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霓裳歌》花解笑

25、月黑风高夜

　　哪怕是日落时分，锁阳内城也丝毫没有丝毫的冷清。杜筠坐在马背上，不急不缓地前行，看着西城大街两侧黄昏景象。

　　一入得内城来，叮当锤炼之声此起彼伏，乃是城南兵器冶炼处传来。城北一侧有两座瞭望塔，西北角用于瞭望城外北部情形，城中主道旁的这一座，大约用于观测城中情况。

　　锁阳城内城中大多是兵马布防，确是比别的城池看守更加严谨些。

　　再向前去是粮仓与内城集市，内城的集市价格较贵些，多是些基础的吃穿用度，方便居住在内城的官吏军旅一些日常所需。虽没有外城那般商贾云集，货物琳琅，但已是内城最为热闹的地方。

　　东城不比西城，是整个晋昌郡政务之所在，若非在郡中有事务，一般人等并不能够轻易进入。前两次跟着达拉布一同来的时候，便是有那都督府订货的文书，才得以通行。

　　杜筠一路沿着主街逛到东城城门处。她翻身下马，轻车熟路地将商队的文书递予城门外的侍卫：“大人，小的是康居来大唐的商队，去府里送货的。”

　　那侍卫拿过文书，细细看了，又抬起头来看她。杜筠见他迟迟不应，有些忐忑。前两次前来，侍卫放行都极快，她不知可是哪里不对。

　　果然，那人疑道：“我若没有记错，这货前几日已送过了。”

　　杜筠未曾想着这侍卫竟然是这样的好记性，几日前的进出人员都能记得。

　　她当即冷静下来，换上一副略带讨好的笑：“大人好记性，小的前两天确实去中送过货了。只是今日的这些是那位鸿胪大人另急要的，未来得及写文书，只给了这个牌子作信物。”

　　说罢，她将鸿胪寺的牌子递上。那侍卫见了牌子，想到这几日暂住在城中的那位丝绸使，确是带了几个鸿胪寺的人来，当下明了，便不再作阻拦。

　　杜筠松了一口气。寻了一个地方将货卸下，又在东城内绕了一圈，最后牵着马在都督府大门外寻了铺子坐下。

　　此时正是官吏开始陆续归家的时候，只是门前的守卫却一动不动。

　　杜筠一边取过茶碗，递了碎银，一边不经意地问：“这些守卫大哥夜里不回家去吗，东城中应当并无住所吧。”

　　店家笑道：“这是值夜班的，刚换了班，先前那拨已回去了。”他收拾着摊子催促道：“公子，您也稍快些，一会儿城门该落下了。”

　　“哎。”杜筠应着，快快将茶水喝了：“多谢您，那我先走了。”

　　她寻了府外一颗胡杨，藏在枝叶之间，观察府中的情况。

　　****

　　都督府分了前院与后院。前院是公务之所，大门向南，开在东城的主街之上，后院则是晋昌郡都督家眷住处，另向西开了一座大门。前后院一门之隔，却将公务挡在了生活之外。

　　听闻如今的晋昌郡都督乐庭瓌，娶的是琅琊王氏的女儿。能得王家看重，想必是一表人才。

　　但杜筠对都督府后院并无多的兴趣，她今日是冲着户曹来的。

　　都督府的前院亦分了主厅与别院，主厅毫无疑问是长史司马六曹参军议事与会客之处，中间是一处池塘，旁边是几处回廊别院。

　　此时主楼依然灯火尚明亮，想来是都督大人勤勉。前院守卫也多聚集在那处，别院仅寥寥几人巡逻。

　　杜筠算了算，六曹之中，属户曹、仓曹、法曹文书较多，她略加猜测，觉得此处当属户曹的文书最甚。她打定主意，从最大的别院开始寻起。

　　院中尚有几盏灯未灭，有往来官吏抱着卷宗文书快步行走，许是今岁户籍造册更迭，户曹比之往年要忙碌不少。

　　一直到申时二刻，院中官吏才开始急急忙忙地往外赶。杜筠知道，她当是没有找错位置。

　　等到最后一盏灯熄灭，离开院子之人落钥，天已将暗。杜筠看着院中似已无人，从树上向院内丢了一块石头。

　　院中静悄悄的，没有声响。她放下心来，从树上跃至墙檐，进入院内，贴着回廊往廊东的两间房间去。

　　虽说院中无人，但夜里点灯过于显眼，还是要在天彻底暗下来之前找到那卷文书。

　　杜筠方才看得明白，这个院子北边的房间最晚熄灯，那个人既然临走之前锁了院门，那多半就是这户曹的主事参军。旁边的那两间官吏出入也不算多。大约也属户曹中要紧的人，年前的卷宗文书，不当在那些房间中。

　　剩下的，廊西的两间房人员出入最为频繁，是最有可能归档近期文书档案的地方。

　　杜筠拔下头上的发簪，将门锁撬开。这还是从前跟着杨云起在外头厮混时学的把戏，不想如今却能派上用场。

　　她看着眼前一排排的书架，有些无措。只得先抽着看，寻找屋内文书归类的规律。外头的这些是近些年的田租赋税文书，光洁如新，显然经常调取。她对此无甚兴趣，翻了两页便作罢。再往里走簿帐、婚丧，皆有造册，事无巨细。

　　瓜州之地积年累月之下的文书皆在此处，铺天盖地，而她在案牍之间寻一片半年多之前的文书，如在大海茫茫间捞针。她觉得自己要被这里吞没。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找到通行文书的书阁时，天已彻底暗了下来。

　　杜筠无奈，从怀中掏出火折子打亮。书阁上有出与入的标记，大约是用于区分来唐和离开的文书。她从其中抽着看了两本，很快确认了心中猜测，遂弃了离唐的文书，只在入唐的文书中寻。

　　好在，这通行文书似乎是按年份排序。她一点一点跳着寻找，发现其中有两册上的灰尘尤其单薄，似是近来被人翻阅过的样子。

　　她被勾起了好奇心，将文书取下打开。

　　“安氏思顺，父安波注，母米氏。开元初年经疏勒、姑墨、龟兹、楼兰至瓜州，往河东道岚州，同行者弟安氏禄山。”这走的是天山南路的路线。

　　安思顺的名字，杜筠在来时的路上听过。河西节度使，凉州地区最高等级的官员，统河西军马。

　　其堂弟安禄山更是出名，听闻膘肥体壮，却跳的一手好胡旋，极得圣人的宠幸，如今领了范阳、平卢两地节度使，已是朝中新贵。

　　更有甚者，不知这胡人使了什么法子，竟成了圣人与贵妃的养子。论年岁，这安禄山比贵妃娘娘还要年长许多。此事荒唐。如今长安城中都在念，“云中乱拍禄山舞，风过重峦下笑声。”但不论如何，安氏一族如今在朝中也算风光一时。

　　说起来......那安禄山与杨国舅在朝中是出了名的不对付，而刺杀那杨二公子的舞姬偏偏是个胡人......

　　杜筠一时按耐不住，顾不得去寻那舞姬的文书，寻了两侧的文书翻了翻，果其不然，找到了安禄山的那一份：

　　“安氏禄山，父安延偃，母阿史德氏，康居互市牙郎。开元初年经疏勒、姑墨、龟兹、楼兰至瓜州往河东道岚洲。同行者兄安氏思顺。

　　是一则标准的文书，其中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杜筠敏锐地意识到，这安禄山如此长袖善舞，或许与他曾为互市牙郎有关。

　　牙郎之职，撮合商户，拉拢买卖，消息通达，且事无巨细。非神思机敏、八面玲珑者不成。

　　杜筠看的得正起劲，却听见外头传来了开门的声音。她心中一惊，赶忙将火折子熄灭，转身藏匿进转角。脚步声有些杂乱，对方约有两个人。她凝神，隐约间能听到他们的谈话声。

　　“......入唐之人，......过往，......皆在此处。....寻什么？”

　　谈话间，来人走近了些。杜筠这才听得清晰一些。

　　“去岁八月......到长安.....狄娅......。”

　　杜筠心下一沉。狄娅，这正是茉莉说与她的名字。只是如今她藏在这里，不敢冒然动作，只得听着他们跳跃的话猜个大概。

　　那两人越走越近，交谈也越发清晰了起来。

　　“去年的文书都在这边了。八月到长安，那大概年中过的关，文书应在中间。”

　　那厢“嗯”了一声，也不多说。

　　这声音颇为耳熟，却一时想不起是什么人。杜筠扒开眼前的书卷。其中一人着绶蓝色长袍，披了皮裘，另一人只是一身玄色斗篷。月色下，那斗篷泛着微光。她看不清来人的脸，但看这衣衫光泽，绝非凡品。

　　那人似乎盯着那书卷看了一会儿，随后取下文书，有纸页翻动的声响。

　　两人在书架前寻了快个把时辰，期间断断续续有些交谈，似是将相近的文书全都翻阅了一遍，依旧没什么收获。

　　杜筠在角落间缩着，一动不动，人已是僵了，心中只盼着他们快些离开。却忽听那绶蓝袍男子道：“这有个字条。”

　　玄衫男子闻言转身：“说什么了？”

　　蓝衫男子沉吟道：“户曹留的字，说是长安那边提了文书去。”

　　“万年县？”

　　“大理寺。落款是......去岁九月。”

　　杜筠一惊，试图蹲下身一些，将案牍向上抬开，好看清来者何人，动作间却不觉发出了淅索声响。

　　那绶蓝袍男子很是警觉：“什么声音？”说罢便要将烛光朝这边照过来。

　　杜筠心下慌张。她蜷在死角处，避无可避。若是被发现，只有突围冲出去一条路可走。她立时将手向腰间的刀扶去。

　　动作间，那玄衣男子似是探查，却侧身将那蓝袍男子的烛光挡了一下。在他探过头来的那一刻，四目相对。

　　是杨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