪里去的，你就说值不值这个数吧！”

　　齐同晏一边连声应和，一边把八块糕点的钱尽数付给大娘，把大娘夸得又是一阵洋洋得意，不知身在何处。

　　齐同晏趁热打铁，问：“大娘，我看这街上卖的物什，似乎都逃不过一个“月”字，这是有什么讲究吗？”

　　大娘乐呵一笑，说：“大娘就说瞧着你们眼生得很，果然是从外面来的吧？难怪你们不知道，这是我们小镇现在的传统嘞。”她突然压低了声音，问：“你们是从外面来的，那有没有听说过什么事啊？”

　　“大娘的意思是……”

　　她努努嘴，忧心忡忡中夹杂着一丝八卦之情，说：“哎！就是……皇上身边啊，有没有发生什么大事啊？是不是有个女妖怪一直在魅惑皇上啊？”

　　“这……”要说魅惑当今圣上，除了后宫便是前朝。秦昭帝已多年未宠幸后宫，前朝又是秦昭帝的一言堂，齐同晏还真想不出来，有谁能被百姓误会成魅惑皇帝的女妖怪。一定要说有什么变故的话……齐同晏的脑子里闪过了一个他不怎么愿意看见的人影。

　　大娘看齐同晏一脸迷茫，了然道：“一看你小子就没有颗八卦的心，这些事从来没关注过吧？”

　　齐同晏也只能尴尬地笑笑。

　　“我也是听说的啊。以前有人来我们镇上，说什么皇上身边有个妖妃，要是不能除掉妖妃的血脉啊，昭国就要大难临头！”大娘做了个夸张的手势，配上特意变得悚然的语调，倒真显出几分诡异。

　　她指着四周云集的摊贩，说：“你看街上那些人卖的什么护符啊、木像啊之类的东西，都是我们那个时候为了保护自己做起来的。说起来这么多年，我也忘记是什么原因了，反正这些传统就一直留到现在了。”

　　齐同晏一边点头附和，一边在心里默默记下。他问：“告诉你们妖妃存在的那个人，现在还在吗？”

　　“那是不在嘞，好像挺早就没了的吧？不过镇里人心善哪，有给他堆了个坟头，就在北面的一座小山丘上，你现在过去，铁定还能看到一个坟包。”大娘四处望了望，忽然朝远处招手呼喊：“哎！老头儿，快来快来！这几个孩子要去北山丘上看看那坟，恐怕不认路，你带他们去看看吧。”

　　一位与大娘差不多岁数的大爷应着声走来，笑容慈祥：“要去北山坟啊？”

　　“想去看看，大爷方便带路吗？”齐同晏回。

　　“方便啊！怎么不方便？”大爷大手一挥，“来来，跟上老爷子的步伐咯！”他在前方健步如飞，全然没有这个年纪的大部分人该有的蹒跚，可见身子骨硬朗得很。

　　齐同晏用眼神示意青枫，随后赶上大爷的步伐，与之相谈甚欢：“大爷您身子这么硬朗，一定经常锻炼吧？”

　　等到几人的身影远去，大娘才突然发现收来的钱数不对，竟是把那说着免费送的笼月糕的钱数也收了过来，不禁叹悔道：“哎，这孩子……！”

　　前往北山丘的路上，齐同晏在前和大爷闲扯，后方青枫和周伶还在移动着僵持。

　　青枫跟在周伶身后，苦口婆心：“殿下的意思是让我抱着你，他们的速度不慢。”言外之意是，你的小短腿恐怕追赶他们要很费力。

　　周伶一以贯之地还是没理他，只默默地加快自己的步伐，几乎要小跑起来。

　　“你这样是耽误殿下。”青枫伸手就要去拦周伶，被周伶一下避开。眼看着齐同晏与他们已经拉开了一段距离，青枫有些急了：“你到底在固执什么啊？”

　　前方的齐同晏余光瞥到身后有些距离的两人，想也知道是周伶不配合青枫。他突然弯腰大喘几口气，对身旁的大爷摆摆手，道：“大爷体力实在太好了，小辈有些跟不上，得歇一会儿才行。”

　　“你们年轻人啊，就是缺乏锻炼，这样就不行了，还比不过我一把老骨头呢！”大爷嘴上数落，眉眼却笑得开怀。

　　后方的青枫眼瞅着齐同晏与大爷都停了下来，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可看二人神情，又似乎不是如此。

　　周伶依旧固执地快步走着，青枫只好继续跟在他后头。好一会儿，二人总算是来到了齐同晏的面前，就听到他对大爷说：“小辈休息好了，我们继续走吧。还要劳烦大爷多照顾下小辈，稍微放慢一点速度。”

　　“哈哈，没问题！年轻人，回去后要记得多多锻炼啊！”大爷拍拍他的肩膀，齐同晏连声应下。

　　在大爷的带领下，几人来到一处小山丘上。山丘上面只有一个光秃秃的小坟包，大爷指着那坟包，说：“就是这了。说来也奇怪，老头子我总感觉这人好像是有个儿子的，不过也没见着几回面，难道是我记错了不成？”

　　齐同晏又默默记下了这一点。

　　“谢谢大爷给我们带路。”齐同晏问：“大爷，我听说你们镇上明天会有个仪式，是这样吗？”

　　“你说那个啊！对对对，可热闹了呢，这也是我们这的一大特色啊！小伙子明天赶早来，也见识见识我们这地方特色。”

　　齐同晏又问了些其他相关的事情，这才与大爷同下小山丘，各自告别。

　　刚转过身，他就看到花重锦从前方走来，朝他们挥挥手，没头没脑地蹦出一句话：“哟，真巧，还没来得及吃点能下饭的野味吧？”

　　这句话有点奇怪。

　　齐同晏留了个心眼，回应道：“的确，还没来得及。”

　　花重锦走近，搭上齐同晏的肩膀，说：“走，去吃点清淡的，我发现了一家不错的店。”

　　他将齐同晏带到一处无名小馆子，刚进门，便有小二热情地迎上来：“几位要吃点什么？今日的推荐是青笋炖肉，保证色香味俱全！来一份不？”

　　“好啊，来一份。再来些蔬菜萝卜营养类的，小孩子长个子呢，要营养均衡。”花重锦指了指后面的周伶。

　　几人找了张桌子坐下，菜端上来时，花重锦站起身，向四周的客人招呼道：“哎，我点了个今日推荐的青笋炖肉，大家都来尝一口不？美食就要跟大家分享才好吃嘛！”他又补了一句：“绝对不收钱啊，天地良心，快乐就是要跟别人分享的嘛。”

　　周围的客人被他这一嗓子喊得集体静默了下来，干看着花重锦，彼此面面相觑。

　　“我……我可以尝尝吗？”门口处有个衣衫褴褛的少年探出身子，却不敢跨过门槛。

　　“当然可以！”花重锦舀了一碗，走出门递给那个少年。周遭的客人眼神转到那个少年的身上，眼见着他安然无恙地喝下，无事发生，旋即也热闹起来，一点也不生分地走向花重锦：“难得有人肯花钱买他家招牌，我也来沾点光。”

　　“那给我也来一份吧！”“我也尝尝！”……

　　花重锦熟练地给回应的客人各分上一碗，没过几下，桌上的青笋炖肉已经见底，有人不好意思道：“这都被我们喝光了……”

　　“就是要喝光才好，不浪费嘛，我们都已经尝过了。”其实没有。

　　花重锦忙着招呼旁人，桌边的齐同晏等人早已动筷。除了那一碗是肉，剩下的不过是些清淡蔬果，但没有人对此有异议。

　　“喝完了？”花重锦重新回到座位上时，齐同晏淡淡问了句。他想那肉大概是有问题的，至少花重锦这么认为，但不是什么能够立即发现的问题，否则他也不会就这样端给旁人喝。

　　“嗯，完了。”

　　简单解决完这一顿中饭后，几人在路上走着。齐同晏眼瞅着这是回郑远家的路，问：“竹篁没跟你在一起吗？”

　　“他啊，我让他英雄救男去了。”花重锦回。

　　“？”总之是救人去了是吧。齐同晏问：“你们遇到什么人了吗？”

　　“误入的外乡人。跟我们这种有目的的不一样，我让竹篁把他送到外面去了。”

　　“所以，发现了什么问题吗？”齐同晏笃定地问。

　　花重锦笑：“这么相信我的能力啊？要是哪天我让殿下失望了，岂不是罪该万死？”玩笑过后，他正色道：“恐怕马屠户家，宰杀的不仅是动物的肉，还有人肉。”

　　齐同晏的步伐突然停下了。

　　“刚刚的馆子，我想店主应该跟马屠户做过交易。屠户负责宰杀外乡人，由饭馆烹制成招牌，得来的利润两人分拾。”

　　齐同晏补上花重锦的话：“因此马屠户家，才会一家独大，欺凌乡民，无人敢反抗。”他的喉咙有些泛酸，好像有什么咸湿的东西要反重力地从他的胃里涌上来。

　　他猛然蹲下身，捂着嘴拼命压抑那阵恶心。

　　“殿下！”青枫一下下抚着齐同晏的背，有些埋怨地看了花重锦一眼。

　　“哎，别这么看我，我不是也阻止了你家殿下吗？”花重锦弯腰，递给齐同晏一颗饴糖：“喏，压一下吧。”

　　周伶抬头看向花重锦，说：“可你给别人吃了。”

　　花重锦不以为意地耸耸肩，说：“是啊，谁能保证他们平常的饮食里没有人的成分呢？”

　　齐同晏作势又要吐，青枫连忙制止他继续说下去。

　　花重锦蹲下身，看着齐同晏的眼睛，说：“殿下，看着我。您必须保持神思清明，就像我刚刚说的，马屠户其罪可诛，因此现在的你，无论对他做什么都可以，你有这个资格与权力。”他顿了顿，补上一句：“如果你想的话，称它为本分也行。”

　　青枫不解地看向花重锦，不满道：“少卿大人，您究竟在说什么？殿下的状态已经很差了！”

　　“青枫。”花重锦没有答话，而齐同晏出声制止了青枫，“我没事。”借着青枫的搀扶，他缓缓站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