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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离人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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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黎叫路人去报了官,心中却明白,这多半又是一桩被栽赃给匪徒洗劫,无疾而终的案子。
夜色沉沉,她冒着漫天大雪连夜离开通州,一路上仔细掐着时辰,终于在天色微曦之际,赶在上京城门洞开的那一刻,纵马入街。
长宁侯府侧门内是一棵遮天的梧桐树,漫天落雪皑皑,织成洁白的幕帘,树上也似生了繁花。
马蹄声轻脆地击碎黎明前的寂静,守门的小厮已先一步听着声为秦黎牵过马:“大小姐回来了。”并顺手递给她一把油纸伞。
秦黎接过,还没撑开,就大步流星地冲到后院,拍响了易安阁的大门。
易安阁里住的是顾云逸,照看他起居的是与他年龄相仿,已在秦家服侍十年的松平。
然而却是顾云逸开门,他揉着惺忪的眼,衣衫微乱。
门扉半掩,他探出半个身子,目光中仍带着几分未尽的睡意,略显茫然地望向门外。
竟见是秦黎,满身寒气,气势逼人。
顾云逸一惊,连忙将门又紧紧合上,脸上隐起羞涩,躲在门后匆忙整理起凌乱的装束。
忽然间“砰”地一声,门板被人一脚踹开。
秦黎面色冷峻,毫不顾忌什么男女之防,径直逼近顾云逸,目光如炬,“今年初,胡原的儿子遭贼人劫走,惊疑过度,以致昏厥不醒,官府齐齐出手才捉住那人,这人是你不是?”
顾云逸意识到秦黎是来兴师问罪的,他手中便也不执着于编衣束带,慌张神色这才平静下来,他答:“是我。”
秦黎冷哼一声,“胡原做了构陷你顾家的帮凶,你对他恨之入骨,早欲除之而后快,可没想到胡原对你威胁置之不理,且因儿子失踪报了官,你势单力薄,独木难支,又被指认出是顾家的逃犯,后被抓回上京判刑流放,是与不是?”
顾云逸默了半晌,嘴中挤出一个字:“是。“
“所以你明知他身处漩涡,周围风声鹤唳,你却仍引我去查他,借我之手,葬他全家的命,为报你顾家的私仇?”
顾云逸不由得攥紧了拳头,道:“是。”
秦黎忽地笑了,”果真是好谋算啊,瞧我蠢的,竟还信了你说的什么秦家风骨、该怜天下苍生的鬼话,成了你手中的刀。只是可惜顾城大人一生清正,毫不卖弄心术,竟养出你这么个阴狠毒辣的儿子。“
顾云逸扯着嘴角,也冷笑起来,“我狠辣无情?就任他胡原家孩子家眷是无辜,我顾家的几十口性命就合该任人践踏,平白去死吗?家破人亡的滋味凭什么只有我尝?”
“那既然各人都有自己的迫不得已,你为何不敢将你的心计、你的刀尖对准真正的幕后黑手?”秦黎目光炯炯。
“因为你不敢。你害怕他们权势滔天,害怕他们杀人不眨眼,害怕你这顾家一根独苗还未替父正名,就一命呜呼去了西天,所以你只敢窝里斗,只敢对着不起眼的边角下狠手,只敢用那些孱弱者的血填满你那空虚懦弱的内心,却不敢堂堂正正,为你顾家,在青天白日里,众目睽睽之下,喊一声冤枉。”
顾云逸微愣,手指被攥得通红。
秦黎头也不回,就往门外走,“但是我敢。”
她这四字在晨间的雪幕中掷地有声。
“你说我仗着家世虚伪也罢,不顾对手愣头青也好,我只知道,当日你提起我秦家风骨,我确实动容。这么多年,这么多人诛我父亲,说他暗中连结西魏,助其休养生息,以此筑他自己的青云腾达之路。可又有谁还记得永嘉十七年,那时边境滋扰不断,百姓饱受战火之苦,而陛下却沉迷于长生之道,国库瘪困,朝堂主和避战。是我父亲挺身而出,立下军令状,誓言‘不破魏都,不予家还’。他领着王氏遗部,不过数万残兵,马革裹尸,破千山万水,埋了多少忠骨,才直抵敌都,饮马瀚海,铸就不世之功!”
“身为秦家人,该自幼袭父兄志,诛奸伐逆乃吾辈之责,这次是我茫然入局,误了先机,但这盘棋我下定了,不管你身后何人,我们走着瞧!”
顾云逸看秦黎又只身迈入了风雪,就如同她来时那般寻常。
她身影渐渐消失,可留在历历风声的那句话还是飘旋到了他的耳畔:
“现在路是难走,可大门阖开,正道顺明,实要慎行,别再误入歧途。”
顾云逸怔怔地站了一会,他只穿了件单薄的外衫,可半晌感觉不到冷,心仿佛积了冰,更不知何时有雪化之期。
他进了屋,撕开自己的麦枕,掏出一封半边黑墨半边血样的纸。
纸上折痕数道,上半部分是萧家递给庾吏的密信,本该销毁以绝后患,却被他留作保命的筹码,却没想到保的是他儿子的命。
下面是他那日劫持胡原儿子,逼他亲笔写下的陈情书,他本想让胡原自裁,可饶他家人一命,未料胡原竟暗中背叛,不守承诺,报官告发。
他没给秦黎透声,想自己留下这信当个物证。
秦黎说的对,他是软弱无能,纵使手中有底,也不敢向那些大人物举刀。
可胡原如今身死,他就算信秦黎的话,去顺天府,去大理寺,可这信还能有什么用处吗?交到上官那里,不会被说成是他伪造的栽赃?
他又想起秦黎说的顺明道,心中正犹豫不决,门外松平却没有敲门,径直端个一个火炭盆走了进来,“公子,天冷,当心着凉。”
顾云逸目光一凝,将那纸飞快掩在身下后,紧紧盯着松平的脸色,不知刚才他和秦黎的话,被这小厮听去多少。
大雪纷纷扬扬地洒,见了日头的微光,又赶上了月亮的清辉。
秦黎酣睡了大半日,醒来时天色已然暗了。
这几日,她好像就没见到太阳的明光。
她披了件厚氅,拎起一壶刚从树下挖出的陈酿,那是秦初几年前酿的一坛杏花白,当时说什么满盏杏花酒,清明思故人,但今日天寒雪漫,佳节将至,也当得起好时辰。
她翻身上马,边仰头痛饮边踏着寒雪的冰芒,独自向城南行去。
及至城南桃花源,直见朝燕楼高高耸立。
她醉意朦胧,将几枚银钱递给楼门前的守卫,那守卫似乎与她颇为熟稔,还笑着问了一句:“怎么许久不来了?”见她神色恍惚,那守卫也不再多问,手一挥,便放她上了楼。
这朝燕楼之名,正是取自先帝最为宠爱的静妃——林飞燕,林芳如的亲姑母。
相传当年先帝微服出巡,于京城有名的酒楼桃花源偶遇一绝色佳人,顿时心生爱慕,遂将其带回宫中,封为贵人。未及数月,便晋升为贵妃。大晋立国百年,门第森严,宫规严苛,未曾有寻常人家的女子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享此尊荣,林飞燕自此名扬天下,荣宠一时无两。
时年流行的话本还绘声绘色地描述了这一佳话,只道是:才子佳人初相逢,美人一笑百媚生。桃花源中纤云弄,飞燕翩跹入金屏。
当年蒙先帝恩顾,林家荣宠几度不衰,但令人遗憾的是,静妃虽得先帝万般恩宠,却始终未能怀上子嗣。不知是自身的缘故,抑或是宫中那些见不得光的腌臜手段所致。
先帝见爱妃独处深宫,孤独孑然,便特许她的侄女林芳如常入宫相伴解闷,更为她修建了这座朝燕楼。
一为追忆相识之美,二是因这里可遥望静妃位于朱雀巷的故居。
先帝驾崩之后,这座楼便成了荒芜之所,再未有皇家人前来。
秦黎也说不清为何会想来此处,脚步便不由自主。
她提步登上那熟悉的楼梯,脚下轻飘,仿若随风而行,一步步向上,还未到顶,便觉一阵疲累袭来,她索性在半途寻了个位置,随意坐下,将所有心绪沉默地埋在风里。
皇家禁地,周围静寂无声。
高处的夜色如烟似雾,飘渺不定,抬眼望去,便是脚下的万家灯火。
秦黎的脸隐在黑暗里:“以前常听父亲说,一个人若看得太清,洞明世情,便会想这世间事为何总不畅心如意,如此容易身牵重壑,忧缠心头,反不如难得糊涂过得逍遥自在。”
“可若是听得太清呢?”
谢曜灵倚靠在栏杆旁,任由风穿过他的身体。
秦黎终于缓缓别过脸来,她看着谢曜灵,黯然神伤道,“你听见哭声了吗?”
“父母送别孩子,儿女拜别高堂,是离别的哭声,还有求救的哭声,世间的哭声好像都一模一样。”
“我谁都救不了。”
灾民流落投奔,上京自不能幸免。
此时天寒地动,那些无家可归之人只得待在官府临时搭建的窝棚内避寒度夜。
上京城东西与中心皆为天子所居之地,富贵云集,自然不能容忍这些贱民扰了贵人们的清宁,所以只在城南北搭了无数的窝棚,连城墙之外也被安置得密密匝匝。
忍饥挨饿的冬夜,不知有多少人就这般沉睡过去,再也醒不过来。
夜风凛冽,夹杂着寒意,汹涌地穿过棚隙,吹向楼间,卷动秦黎衣衫猎猎作响。
谢曜灵望尽秦黎眼里的忧伤道:“大齐这些年来,在我的记忆中不一直如此吗?许多有心之人费尽心机也无法扭转乾坤,许多胡原也倒在这样的深夜,你徒手难遮风雨,不必自责。”
“上京的云那样高,有人即便攀上登天的梯子,也触不到那端上的荣华。我生在其中,随时上下,却护不住任何人。”
谢曜灵靠近秦黎,光晕淡和平静,他见她小脸冻得通红,本想将她身前的厚氅往上裹了裹,却见那绵毛柔柔割过淡光,没有一寸移动。
他见秦黎瞪大的眼,起了羞怯,反问:“我知道你父亲让你在十岁时就入了军营,和那里的兵士同吃同训,想必你于行兵之道也有造诣,那我想听听你的高见,若西南军要收复凌阳,现下可有几种谋划?”
秦黎细细思索后,认真答道:“西魏驻兵不多,我们若要速战速决,攻城就好,我还知道凌阳南门筑墙边上的一条密道;若不想损失兵士,也能来个拖字诀,今年西南收成不好,凌阳城内存粮不多,西魏若不与我们互通贸易,粮食便难以为继,早晚也要自乱阵脚;或者我们诱敌深入,再左右夹击,这般谋划说起来倒有很多。”
“是啊,我们总有很多条路能走。”谢曜灵难得正色一回道:“你既有意,已定了要登的山,要攻的城,要对的敌,便只论行路难易即可,何需左右彷徨,几番拭问本心呢?”
“各人生于尘世,不求闻达于人,名留青史,但总要行己所当,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己心才是。”
秦黎双眸微动,醉意渐渐上头,眼前的景象变得朦胧。
谢曜灵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带着几分熟悉。
她眼前的光廓飘渺不定,仿佛和另一个身着青衣,眼神温和疏朗的男子身影交叠相融,在风中轻颤,若梦境般迷离。
她拖着步子,倾身痴痴前去,看得更清了,只有谢曜灵微黄的光影。
她自嘲道:“我一个寒潭孤影,受百般荒唐阻碍,还妄想冲天一搏,你且等着看我摔得如何凄惨。”
谢曜灵一笑:“已有本公子日夜作陪,还谈什么形单影只,你放心,本公子说过的话向来作数,你若真摔下来,我给你垫背可好?”
秦黎打了个饱嗝。
——
头顶是喧哗闹声。
一个身着黑衣织锦的年轻人将屋中一盏琉璃风灯一转,伴随着阵咯吱响声,一道暗门缓缓开启,数级台阶向下,里面隐有亮光露出。
密室内的铜灯台上点了数十盏灯火,映得室内通明如昼,他迈步进来,见有人正埋头在书案上整理各地收回的消息,见他来了,也没抬头。
他没再往前去,只站在门口道:“七哥,我回来了。”
自案后冷冷传出句:“十一,我早前就警告过你,让你早日杀了那庾吏全家斩草除根,永绝后患,如今到了这般境地,已是害人害己,你自去老三那里领罚吧。”
十一眸光轻动,但片刻间又归为平静,躬身道了声:“是”。
他们自太子暗中建立间闻司时被选入内,都是精心挑选的无家之人,是养在太子手下的刀,锋利便用,不锋利便弃。
他当初奉命处理萧家贪粮的祸端,察看那胡原一家和睦无害,所知的事也翻不起多大的风浪,有心留他们一命。
十载杀手生涯,该有的决绝他不是不懂,但那日心中却生了恻隐之念,那是所有人从小就告诫他要舍弃的东西,它叫善念。
任性的结果自然是免不了的重罚,可事后他还庆幸,不仅未耽误太子殿下的大局,还救了那对贫苦夫妻的性命。
直到秦黎不依不饶,又找上了他。
原来风水轮转,天意轮回,有些事情还是要回归原位。
他却不可惜他一时兴起的善心,只当他为手中长剑所造的杀孽赎了罪。
老七停下手中的动作,有些不忍道:“十一,刀无生死,亦无自由,最忌讳的,莫过于一个情字,就算结下什么善果,也是无用,因为你我早晚是要下地狱的。”
十一面无表情的点头,“多谢七哥提点,十一谨记。”
他说完,转身便要离去。
老七又叫住了他,“再过几日,十九便从南疆回来了,你若想见他,便去见吧。”
似有清风袭来抚没眉间萧索,十一冰寒般的眸子终于有春光乍现,他对老七又是一揖,“多谢七哥。”
不多时,隔壁屋内隐约传来鞭声,但未有人言。
看来这伤又得养到开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