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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正文 ...
当清晨的阳光透过惨白的窗帘照射进空荡的房间,耳畔再次响起嘲哳的鸟鸣和刺耳的人声,我知道又到了一天早起的时刻。
掀开厚重的被子,换衣洗漱,拿走信箱内最新发售的报纸,优雅地靠坐在椅子上……
我端起瓷白的咖啡杯,轻吹上方隐隐升腾的白雾。
即使那些白雾永远都不会搭理我,乖乖地提前散开好让我品尝一口咖啡。
一秒……
两秒……
三秒。
我在心里默数,时间一到,雾气果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猛吸一口独属于咖啡的浓厚醇香,我试图将那些还在持续扰人的噪声排除在外。
合租的房子配套设施一应俱全,除了某些惹人厌的小动物和邻居们。
罢了,早已习惯。
与其和那些人耗费口舌,不如让我看看今天的新闻。
「喜报!最新研发的脑机接口有望在近期上线!」
「虚拟世界或成现实,永生不再是假命题。」
「海平面持续上涨,人类生存环境岌岌可危,全球专家联合声明……」
这都什么跟什么?
我从未听说过的玩意……
这粗心大意的管家能不能别再把伪装成报纸的科幻小说给我送过来了?
我只想知道隔壁大剧院的票价到底降了没有,还有上次去维修旧手杖的那家店是不是倒闭了。
要知道作为一名绅士,穿搭和言谈举止同样重要,不能因为我住在这种糟糕又奇怪的地方而忽略这些细节……
“咚咚咚!”
这一骇人的动静乍然打断我的思绪,我深吸一口气,将被咖啡液染黑大半的报纸团赌气地丢在桌面上。
“我说过很多次了,每天敲门的时候别这么用力。”我努力压制着被打扰雅兴的怒气。
“抱歉,陆玖易先生。”身穿一身白衣的管家轻轻带上门,看上去却丝毫不为自己冒犯的行为感到抱歉,倒更像是对我的行为习以为常了,“我已经很小声了。”
“哼。”我从鼻腔内出了口气,双手抱在胸前,上半身后仰靠在椅背上,展现出身上被染上黑点的衣物,还有乱糟糟的桌面。
意思十分明显。
然而我得到的回答是……
“病……不是,先生,现在已经九点半了,八点的闹钟响起后您应该赶紧去食堂吃饭。这也是为了您的身体考虑。”
我恶狠狠地把他的话瞪了回去。
什么闹钟什么食堂,楼下的咖啡馆那么近,我闭着眼睛摸黑都能走到,用得着这么着急吗?
而且关键的难道不是赶紧替我打扫卫生吗?
“……好吧。”管家无奈地叹了口气,看上去竟像在责备我,“我马上替您拿新的衣服,还有这颗药……”
我又一次斜睨过去。
“这颗糖。”他挤出一丝勉强的微笑,而后撕开铝箔纸包装,将白色的小圆片丢进幽黑的咖啡里。
固体添加剂漂浮在表面,只一眨眼便沉入底部,渐渐将苦涩的黑咖啡转变为浅棕色。
在管家的注视下,我端起陶瓷杯,将剩下的咖啡一饮而尽。
温热的液体顺着食道缓缓流下,终于将大早上的烦躁清除大半。
要不是这家伙每次带来的糖都有如此神奇的功效,我是怎么也不可能让一个生人随意进出我的房间的。更何况一名成熟的成年人怎么可能连喝个咖啡都要加入如此夸张大小的糖块,这太不符合我的形象了。
“这是新的衣服,换下的脏衣服还是和以前一样,放在门口的篮筐就可以了。”管家见我对他的服务稍感满意,终于长舒一口气,将新衣服放在一旁,同时收走桌上的垃圾们,“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告辞了。”
我点了点头,示意他赶紧告退吧。
真搞不懂为什么,这块街区的人都穿着统一的白色带深蓝色条纹的衣服。为了融入他们,我不得不一改往常低调的穿衣习惯,将所有黑色的衣物都埋在衣柜最深处。
再次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仪容仪表,我下意识朝墙壁上的挂钩伸出手,不料抓了个空。
也是,上次出门时为了解决一个总是缠着小孩吵我的神经病,我不小心用手杖教育了一下他。结果就是陪伴我多年的老朋友不幸断裂,现在还不知道修好没呢。
关上门,我将衣物丢进楼道外的篮筐内——那里已经堆积了不少别人的衣服,迈着轻松的步伐顺着颇为宽敞的走道向咖啡馆走去。
“你打算什么时候辞职?要不我们一起吧?”
“嘘……你说话注意点,这里那么多神经病,谁知道触了谁的霉头惹急了就来砍你了。”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每天这样神经兮兮的,换个正常人都受不了吧。”
听见小声讨论,我看也没看说话的两人,端着餐盘……不,是用来装咖啡杯的托盘,径直从他们中间的空隙撞了过去。
“我*,这**……”其中一人还没骂完,便被另一人拽着手臂打断。
似乎是看清了我的全部面貌,他们噌的一下躲得远远的,甚至不惜排到队伍最后方。
这倒是寻常,那些衣服上没有条纹的家伙们总是这样,为了彰显自己的突出,成群结队地聚在一起,在背后说人坏话又不敢大声说,像是蚊子一般嗡嗡作响。
“砰!”远处又传来不锈钢落地的声响,叽叽喳喳的叫喊声顿时如同波浪自中心传开。
好吧,穿条纹衣服的傻子也不在少数。
所幸这一次那群人没有因为各种无聊的原因大打出手,否则我又得像以往那样,抡起手杖同他们好好讲讲道理了。
尽量从容地走到常坐的角落,我亲爱的格林先生早已在那里等我。
“久等了,今早遇到了些麻烦。”我解释道,“新衣服很适合你。”
穿着绿色条纹衣的格林先生摇了摇头,十分慷慨地表示并不介意,又适度地表达了感谢。
不得不说,我非常喜欢这位朋友。
虽然他不会说话,但他对我的每一句话都会做出回应,并且和我同样是名喜爱歌剧的绅士。
在这片容纳万物的街区里,这样的人可谓是千载难逢,我自然十分珍惜我们之间的友谊。
“咖啡馆的面包还是这么硬。”我把雪白的面包分成两半,就着新鲜透明的咖啡吃了下去。
格林先生一点头,同时盯着我手上的茶杯,哦不,是咖啡杯。
——今早管家给的糖怕是过量了,不然我怎么总是犯这种低级的认知错误。
“哦,是我的疏忽,请原谅我的冒犯。”我分了些水给他,“看样子今天不太适合去交易所。”
相比于不挑食的我,他总是很讨厌那些固态的食物,更偏爱各种口味的水。
格林冲我挥挥手,接过水杯,又一指窗外的草坪。
已经有不少人在那里放风了,哄哄闹闹的也不知道在乐呵个什么劲。
“今天天气确实不错,等会出去走走吧。”既然我的好朋友都这么要求了,我怎么可能拒绝。
于是半个时辰后,我同他一起出现在草坪边缘的长椅上。
说天气不错,其实也就那样。
太阳总会被乌云遮住,泼洒下的微弱光线贪婪地蚕食着世界的每个角落。无论走向何处又在何时,事物的阴影永远只会落在同一个地方,鲜少出现变化。一直到太阳彻底落下,光线消失,世界上不会再存在阴影这种概念。
哦不,这话说的也不准确。
今天的人特别多,这个时候,树荫只会在树根附近形成小小的一圈,离远了基本看不真切,好像本身就没有阴影似的。
再往远处看……
或玩耍或散步的人还留在街区内,躲在灌木丛里的鸟对着他们手上的零食虎视眈眈,围墙外的建筑密密麻麻的,而城市中央标志性的电视塔……
「滋滋……」
奇怪,刚才是……
出现乱码了?
还是说,天气突然阴沉下来我看错了?
“格林,你有看到对面闪过了什么吗?”我试图向我的好友询问。
这一次,格林没有动弹,只是顺着我的视线静静地眺望远方,似乎也在观察。
我又一次转过头去,在视野里看到了熟悉的透明小长虫。
啊哈,原来是飞蚊症,还以为真出现什么怪物了……
“抱歉,我应该是有些累了。”我揉了揉眼睛,“最近我一直在失眠,晚上熄灯以后也总是睡不着。”
格林用手拍了拍我聊作安慰,复又转过身,继续放空自己。
这一回人群散去了不少,草坪又恢复往日的清净,我得以重新看清那些邻居在做的事。
他们是在……
带着小孩放风筝?
这倒是新奇,平时他们进行的最复杂的活动只有追逐跳绳之类的集体小游戏,偶尔还会因为某些事情大吵一架,最终一拍两散。
我来了些兴致,将注意力都放在他们身上,想要看看他们能做到什么程度。
然而也不知道是不是从来没有放过风筝的缘故,那群傻子竟然连个破风筝都不会放。
先将风筝线固定在风筝上,一个大人拽着尾部的风筝线,另一个比较活泼的孩子则举着风筝满地乱跑,试图借助风的力量让那懒惰的风筝起飞。
从大树的左边跑到右边,再从右边挪到左边,小孩子的身影忽然出现,又短暂地消失在粗壮的大树背后。同行且同龄的孩子们便在一旁加油呐喊,企图用声势逼迫风筝投降,一如每天早上不打招呼闯进我房间的管家。
不出意外的话,下一秒他们就要按照惯例吵起来。
这群小孩子的语言系统真是发达得惊人,不止在吵架的时候,平时妙语连珠起来简直连我这个饱读诗书的绅士都自愧不如。其中的对话虽然不一定有着十分准确的逻辑,可一条条跟水下的气泡似的蹦出来,那视听效果也是十分震撼的。
我本想看看这一次能不能好好欣赏一出编剧水平略有欠缺的好戏,万万没想到他们竟然还没有放弃,反而举着风筝直奔我而来。
我……
在心里骂了一句十分不绅士的脏话,我立刻作势起身,试图带格林先生一起离开这是非之地。
然而下一秒,那熊孩子一个跟头不偏不倚地摔在了我的脚尖前。
蹭得全是草和泥巴的脸因为剧烈运动红得像是滚烫的烙铁,几乎没有眼白的眼睛缓缓抬起,那对如深潭般幽黑的双瞳一眨不眨地盯着我,显得我在其中的倒影白得异常。
微微皱起眉头,我努力抑制住开口责怪的冲动,尽量平和地同患有先天疾病的孩童说道:“不就是放个风筝而已?用得着这么激动吗?是以前没放过……”
我愣了一下。
因为我责怪的理由无理无据。
他们能不如此亢奋吗?可不就是从来没放过风筝?
至少从我住进这片街区开始,我根本没见过任何一个飞在天上的东西。
可为了维持我平易近人的形象,我硬是挤出一个“和蔼”的笑容:“风筝起飞需要借助风力,你看今天虽然天气不错,可是并没有足以托举起风筝的风啊。”
为了证明这一点,我特地向前伸出手。
于是,眼瞳中倒映的人也学着我伸出一只手。
那好像并不是我,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他犹如被困于牢笼的囚徒,正挣扎着突破眼球的束缚,无声地向面前的我求救;又像是漆黑时钟上一根雪白的指针,被圈在同一个地方,永无止境地原地旋转下去。
我愣了片刻,只当是自己又看错了,继续保持原来的姿势讲解:“如果有风吹过的话,手掌或者手背一定能感觉到一阵凉爽且酥酥麻麻的痒意,但是你好好试试,现在并没有类似的情况发生……”
然而即便我讲解得再详细,刚才还活力十足的孩子此刻却丢了魂似的,根本听不见我说话,只是一味地用手紧紧扣住银白色风筝的边缘,任由黄绿的草液自额头流下,一路钻进眼窝之中,再从鼻孔涌出……
竟是像极了七窍流血的模样。
莫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努力晃了晃头,将眼前不切实际的幻想驱散。
开什么玩笑,我这是前些天看那些邻居打游戏打多了吗?
不然怎么会把现实里绿色的玩意也当成血?!
是最近太累了吗?
要不回去休息吧……
下午的行程安排也统统取消好了……
不对,刚才说到哪儿来着?
对,是风。
我还没有跟这傻孩子讲明白为什么今天没法放风筝,怎么能被莫须有的东西吓住,灰溜溜地提前跑路。
将视线从地面移开,我转而看向身旁的格林:“风,我是说,今天是没有刮风的吧?”
我那最亲近的好友但笑不语,和往常一样,坐在我的身边,眼里只有我的身影……
幸好,幸好……
不对,我到底在幸好什么?
正常的生活不就是如此吗?
只不过……
不过是今天没有刮风而已。
平时难道不会刮风下雨吗?
这有什么好在意的。
没什么特别的,一切都很正常,所有的事都在按照既定的轨道发展。
居住的街道如此,周围的邻居如此,我亦是如此。
当然了,也包括我最好的朋友——格林先生。
浑身一阵阵发冷,我不由得将手掌合拢放在嘴前,妄图像每天早上吹咖啡上冒出的热气一样,用呼出的气体平衡冰冷的体温。
吸……
呼……
吸……
呼。
带着凉意的掌心没有丝毫好转,反而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因为我赫然发现:我明明已经在努力换气了,可是根本感觉不到任何气体流过。
可别是来到外太空了……
我明明还能听见我的喘息,能好端端地坐在长椅上,看着其他人一起活动,周围根本不是真空。
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倒流,我想要向我的挚友求助,然而我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那本该是银白的风筝吸引。
三角形的风筝不知在何时开始膨胀变大,犹如抽丝剥茧,一根根相互纠缠形成织布的细线不住拉长绷断,表面反射出的银光随着线条的扩散呈现出流动的变化,让我的视线根本不知道该落在哪里。
眼前的一切愈发混乱,似乎有一只猩红的蠕虫彻底破开密密麻麻的丝线,从中诞生。
蠕虫身体表面覆盖着一丝又一丝的触须,它们成排向外延展,像是绽放在人前的彼岸花,更像是被一刀割开的肌肉组织,不停溢出黏腻发臭的血液。
与绿色截然相反的深红色一路淹没风筝,吞噬呆滞在原地的孩童,最终……
来到的我脚边。
这一刻,我再难保持镇静,也不想再顾及什么虚伪的形象,一心只想逃离这诡异乖离的草坪,回到只有我一人存在的小屋去。
然而,剧烈颤抖的腿完全出卖了我。
我只能跌坐在长椅上,徒劳地看着血液有生命似的朝我蔓延而来。
先是每天都会擦得发亮鞋尖……
陆玖易,你个废物,那可是你最珍视的皮鞋!
再是被黑色长袜包裹的脚踝……
那该死的液体居然直接粘在了我的身上!
后来是戴着袜夹的小腿……
快来个人,谁都好,救救我……
逐渐来到因为紧张而下意识绷住的大腿……
我的上帝,我求求你,我愿意献出我的一切……
“陆玖易!你怎么还坐在这里?”
谁?!
这声音为何如此熟悉?
“说了多少次了,中午也要记得吃饭吃药。”
什么吃饭?什么吃药?倒是说清楚啊!
“哎,这神经病又把阳台的盆栽端走了,真是受不了,我又得给它送回去。”
神经病?盆栽?这里不全是绿化吗?
“我可不像你的护工那样好说话,赶紧收拾收拾去吃午饭,下午别忘记去洛芙莱斯医生那里复诊。”
对了!刚才的风筝呢?怎么都不见了?
我转向草坪,那里哪还有什么放风筝的人,有的只有举着红色水管到处浇水的园丁,还有成片盛开的玫瑰花。
因为有水洒到了我的身上,我才会觉得浑身黏糊糊的,而红色的玫瑰恰好将我团团围住,给了我周围都是血的错觉。
哈,什么啊,原来都是我的臆想啊。
我只是坐着什么也没做,那人说的神经病怎么可能是我?
很明显,他们指的是那个没礼貌乱洒水的园丁才对。
那可真是个讨人厌的神经病。
是我这样知书达礼的绅士都会觉得厌烦的家伙。
我,一表人才,怎么可能有病??
“你说是吧,格林。”
“格……林?”
我连忙转向身侧,那里却没有格林的身影。
连同刚才说话的人一起,全都消失不见了。
哦,上帝,我刚才一定是走神太久,忘了自己的好友,这才让他生气到不告而别。
瞧瞧座椅上的泥土,想必也是他为了引起我的注意才留下的,只可惜我压根没意识到。
罢了,下次去咖啡馆的时候再同他好好道歉一番吧。
格林是个好人,他不会计较这些。他会慷慨地包容我的所有错误,会万年不变地出现在同一地方,静静地等我过去,会回应我的任何请求。
我们是永恒不变的挚友,哪怕世界毁灭,也依旧无法改变这一事实。
想到这里,先前的恐惧烟消云散。我随手掸了掸西装上的灰尘,一步一脚印地重新走回被铁窗包围的大楼内。
午后的咖啡馆几乎没有多少人,我随手点了份简餐,再次坐到习惯性坐的长桌前。
缺少格林先生的陪伴,我多少有点不适应,不过我知道这种没由来的孤独感只会持续短短一段时间,第二天,不,说不定是晚上,他就会再次出现。
到那个时候,面前这盘寡淡无味的蘑菇意面也会美味些许。
许是因为先前走神时看到的幻觉过于离谱,今天的面条又硬又难吃,本该浓郁的汤汁几乎干瘪到全部粘连在面条之上,好像眼前的食物并不是根根分明的面条,而是被胶水缠绕固定在一起长发,充分填满整个餐盘,甚至还有向外延伸的趋势……
没有经过任何思考,当即把多出的那一截条状物切除,我心有余悸地望着已经落在桌面、同银灰色的铝合金桌面融为一体的酱汁。
多余的酱汁仿佛是会无限扩张生长的菌群,它同不知在何时出现的陌生菌群汇合,而后继续侵略其他地盘,共同绘制出一副副颜色诡异的图腾。
“砰……”
“砰、砰砰……”
耳畔骤然传来毫无规律的响动,在这一瞬间,我差点以为那是自己难以控制的急促心跳声。
可平静下来我却发现,我的心脏仍旧完好,发出响声的不过是不停敲打瓷盘的金属勺子罢了。
什么啊,原来是紧张过度不小心手抖了。
努力伸出左手将餐勺从右手指尖掰下来,然后奋力插·进已经坨成一团的面条里,可我的视线却不由自主地随着叉子落在面条上。
为什么……
为什么它们看上去和刚才诡异的风筝那么像?
我今天这是怎么了?
为什么总是出现不合时宜的幻觉?
“……这神经病……”
陌生人奇怪的话语仿佛还停留在耳边,好似一条久久不能散去的诅咒,残忍地把我的身体剖成两半,想要看看这具羸弱的身体里拥有的究竟是和它们相同的肉条,还是异样的脏器。
难不成我的邻居们只是表面友好,实际上他们都想弄死我?!
回想起每天看到的细节还有与他们相处的点点滴滴,我只感到浑身发毛。
他们无意间和我说的话只是在暗示我,不断让我相信自己是个神经病的事实,从而让我……
让我什么?
他们有必要欺骗我吗?
我身无分文,被骗了又能怎样?难不成把我解剖了拿去研究吗?
这可太可笑了。
最终欺骗我的难道不就是我自己吗……
陆玖易,别傻了。
什么绅士、什么咖啡馆、什么出租屋……
还有诡谲异常的风筝、难吃至极的意面、莫名其妙的幻听……
不都是你自己臆想出来的吗?
你也该认清事实了。
你就是患有幻想症,没什么好逃避的。
——精神类疾病,指的是因为不同原因,在各种因素的作用下,导致大脑产生不同程度的病变。客观表现为病人难以自控,容易做出常人无法理解的行为。
只是很不幸的,今天的症状表现得有些明显罢了。
我定了定神,再次看向桌面时,眼前已然换成一副全新的场景。
我所坐的不过是食堂里最平常不过的蓝色塑料长椅,不锈钢的桌面上不止有一盘光秃秃的素面,还有大大小小斑驳的油点,看上去已经长年累月地堆积过,根本不是普通工具可以处理干净的。
低头看去,哪还有什么规整的西装,取而代之的是同样带有蓝色条纹的病号服。
所有一模一样的病号服们都聚集在偌大的食堂内,食物特有的臭味和人味充斥着整个空间。密密麻麻的条纹混杂在一起,产生了特有的视错觉现象,哪怕没有人在移动我也觉得它们在扭动抽搐,烦得我想上去给他们来几刀。
哈,大概是病情又加重了吧。
我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果不其然从中掏出了一板再熟悉不过的药片。
就当它们还是普通糖精,我对着药片摸索了一阵,想要吃一片缓解症状。
然而每当你面前出现一个困难的时候,其他困难总会接踵而至。
很显然,正是因为我的药早就被吃完了,所以医院的护士才会让我赶紧去找医生复诊。
亲爱的陆玖易先生,你也该回归现实了,别再做什么一飞升天的美梦了。
你从小就……
“先、先生……”
忽然有人碰了一下我的肩膀,我当即警惕地转过身,不料正对上一双布满皱纹的眼睛。
“不好意思啊。”老妪显然很害怕我这个神经病会突然发疯,但为了完成自己想做的事,不得不鼓起勇气开口,“食堂需要关门打扫卫生,您看您这面还吃吗?”
我因为惊讶略微瞪眼,倒是把老人家吓得后退半步。
连忙让开位置笑着赔不是,我下意识掏出怀表确认时间,却抓了团空气。
作为一名绅士,我自然会时刻备着怀表以防不时之需,可作为一个神经病,手无寸铁的我只能默默看向食堂正中的钟表,确认现在已经两点半,早就过了约定的复诊时间。
时间总是这样,有时会莫名会流动得异常快速,有时则慢得像是世界被按了暂停键。
可我是个疯子,为什么要去在意这些?
此时此刻,想必我拿去维修的“手杖”也修好了。
大摇大摆地走进诊疗室内,完全无视正在其中就诊的新病患,我一屁股坐在医生后方的沙发椅上,翘起了二郎腿。
洛芙莱斯医生显然已经对我忽冷忽热的态度习以为常,但那位可怜的病人就不一样了。他当即向后缩了缩脑袋,像只刚刚离开母亲翅膀的小鸡仔似的根本不敢同我对视。
“你这种症状属于……”
在医生看不见的角落里,我冲那缩头乌龟露出标准的笑容。
“我的建议是……”
见他被吓得浑身打颤,我继而伸出手在脖子前比划了几下,又吐出舌头作出一个一命呜呼的表情。
“如果可以的话……够了!”
亲爱的洛芙莱斯医生终于忍无可忍,在办公椅上转了一圈,正对上我还没完全收敛的嚣张面孔。
可就在我以为她要违背古老的医生守则,准备痛骂我的时候,她竟然只是将桌上的盆栽丢向我,而后继续对着电脑开处方去了。
好吧,我不得不承认,虽然惹怒医生的计划又失败了,不过这种方法确实可以有效转移一个多动的疯子的注意力。
只可惜,这位浑身翠绿、一看就被精心照料过的小绿叶是活不过下一秒了……
“没什么事的话,做完检查再过来。”
话音落下,那小雏儿哆哆嗦嗦地拿着单子开门跑路了,连句回应都没舍得留下。
哦不,看到这里,我突然改变主意了。
“医生……”
“陆先生……”
我与她同时开口。
或许是觉得我的表情过于真挚,而且那盆可怜的盆栽还在我手上,洛芙莱斯医生一摊手,示意我先说话。
“那小子得了什么病?”我直接开口,手指却在下意识揉搓那脆弱的叶片,即使叶子薄得就像不存在一样。
她一副我就知道你没好话的表情,但还是耐心回答道:“这涉及到病人隐私,还有,你想说什么大可以直说,不用跟我拐弯抹角。”
我没有回答她,而是紧紧盯着她的眼睛,试图透过那副金边眼镜看出她到底在想什么。
很可惜,我仍旧打量不出她那隐藏得十分优秀的情绪,只好作罢。
“对,就是你想的那样。”我认命地瘫在椅背上,一手抓住盆栽随意地放在她的面前晃悠,“把我放你这修的手杖还回来,不然我就毁了你这宝贝玩意儿。”
“噗嗤。”不知是不是我产生了幻觉,我分明听见了一声很小的嘲弄声。
“你什么意思?”
“陆先生,虽然接下来这句话的亲近程度很可能超乎普通的医患关系,但我还是想说。”洛芙莱斯医生直接从我的手中毫无阻碍地拿走了盆栽,“比起你现在这副不发病的模样,我更喜欢你发作时优雅知性的状态。”
我呲着牙试图像被激怒的雄狮一样发出威胁的低吼声,她却早已习惯了我这种时而疯癫时而正常的状态,只是转身将盆栽放回桌面,还用食指轻柔地抚摸嫩绿的叶片。
“宝宝乖啊,消消气,我不是故意把你交出去的。”她甚至不忘指桑骂槐一下。
“你……”我顿时泄了气。
没办法,我这人就是吃软不吃硬。如果洛芙莱斯医生跟我谈条件,或是愤怒地责怪我,我一定会让盆栽和她的头一起开花。
令人悲伤的是,作为一名专业的精神科医生,她总是能精准地掌握每个患者的弱点,尤其是我这种久病不治的。
“可我之前明明在你这里寄存了东西,你得还给我。”为了不被拿捏到死,犹豫再三,我还是开口质问。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在正常的时候,是能记住发病时的状态和想法的吧?”她反问。
“对,怎么了?”
“所以现在的你应该十分清楚,你所谓的‘手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吧?”
“……呵,我怎么可能会忘记。”我冷笑,“但你必须把它还给我,楼上那个天天半夜不睡觉、早上在我楼下鬼叫的神经病明显是皮痒了等着我去教育一下。”
“别给我转移话题。”说到这里,她无奈地摇了摇头,而后急促地放大音量,“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那宝贝是把刀?!”
这下我也生气了,反过来大吼:“你必须还给我!”
然而我最亲爱的主治医师只是站起身,双手插兜居高临下地盯着我,一言不发。
“……”
正常情况下,这时候我已经控制不住动手袭人了。更普遍的结果则是,我被常年锻炼的医生女士一肘子勒住脖子,动弹不得只好投降作罢。
但是今天的病似乎发作得格外频繁,理智却不切实际的那一面逐渐和本来的我纠缠在一起,直叫我头痛欲裂,做不出任何回应来。
眼前一阵又一阵发晕,白天时见到的无数或红或白的条带状物体从我面前掠过,又在下一秒消失不见。
模糊到像是被马赛克糊住的长条地板一会儿变成粗糙的棕色大色块,一会儿又演变为拥有锯齿边缘的小图块。
胃部开始间歇性抽搐,仿佛有无形的手在我的脏器内疯狂搅拌,一心逼迫我放弃那个寻找小刀的想法。
我自然知道小刀是不可能给我的,正常人谁愿意把凶器交给一个脑子有问题的人。
可我只是随口提了一句,怎么会这样……
是巧合吗?
还是因为……
“哎,我就说你应该早点过来开药的。”眼前出现了一张似熟悉又陌生的脸,一双柔软却冰凉的手捧上了我的脸,“乖孩子,要是听话吃药的话,就不会这样了。”
“真的……吗……”我几乎从牙缝里吐出了这三个字。
“当然啊,看清在你面前的人到底是谁……”
这道声音似乎离我越来越远,但是我的潜意识还在告诉我——
她就是洛芙莱斯,是你的主治医生……
是……
前来拯救你的人。
“洛……”我还想说话,可是眼下的突发状况是我从来没有体会过的。
我失去了所有力气,丢失了分辨事实的能力,丧失了感知事物的五感……
奇怪了,刚才她是这样的吗?
为什么?
为什么和我印象里的不一样了?
难道是幻想症又发作了,我把她当成了其他角色?
被汗液侵入的视野内,我好像看见了医生模糊的面孔。
它是那样的纯美无暇,那样的白皙富有光泽,那样的……
规律无误。
犹如被批量制造出的机器人。
奇怪了?人脸不就是这样吗?
有鼻子有眼睛的……
我怎么会产生如此跳脱的想法?
但纵使我脑海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再多,现实中的我只能徒劳地抓住医生的肩膀。精神恍惚间我感到有人暴力地将手指伸进我淌着涎水的口中,抵住最深处的舌根,将药片状的东西塞进我的喉腔里。
“呃……”我忍受不了这令人作呕的感觉,跌坐在沙发椅上不住干呕。
可是药真的起了作用,我的大脑逐渐明晰。
再次抬头,我看见洛芙莱斯医生正端坐在桌子前,对着电脑处理其他事务,只给我留下一个纯白的背影。
“药放在你的口袋里了,回去记得按时吃药,别让我发现你又‘一不小心’忘记了。
还有,别惦记你那把破刀了,根本就不在我这里。如果再跟我要的话,我不介意让护工把你绑在床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还没彻底回神,闻言僵硬地摸了摸口袋,感到里面有突出的物块后,也没精力再去计较小刀的事,听话地离开了就诊室。
在彻底关门前,我下意识透过门缝瞥见了就诊室内部的情况。
洛芙莱斯医生依旧对着电脑,反光的镜片遮挡住了她的面部表情,而我刚刚用来威胁的盆栽……
似乎不在了?
应该是被显示器挡住了吧。
我随意猜测,并没有在意太多细节,毕竟我想珍惜一下我难得清醒的时光。说不定睡一觉,甚至是一顿晚饭后,我又会变成那个行为古怪的绅士。
晚饭的时间过得尤为快速,如果那些食物不是些寡淡无味的普通玩意就更好了。
“喂,你看那家伙,今天居然没有对着盆栽说话,真是神奇。”
当然了,有些不礼貌的人依旧在一旁毫无顾忌地说我的坏话。
我的好友明明就在我的身边,我只是在和他冷战而已。没错,就是这样的。
“那人每天都神神叨叨的,你上次请假了没看到,我可是亲眼看见他拿刀砍人呢。”
分明是那傻大个仗着自己人高马大欺负外院的小孩,我看不顺眼罢了。
“啊?怎么会有刀呢?我们这里不是连根笔都做了防护措施吗?”
“就是说啊,听说那天好多人都被罚了,所以你再也看不到他们啦……”
我努力压制着内心的火气,可能是吃了药的缘故,我这次竟然没有直接动手把这碗难吃至极的垃圾泼在他们的脸上。
难道说……我的病真的快好了?
伸手摸了摸眼前的盆栽,我心中是又惊又喜。
可是这也就意味着……
“我挚爱的格林先生,我们再也见不到面了。”
我将一次性纸杯内的水全部倒进花盆内,望着泥土的颜色渐渐变深。等水全部浸润根系后,我不忘瞪一眼那两个说悄悄话的员工,才端着餐盘漫不经心地离开这里。
其实那个问题我也不清楚。
我究竟是从哪里弄来的小刀?
精神病院的一切都会被严格管控,所有尖锐的物品要么被改造成圆形不易伤人的材质,要么就直接在这里消失,我怎么可能会找到这种凶器?
合理怀疑是发病时我又做了什么连自己都忘记的事,不得不承认,我的病总是这样反复无常,就和我本人一样。
罢了,作为一名绅士,我不应该过于在意他人的评价。夜色降临,又到了休息的时间,我还得把早上没看完的报纸接着看完。
顺手拿走已经换洗好的衣服,关上门,洗漱完,我随意套着浴衣,在咖啡的余香中打开重新送来的报纸。
耳畔再次传来了熟悉的虫鸣和鸟叫,叽叽喳喳的惹人心烦。
「据可靠消息,将来不会存在任何活物,人手一份的智能系统会彻底改变世界存在的形式。」
“吱吱吱……”
「各位无需担心末日预言,试验的范围正在逐步扩大中。」
“叽叽……叽叽叽……”
「关于近期实验失败的传闻,我方正努力……」
“啾啾……啾啾啾……啾啾……”
我“啪”的一声把报纸丢在桌上。
这都什么跟什么?
什么末日?什么实验?还有这该死的报纸和怪叫!
我天天看报纸,从来没有看过类似的东西,怎么一夜之间头条都被莫名其妙的东西占领了?这真不是恶作剧吗?
反正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我顾不上形象,烦躁地把报纸来回翻动,纸页翻飞的唰唰声几乎盖过窗外刺耳的叫声。
然而无论我翻到哪一页,上面全都是些深奥令人难以理解的东西。无数的陌生词汇和专有名词不要钱似的侵占我的视线,好像我不是在随意阅读报纸,而是在研究什么尖端科技。
我再次回到报纸封面,上面的的确确地写明了出版方是这个城市的出版社,并且时间也是……
8月18日。
今天早上。
这一切未免太过奇怪……
还有那些格外吵人的叫声!
今天到底怎么了?怎么一个个的都不想我好过是吗?
内心被压下的火苗不断生长膨胀,一触即发。
白天那些总是吵我的鸟都死去哪儿了?
天天在我面前晃来晃去,又不去捉虫子,干脆明天连着那吵人的傻大个一起灭了算了!
不知不觉间,我好像又恢复了平时的暴躁模式,可我的思维仍旧清晰。
深夜仿佛对我的病症产生了巨大影响,让我在两种状态间不断反复折返。
正如太阳东升西落日夜交替,哪怕前一天再混乱,当午夜的钟声敲响,世界又将恢复刷新成新的模样。
到那个时候,那些动静全都会消失,我也可以睡一个难得的好觉。
然而此时此刻,距离午夜还有足足半小时,我是无论如何也没有耐心等到某些活物主动安静了。
一把撩开窗帘,我眯起眼睛打量黑夜中的草坪。
与此同时,所有的吵闹声瞬间消失。
偌大的户外没有任何灯光照明,病院楼内无论是可恨的还是呆滞的病人们也早已沉沉入睡,更不会有人开灯,而深夜值班的人……
据我所知,这里没有深夜值班的人。晚上的病人们都太自觉了,活像是吃了足量的安眠药。
换做平时,我也会睡过去,除了某些将发病又未发病或是严重失眠的时候。
也许此时此刻,精神病院内只有我一个清醒的人。
甚至可以说,只有我一个还有认知的活物。
因为面对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我猛地发现一个不合理的地方。
大晚上的,怎么可能还有鸟叫?
不止如此,平日里我的幻觉发作时,听到的大部分声音都是被美化过后的,真实情况分明是有一个缺了半颗脑袋的疯子在我周围鬼哭狼嚎。
所以又出现了一个全新的幻觉?
不,不可能。
往日白天的场景在我脑海内飞速重现,记忆中的我分明看见过各色各样的鸟类在地面或捉虫或鸣叫或……
飞翔?
一阵莫名的冷汗自额头留下,我感到浑身上下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天啊,我是真的疯了……
我竟然从来没见过鸟类在天空中飞行的场景。
它们从来都只是像鸡一样扑扇着翅膀起飞一段距离……
而不喜欢动物的我从来没在意过它们究竟是飞到了高空,还是在我不经意间彻底化作一团空气消失,形成一副鸟飞走的假象……
不会飞翔的鸟儿,简直像极了……
永远不可能起飞的……
风筝。
风筝……
哈哈哈,又是风筝。
我到底在想些什么?直接去休息不好吗?
为什么要一直计较这些琐碎的事情?
就不能都是巧合吗?
恰好我最近的神经比较敏·感,恰好今天没有风放不了风筝,恰好我不喜欢动物才没关注过它们……
凑巧幻觉非常严重,让我看到了变成虫蛹的风筝,见到了被细菌寄生的面条,还听见了不应该存在的鸟鸣……
这些问题都很好解决,只要明天去问问……
我能问谁?
被我虚化出来的格林先生吗?
我在这里从没有交心的朋友,甚至没有一个可以沟通的人,大家都是疯子,各有各的怪病。
哈,那我把这些都当成幻觉无视掉不就好了?
就像以前一样,照常生活就是了。
颤抖的手紧紧扣住窗沿,我意识到这才是绝佳的解决方法。
毕竟在我之前,数不尽的病人都有类似的幻想症。
大叫着“这个世界是假的”、“世界要毁灭了”、“你们都是假人”之类不着边际的话语,然后被医生护士们拖走,关到更远更隐蔽的地方。
那么我只要无视这些怪异点,我就还能在这里当一个正常人。
是的,我来治病不就是为了成为一个正常人吗?
我是一名见多识广的绅士,出生于……
19……?
不对。
20……?
不,都不对。
管我生在哪一年,又出生在哪里,父母是谁,我都要成为一个正常人,重新融入社会。
所以……
所以我要将那些发病时出现的幻觉统统遗忘。
我不会随意砍人,我十分尊敬我的医生还有管家,我无比珍惜我和格林先生的友情……
不不不不……
那才是幻觉。
真正的我没有朋……
不,还是不对。
那才不是幻觉。
对吧?
我是陆玖易,只有我才最了解我自己。
可是亲爱的陆玖易先生,你为什么还在不停地颤抖?
你到底在做什么?
你为什么要把双手放在你的嘴前?
最后一次。
我只试最后一次。
“呼……”
我轻吹一口气。
没有任何凉意。
我的手掌心布满了冷汗,只要有风吹过带走上方的热量,我一定能感觉到温度的变化。
可事实是:没有任何改变。
就和白天发生的一样,哪怕我很用力地在吹气,呼吸急促到缺氧头晕,都没有气体在流动。
这个世界明明不会吹风,也不存在空气。
所以鸟儿不会飞翔,风筝不可能被放飞,我也永远无法人为地扇起风。
可在我的认知里,我清晰地知晓风的存在,我还能正常呼气吸气……
“这个世界是假的……”
我望着玻璃上的倒影,里面的人是那样憔悴,惨白的脸上毫无血色,在白色病号服的衬托下,那简直就是一个刚从坟地里爬出来的干尸。
他正虎视眈眈地盯着我,在某个瞬间,他似乎又变成了那些披着白皮的怪物,准备把我这个彻底疯魔的病人送走,一如对其他人做过的那样。
果不其然,下一秒镜面中的怪物张开血盆大口挣脱玻璃窗的束缚,径直扑向了我。
我被吓到近乎失声,只能徒劳地跌坐在地上,将桌面上的东西全部碰倒在地,却不知何为疼痛,只是一味惊恐地注视窗口。
然而那里根本没有什么非自然的怪兽,雪白的窗帘单纯地掀起一角,又轻飘飘地落回去,紧贴着窗口不动了。
砰砰狂跳的心跳声中,脑海里的声音依旧一字一句地告诉我:
“看啊,这里是有风的……”
头顶的灯开始闪烁。
“别再臆想太多,你该好好睡觉了。”
门外响起仓促的脚步声。
“听……听啊,再不休息,巡视员就……就要……要……要来……”
最后的声音渐渐像是失去信号的广播一样断……断断……断续……续续……续续续……
我是谁?
我究竟来自什么地方?
我又要去哪里?
我……
我还是人吗?
大脑内的信息集聚到快要爆炸,各种各样的声音同时在脑海内回响。无论是孩童的嬉笑声,还是周遭医生的窃窃私语,抑或是我从未听过的呼呼风声……
全部狂妄放肆地占据了我的感官,逼迫我向所遭遇的一切……
投降。
承认吧,那都是你的错觉,正常人怎么可能考虑那么多?
你只是生病了而已,乖乖回去听医生的话,好好休息。
第二天醒来时,一切都会被修复重启,生活会重回正轨,你的人生又回来了。
真的吗?
那真的可以实现吗?
可我明明发现漏洞了啊。
——刚才的窗帘确实动了,但是窗户没有打开。
无风自动……
简直就像是为了告诉我这个世界是真实可靠的而刻意临时找来的证据。
所以说这一切还是……
假的。
原来他们说的没错。
全部都是假的!
快点!
快点站起来!
离开这里!
挣扎间,我恍惚碰到了某个尖锐的东西。
那是洛芙莱斯医生最后交给我的药片。
如果把药都吃下去,一切会好起来吗?
会吧?
一定会的。
像是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我手忙脚乱地在地面的衣服堆内翻来找去,终于颤抖地拿出药片,撕开包装试图直接吞下所有药片。
然而这一次,无论我怎样用力挤压突起的锡箔纸,都无法将药片拿出来。它们纹丝不动,就像是一块块坚硬的石头。
“咚……咚咚……”
我分不清那是门外的脚步声还是我的心跳,我只知道额头的冷汗落了下来,滴在药片之上,仿佛宁静水面上落下的一滴露水,彻底将晃神中的我点醒。
那根本就不是药。
是电路板。
上方独属于电路的纹理清晰可见,安插在其中的零部件大大小小各有不同,唯一的共同点是它们都异常硌手,甚至还有隐隐约约的电流传过来。
哈、哈哈哈……
我差点冷笑出声。
我大概还是疯了吧。
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如果可以的话,我宁愿自己变成一只缩头乌龟,只要躲在龟壳里就可以免受一切外界的打扰,再也不用面对那些可怕的事物。
但是……
只是这一次。
我想知道……
我太想知道了。
所有的所有。
“砰!”
身后的大门轰然打开,我没有去看来者究竟是什么人,抑或是什么东西,而是直接自地面弹起,趁对方没注意灵活地从门缝钻了出去。
外面一片漆黑,犹如无底的深渊,将我彻彻底底吞没。
我看不清任何事物,可我依旧能感觉到楼道内所有的病房门都被打开了。
世界上方似乎有一张无形的巨网,操控唤醒了本该熟睡的病人。本就离我近的病人犹如行尸走肉一般僵硬地向我走来,距离远的则蹒跚着来到道路中央,试图组成一道人墙堵住我唯一的出路。
干脆闭上双眼,我仰仗直觉不断闪动身体,躲过一只又一只伸向我的手。直到最后,我径直撞向人群,我知道我终于来到了楼道的尽头。
他们的反应远没有我快,至少现在是这样的。
我直接蹬上环抱住我的人的膝盖,顺势从他的怀里钻出去跳了起来,而后踩住不知道哪颗头颅,直接转身一跃而下。
数十米高的楼梯在此时显得那样遥不可及,我重重摔倒在地,却顾不上因为紧张死死攥住电路板而血流不止的右手,不得不直接站起身继续前行。
或许该感谢精神病院为了考虑某些呆瓜而将这里建造得过于简单,下了楼梯直走便是我最常去的咖啡馆。
不,应该说是食堂。
身后依旧存在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前方甚至还有我最讨厌的鸟叫。世界的一切如潮水般向我涌来,只是为了……
阻止我出逃。
我明白时间不多了,但我其实无路可去。
我只是凭借我的直觉前进,奔跑,再向前……
我知道,我不能一个人离开这里,我并不是一个人……
格林……
对。
格林先生。
他永远是我的挚友。
他会和我一起离开这里。
离开这个扭曲的世界。
我不能丢下他。
快要分不清眼前究竟是什么,我只知道……
窗台边有一株发出微弱光芒的盆栽……
我缓缓走向他。
我逐渐明白了为什么。
为什么我总是如此珍视这位友人。
为什么洛芙莱斯医生会将这块奇怪的电路板给我。
为什么……
我能找到被禁用的小刀。
因为救赎的关键被埋在土盆里。
我曾在这里藏起一把小刀。
在我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
我只能通过不断暗示,让我永远记住他,甚至在白天随身携带从不离身。
而洛芙莱斯……
我将电路板同小刀放在一起,手掌心溢出的血液几乎与板件融为一体,上方蓬勃生长的盆栽将它们全部笼罩在内。
他们都是绿色的,连同我的血液都是如此。
除了……
这把银白的小刀。
我在就诊时会和她交流什么?她在暗示我什么?她是否也知道什么?
作为一名与我身份截然不同的医生。
我感觉我终于触及到某些隐藏在世界背后的密辛,然而此时此刻,我无暇顾及那究竟是什么。
因为白天到来,咖啡馆内的大灯骤然打开,刺目的光线下,我看清了围绕在我身旁的一切。
一张又一张惨白的人脸面无表情地紧贴在我的四周,犹如密不透风的水泥墙层层叠叠。
一颗突兀的眼球夹杂其中,直勾勾地正对我,黑色的瞳孔中一道道光圈环绕,反射出的颗颗白色光点正随着它们的移动而不断闪烁。
这是一个镜头。
陌生的话语再次从脑海中浮现。
那是我自己说的吗?
可能吧。
这一次,我仍旧浑身战栗,颤抖不已。
可我面对镜头,坦然微笑着将小刀插·下去。
一路贯穿我的手心,然后是电路板,再到盆栽……
各种血液和汁液肆意飞溅,然而它们不再是诡谲的绿色。
一串串由“01”排列组合而成的字符串从伤口飞出,像是一只只自由飞翔的鸟儿,又像是难以挣脱的锁链。
……
“你们到底在实验什么东西?这就是你们现实和虚拟拟合的结果吗?”
“对不起领导,我们编写的模拟真人程序出了点问题,它们似乎有自我意识……”
“闭嘴,看看外面现在是什么情况?我出钱把你们这些所谓的天才都集合在一起,就是为了研究一个bug?还有多少时间给你们浪费?”
“我们已经尽力……”
“环境都搭建好了,还能有什么困难?限你们一周之内把真人投入试验,否则大家全都得死在这里!”
“我……算了,我知道了。”
「编号689,重新投入试验。」
「编号690,重新投入试验。」
「编号691,重新投入试验……」
「首席程序师洛芙莱斯自愿永久参与试验,直到精力耗尽……」
「系统重启中……」
……
“陆玖易先生,您该吃药了。”
“嗯?”
清晨的阳光温暖宜人,我端起咖啡杯,朝上方升起的白雾吹了吹,看着雾气和隐约闪现的数字被我吹散,心中莫名涌现的阴霾也被一并驱散。
“陆先生……”
“感谢这位美丽女士的提醒,我知道了。”把白糖丢进杯子里,我在悦耳的鸟鸣声中将咖啡一饮而尽。
“这是今天的报纸。”
“谢谢,祝您拥有美好的一天。”我打开报纸,习惯性从开头的出版社和日期看起。
「8月18日。」
“对了,格林先生他拜托我提醒你……”
“不用提醒了,我就在这里。”
一道熟悉的声音传了进来,我转头看向门外……
微笑着朝我的挚友打招呼。
完结撒花,噔噔噔——
正好前几天有一个脑洞,又碰上征文活动了,所以赶紧给记录下来了。写的时候完全没有大纲,本人也处于癫狂状态,完全是写到哪里想到哪里,就当开新文前练笔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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