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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深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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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当真这样想?”
她一直低垂的眼略抬了抬,看向杜筠所在的方向:“你当真觉得,人们当在黑暗中醒来?”
杜筠义正言辞地重重点头:“没错!姑娘,有什么想说的,尽管告诉我!”
“自我来到人间,便发现这里的人都在光明中行走。可那每一缕光,都刺痛我的双眼,蚕蚀我的每一寸皮肤,令我痛苦。”
“阿里曼大人说了,只要沾染上一点点光明,黑暗便不复存在。这是何等恶毒?”她眼中迸发出狂热的光来:“你可愿助我,将这世间变为深渊的模样?”
“姑娘。”杜筠努力克制着面上的表情,不叫那诡异的表情布满自己的面容,尽力装出疑惑的样子:“深渊是什么模样?”
“深渊,深渊是比这里好得多的地方。”她的眼中似出现了回忆与眷恋:“深渊里没有光。那里湿冷、幽深。保护我们的肌理、也保护一切蛇蚁虫蜍,那里万物平等,人与蛇没有分别,只凭本事论高低贵贱,只要可为阿里曼大人效力的皆可称为其使徒。”
她说到这里,杜筠已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她原想问她为何迷恋这样的地方,却终究咽了下去,没有吱声,只看着眼前的女子愈发癫狂。
这女子难道生来就在黑暗之中,与蛇蚁同穴?
这未免太过可怜。
而她却毫无知觉。她生于斯长于斯,只觉得那黑暗令她幸福。
杜筠心中五味杂陈,一时竟忘了问话,好半天才想起来,自己问她这些事,并非是为了怜悯:“你们在深渊之中,都做些什么呢?又是如何来到......人世间?”
“我们姊妹是雅黑使大人的手下。雅黑大人自小教会我们歌舞武艺、交往话术。摆渡使大人会在每年最寒冷的时候前来,甄选出那一年最出色的使者带来人间,为阿里曼大人所用,助他完成暗黑大计。”
“这是深渊中每一个人的毕生所求!”
杜筠不自觉紧了紧身上的毯子。
房间中的气氛诡异至极,一个近乎癫狂的女子被双手向后反绑在那里,激动得身形前倾。她的双眸在明灭烛光之下泛着幽幽的绿意,倒真有几分像蛇盯住了面前的猎物。
而榻上的女子瑟缩在毛毯中,略带着怯弱看着面前的人。
一时间竟分不出,究竟是谁在问谁的话。
而在此之下撼动之下,杜筠还在勉力维持着思考。今日机会难得,必得将话都问明白了,若她能幡然醒悟,助自己找到崔四,甚至找到深渊的所在,那更是再好不过。
强撑着想要如何将这对话进行下去。
又是一个陌生的名字。如果摆渡使是崔四,那这位雅黑大人又是什么人?
粟特名对杜筠而言本就晦涩难记,她能记得几个熟人的名字已是不易。此时这些名字一个一个地往外冒,教她好生头疼。她虚心求教:“这位雅黑大人,是做什么的?”
“雅黑大人,那是魅惑的神祇。”那舞姬的语气柔和下来,不觉间竟也充满魅惑之意:“阿里曼大人说,人间由男子主宰,而男子却愿对一些女子言听计从。我等女子便是以‘魅’主宰人间男子,可令他们臣服于脚下。”
这阿里曼......还真是尽教人些旁门左道。她想起范玉儿来,怎的这金龟袋训练出来的女子,都是这么个行事做派?
可范玉儿的娇柔是手段,这舞姬骨子里的却是信仰,不大一样:“那范姑娘…也是阿里曼大人的使者?”
那舞姬否认道:“不是。范姑娘此间的任务,原是另一位使者的。范姑娘并非阿里曼大人的使徒,起初我们都疑心她的忠心。只是她的符印是铜制,我们不得不听从。如今看来,范姑娘确实能担此任。”
“另一位使者?”听到此处,她不禁想起一人来:“姑娘可认得一个唤狄娅的女子?若说起来,她也是去岁冬日,跟着摆渡使......来到人间。”
那舞姬眼中亮了亮:“姑娘见过狄娅姊姊?她一切可好?”
“她死了。”
“死了啊。”她目光暗淡下来,却不知为何漏出了一丝笑意,眼中却是万般无奈:“能为阿里曼大人而死,亦是荣光。”
她似是请求一般,向杜筠问道:“她一定在长安做成了一番大事吧?论舞技、论武艺、论才学,她都是我们中当之无愧的最强者。我们这些人,都是看着她的背影成长起来的。我们都想像她一般,成为阿里曼大人最得力的使者。”
她这般说,杜筠终于明白,当时擒下狄娅为何这般费力。她记得,那是一场恶斗。狄娅的功夫甚至不输杨云起,她是在围攻之下落败的。
可她刺杀的,偏偏是杨昢。
不过是杨昢。
“算不上。”杜筠自不敢与她说,狄娅的任务是被自己给搅黄的,却觉得狄娅之事或是一个令这舞姬醒悟的关卡,越发刻意戳破她的愿望:“她欲刺杀一个不大要紧的公子哥,被当场生擒。我恰巧在场,目睹了此事。后来听说,她在去官府的路上,自尽了。”
那舞姬听闻,难得平静地盯着她,盯得她都有些难安:“你说,她是临时被调去的长安?”
事出反常必有妖。金龟袋在中原如此势力,能在江淮道沿路设伏到长安,却非要千里迢迢从碎叶送个人来刺杀杨昢,这事儿说不通。
而范玉儿来此接替狄娅,与狄娅动身前去长安,中间间隔了足足有半年的时间。且范玉儿也并非是一开始就进了使团的,她在锁阳城的时候,也并没有认出杨昢。
她是到了伊州之后......伊州那夜,范玉儿混入使团,而杨昢开始遭人刺杀。
关键点,多半就在于韶乐楼。
“在碎叶之时,摆渡使收到了韶乐楼的来信。随后,狄娅姊姊便离了我们,随一支商队去了长安。”
后面的事,杜筠不用再问下去。那支商队自是茉莉与带来的那一支,狄娅就是混迹在这其中,到了长安。
一切都对上了。
打一开始,去岁开春时“阿里曼”送来的这批人,便是都要去韶乐楼的。
不知为何,在碎叶之时,韶乐楼给崔四捎了信,令领队的狄娅随茉莉的商队去了长安。她去长安后刺杀杨昢未果,当夜便咽毒自尽。
剩下的这些人按计划去了韶乐楼,等着康晋前来。她们的任务原是助狄娅成为康晋的亲信。
狄娅在长安身死,而金龟袋送来了范玉儿顶替狄娅,接近康晋。
他们将西域之人送去了中原,又将中原之人送来了西域。
阿里曼的人身上都带着龟符,这至少能说明,“阿里曼的使徒”都属于金龟袋。但这些使徒对于同样出身金龟袋的范玉儿没有信任。金龟袋与阿里曼之间的关系可谓微妙。
这夜之后,很多事情似乎有了解答。但与此同时,更多的疑问冒了出来。
她如今对那舞姬口中的“深渊”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它所在何处?那位“雅黑使”在阿里曼中又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
依照眼前这舞姬的说法,“深渊”是与人间平行存在的世界。为了她们的双眼不受光明的侵蚀,摆渡使会蒙上她们的双眼,再将她们带来人间。初来乍到之时,她们的眼为光明的刺痛而流泪,但为了阿里曼大人的大计,她们甘之若饴。
杜筠瞧着她,可谓五味杂陈。
未能习惯光亮的双眼,自然会被它刺痛。这难道要怪罪于光明吗?
她们从小被圈养起来。阿里曼说什么,便是什么,连这般鬼话都深信不疑。
不通常理,不知善恶,一生都为人所用而不自知。前赴后继地,为人送死。
她忍不住开口问:“姑娘就不曾想过,这一切都是骗局?”
那舞姬不说话,只是面带不解地看着她。
“你瞧,这是我在中原被刺之时收到的龟符。”她起身,将木符与铜符皆摆到她的面前:“金龟袋,这符大唐前朝时留下的,如今不知为何,有人在借此搅弄江湖。他们在中原并不缺人手,范姑娘也是来自中原。你可想过,他们为何要将狄娅调过去?他们让她过去,必定是另有所图!”
那舞姬并未开口问她为何,只是忽然死死地盯着她。
也不知是否是困过了头,她瞧着面前的女子,只觉得可怜,一时不忍:“姑娘来这人间,也有一年的光景了。这里有白天,也有黑夜,光明与黑暗共存与世间,交替轮回,日日如此,千万年来不变。光明若当真可恶,创世时便不该许世间有一分黑暗。什么暗黑的指引,那只是他们的谎言!姑娘去碎叶之前未曾见过阿里曼以外的人,自然他们说什么便听信了什么,他们究竟荼毒了多少女子,竟将你们圈养在那般暗无天日的地方!”
“你胡说!”那舞姬听罢来了气:“方才那些,都是谎话罢?你根本未曾想过为阿里曼大人正名。我等追随摆渡使大人的指引,行走整整七天七夜,才能够穿越混沌从深渊来此。我还记得混沌之中有清风迎面,与雅黑使大人所说一般无二,怎么会有假?!”
杜筠冷笑:“行走七天七夜,很久吗?从伊州走到庭州,也是七天七夜。姑娘不是才走过?他们为何蒙上你的眼睛?那是不想你们记得来时的路,不愿让你们知道,深渊究竟在哪里。为何中原来的范姑娘顶了狄娅的任务,而你们要听命与她?一年了,姑娘一点都没有怀疑过吗?”
她见她面上露出一丝动摇,坚持说下去:“他们只是借了阿里曼的名头,在这里为非作歹罢了。所以,才会有中原来的铜龟袋,凌驾于你们之上之事。”
“狄娅的文书我去寻过,她离开伊州之时,也就是事发之前,文书便被大理寺调走。有人要借她生事,就没打算让她活着。你还不明白吗?”
那舞姬听了她这话,面上终于有了崩溃之色。她别过头去,再也没开口。
杜筠也就由她,未再出声打扰。
两人之间,又回到了起初的僵持与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