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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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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城的冬天到来的时候是悄无声息的,西北季风带来的寒气丝丝缕缕地浸入这个城市,使初冬的街头里里外外都让人觉得寒冷。
最近一段时间没下雪,街道上还是干干净净的,因为是清晨,人还不多,就显得站在街边的青年分外突兀。
青年裹着一件驼色大衣,柔软的黑色短发被寒风扬起几缕,流畅利落的下颚线半掩在大衣领口里。他垂着眸子看着脚边的行李箱,脸色不能用好看来形容,眉头没有皱起,却能让人清晰地感受到他内心的不快。
对方比约定的时间晚了半个多小时,岑林感觉自己的膝盖已经冻成冰块不能弯了,然而那该死的家伙现在连个鬼影都没让他看见。
大约过了几分钟,前方的路口拐过来一辆骚红色的轿车,缓缓停在岑林面前。
韩勋降下车窗,不出意外地撞上了岑林发黑的脸色,自知理亏,连忙下了车去帮岑林推行李箱:“林哥,对不起啊,我来迟了。”
岑林眼尖,一眼瞟见韩勋后座上的藏青色警服外套,火气顿时消了不少。他缓了缓神色道:“算了,你也够忙的,我这几天要麻烦你,还没给你道谢呢。”
韩勋把岑林的行李箱放进后备箱,看岑林已经上了副驾驶座,也拉开车门上了车:“快要过年了,人流量加大,是得加班加点。手里这个案子的嫌疑人刚刚被送进去,我也算能休息一下了。”
岑林:“你是休息一下,我可不知道要休息多久呢。”
韩勋发动了车子,闻言一愣:“那你这是还没找好下家就回来了?你疯了吗?”
“下家是有,不过我看着有点悬。”岑林往后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我以前合作过的鑫华出版社的一个美编去年调到这边的总部当责任编辑,还缺个美编,让我过去试试。”
韩勋眼睛看着前面的红绿灯,等着绿灯亮起,手指轻轻敲打着方向盘:“这是好事啊,我怎么看你愁得这么厉害呢?”
岑林叹了一口气。隔行如隔山,有些东西他根本没法跟韩勋这样的门外汉解释清楚,还是闭嘴比较省力。
韩勋的房贷刚刚还清,警队的同事无不对他表示羡慕,顺带趁机给他的钱包放了个血一顿好吃,以至于他本人现在还拿不出太多钱请好兄弟好好享受一下。
岑林对此并不在意,只是让韩勋订了两份外卖,显得特别好养活。
韩勋拿着一次性筷子扒拉着快餐盒里面的饭,无限感慨:“唉,要是木耳能这么不挑嘴,得省事多少啊。”
“好在不是非得吃进口猫粮,不然我还真是养不起。”岑林说。
韩勋说:“你那些东西办托运什么时候到啊?这边我这里什么都没有,别木耳都被送到了,还得连人带猫地委屈。”
岑林:“再过个一两天就差不多到了,也不会太久。”
韩勋:“你还真把这猫养了七年,也不觉得难受,真是绝了。”
“谁说我不难受,但一码归一码,总不能把它扔了吧。”岑林慢慢吃着盖浇饭,感到自己空了多时的胃被慢慢填满,安心不少。
“也是,好歹是谢子夕留下的猫,你当然会好好养着。”一提起这个人,韩勋满脸的血液就要往天灵盖冲,“你说你当时为什么不找她问清楚呢?不明不白的,连个理由都没有。”
听见这个名字,岑林眼睛都没眨一下,手上的筷子依然不疾不徐地往嘴里送饭:“她不是给了理由吗,异地太苦了。”
“这算个屁的理由,异地的那么多,怎么就她说分就分呢,一点转圜的余地都不给你留。”韩勋一把将筷子拍在桌面上,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你也是,这么多年也没再找一个,你就打算这么一直苦着自己啊?”
岑林没说话,只是抬起头静静看着韩勋,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分明是拒绝再交流这个问题的意思。
看他这样,韩勋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得挥了挥筷子:“算了,你这几个月过得不顺,我也不找你的痛点触你霉头了。不过有件事我得跟你说,我这房贷还完了,我女朋友也快出差回来了,我留不了你几天。”
岑林无所谓地点点头:“没事,我这几天找找别的地方,你女朋友什么时候回来告诉我一声就行。”
听他这么说,韩勋一时也说不出话来了。他咬了咬嘴唇道:“林哥,对不起啊,说是好哥们,可是你遇上事儿的时候,我什么忙也帮不上,还得你来迁就我……”
“没用的话少说,我可不是迁就你,这些是要抵我的份子钱的。”岑林说,“老跟我说什么对不起,这话你今天说了多少次了。你说着不嫌烦,我听着还费劲呢。快收拾收拾睡吧,我累死了。”
韩勋:“……”
不愧是毁气氛一把手,好好一个人怎么就长了一张嘴呢?
被平白毁了心情的韩勋决定把早就收拾出来的客房锁了,让那个不解风情的玩意跟沙发亲热去。
岑林接受良好,拽了被子就在沙发上安然躺下了,全然不管旁边的韩勋有多无语。
说累不是说着玩玩的,岑林是真的累,身体和心灵都累。
一个月前,他还在清州的工作室当老大,身为小有名气的漫画家当然身价不菲,他在网上的直播平台也有账号,直播一些绘画视频,粉丝还不少,到哪里都该是香饽饽。
然而信息时代的网络上什么样的人都有,有些关注岑林的粉丝在上直播平台的时候发现软件推荐的一位网红的绘画作品跟他的极为相似,无论是画法还是色调搭配,不能说一模一样,但要说是剽窃也足够让一大波人相信了。
就在岑林粉丝担心会出事的时候,果真就出事了。那个网红在网上倒打一耙,公然声称岑林剽窃。
网络信息的传播速度极快,再加上岑林在圈内的名气,“知名漫画家剽窃他人作品”的话题迅速蔓延开来,工作室的对外合作也随之出现了大大小小的问题,以致于解约的合作对象越来越多,工作室的运营慢慢陷入困境。
岑林本不是在意虚名的人,网上有许多人对他口诛笔伐,也有不少粉丝对外开撕、对内安慰,倒显得比他这个风暴中心的人还要忙碌。
但是随着工作室的处境越来越糟糕,他不得不采取措施。韩勋在市局做了多年的刑警,认识不少相关的人,托关系辗转找到盛光的一位专攻知识产权的律师,他觉得自己没什么用,可事实上帮了岑林不小的忙。
那位律师专业素质没得说,而且那个网红经过这么长的时间已经放松了警惕,三两下就露馅了——他是看准了岑林不屑跟他一般见识才胆大包天闹了这么一出,他所谓的作品其实就是把岑林的画复制粘贴再修改一番,剪辑的时候动了些手脚,把制作过程和成品杂糅,技术水平不低,也难怪一直没什么人发现。
真相大白后岑林获得了一笔赔偿金,但工作室的合作项目已经受到挫折,要想恢复基本不可能,何况经过这件事,他已经对这个地方心灰意冷,只想要逃离。
他转让了工作室,收拾好行李,一切都打点好了,才发现自己还没确定接下来去哪。
讽刺的是,当他开始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脑海里第一个出现的答案却是云城,那个他离开了七年的地方。
当他的脚再次踏上这片土地时,他惊讶于自己内心的平和,他发现自己多年来很抵触回到这里是因为某个人。当他想起这个人不可能再出现在这里时,他又觉得这里或许就是他的归宿了。
兜兜转转,原来起点和终点是同一个地方。
岑林躺在好哥们家的沙发上,一时间弄不明白他回到这里是想要证明他已经不把当年的事当做事了,还是潜意识里觉得自己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最后他给了自己一个勉强能接受的结果:爷爷在这里,他不可能每年都有时间回来扫墓,如果离得近就方便了许多。
既然那个人说她不会待在云城了,那就没理由再碰见她。那人从前嘴里就没几句真的,如果连这句话都是假的,岑林简直弄不清她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了。
刚才吃饭时韩勋提起谢子夕的时候,他并不是完全没有反应,只是经过时间的漂白,再浓重的色彩也会变得黯淡,再激烈的情感也会逐渐平息,最开始锥心刺骨的恨和痛苦只是成为了心里一根不松不紧的弦,稍一撩拨就会牵着肺腑一丝丝地疼,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
岑林平躺着直视着天花板,楼下路过的车偶尔会把车灯发出的光穿过窗帘的缝隙从这里扫过,稍纵即逝,就像他总也抓不住的无数个能够扭转一切的瞬间。
他叹了口气。
原来他是个这么没用的人啊。
韩勋侦办的案子还有后续工作,第二天一早就去市局了。岑林起得稍晚些,没跟他碰上,出门随便买了点东西充当早餐就奔着鑫华去了。
鑫华在国内算是规模比较大的杂志社,最近几年在转型做电子刊物,纸媒的发行量相对较少,但它在业界依然很有分量,要不然当初他也不会跟段盛阳合作。
此时鑫华旗下星火杂志的编辑部已经开始了一天的工作,然而员工却没有像往常一样为了自己的工资老老实实坐在工位上干活,而是把段盛阳堵在了责任编辑办公室门口,不问清楚不放人进去。
“原先那画师可是不差的,新来的这个行不行啊?”
“是男是女?好看吗?”
“人好相处吗?会不会拖稿啊?”
“听说跟你是校友,你以前怎么没跟我们提过这个人啊?”
……
段盛阳一大早顶着还没睡醒的脑袋来到杂志社,眼圈还没来得及消,就见这些个八卦人员一个抢着一个连珠炮似的轰炸他,还没散的起床气险些把他天灵盖冲飞了。
他木着一张脸抿着唇几秒钟内又接收了几条八卦提问,最后他终于受不住了,沉着声音开口:“怎么都那么八卦,赶紧干活去!”
段盛阳从上学时起就是个胖乎乎的弥勒佛造型,无论是身材还是为人处世都跟弥勒佛无限贴近,平常跟编辑部的领导和员工都相处甚欢,因此这句呵斥听在众员工耳朵里就跟大人哄叛逆少年似的,没什么威慑力,安静了两秒又继续吵开了。
“这是干什么,工资不想要了?消极怠工是要扣钱的啊!”段盛阳无法,只好稳准狠地点了上班族的死穴。
这招果然是有用,猢狲们立刻闭嘴,该干嘛干嘛去了。
打发了一堆八卦爱好者,段盛阳松了口气,推门进入办公室,慢慢啜着他的花旗参茶,将养生准则进行到底。
刚啜了两口,桌上的内线电话就响了。段盛阳心里一乐,直接接了电话让接待的人把他亲自挖来的美编带过来。
自从段盛阳调走以后,岑林就没怎么跟他联系过。本以为这人当了责任编辑该严肃点了,结果到了一看,比以前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就这样居然意外地跟同事处得非常不错,上班的时候各干各的,下了班就可以约上一块喝几桌。
岑林刚踏进编辑部就受到了员工们全方位的注目礼,半是探究半是八卦,还觉得自己的镇定自若伪装良好。
岑林:“……”
果然有什么样的领导就有什么样的员工。
段盛阳一见人来了,立刻亲热地给他倒了杯茶:“老弟,你总算来了,想把你拉过来真是太不容易了。以前你有个工作室走不开,现在你可没理由拒绝我了吧?”
岑林不见外地往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一坐,把热茶捧在手里捂着:“你这是看准了机会釜底抽薪啊。”
“对你总得动用点特殊手段吧。”段盛阳在办公桌边坐下,打量着岑林的脸色,“我知道,让你过来做画师实在是大材小用,委屈你了,但你哥我也不是什么大人物,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
岑林喝了口茶,心里飞快地盘算着。老段这一棋朋友情谊是有,毕竟曾经合作的时候也还是很愉快的,双方都拿到了好处。可是这回老段明显是野心更大,连着他人也拉来了。
看上去从头放弃了一个工作室确实委屈了他,但在画坛上,只要沾了剽窃二字,即使所有人都知道他没做过此事,要重新获得收入也没有那么容易了,所有想跟他合作的人心里都要多一层戒备,效果自然就没有预期那么好了,要不然他也不至于卖掉工作室。
他要是在段盛阳这里就职,待遇肯定不比从前,倒也不用四处奔波,也算有个安身的基本条件了。段盛阳为人仗义,这里边虽然也有算计的成分,以后却也不太可能会用这种事辖制他,况且他跟段盛阳私交也算不错,欠他一个人情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段盛阳这人,什么都考虑过了,知道他对这样的条件没有抵抗力,就等着他呢。
段盛阳两手交握放在桌子上,一双不大的眯缝眼牢牢盯着岑林,内心还是有点紧张,但要表现得胜券在握才行。
岑林把杯沿抵在唇边,微微勾唇:“委屈点就委屈点吧,反正现在的情况,对我来说也不能更坏了。”
段盛阳顿时松了口气,笑容大大地在脸上晕开:“就是嘛。一会签约合同就送过来了,今天就和编辑熟悉一下,明天就正式上班吧。”
他站了起来,伸出右手:“那咱合作愉快?”
岑林也站起来跟他握了握手:“合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