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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蹒跚鸭头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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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葛神侯府的茶室内,一老者和一少年正在对弈。
老者须发全白,面色红润,精神烁瞿,一双眼睛里,包含着通达世故人心的明澈。
少年只有二十出头年纪,一身白衣,冷峻瘦削,眉目极是俊俏,含着淡淡杀意。那少年坐的不是普通的椅子,而是一张轮椅。
少年持黑子落下,他的手白皙修长,廋劲灵巧,和他的人一样,完美,带着淡淡冷肃之意。
两人落子很快,似乎下得很专心,口中却谈论着和下棋不相干的话题。
“……傅宗书的态度,着实耐人寻味。”少年道。
“你们师兄弟三人当中,你最年少,但智谋心机却远胜铁手和追命。”老者落子道,“对于这件事情,你怎么看?”
此时二人谈论的,便是前日里绝灭王楚相玉谋反一事。
楚相玉本是先帝所立太子少保,后来太子病逝,如今的天子赵信即位,楚相玉追随亲王赵似,意图叛变。赵似谋反败露之后,便逃往女真,后赵似身死,楚相玉依旧心怀野望,图谋不轨,私自勾结江湖人物,曾三次刺杀天子。
不久前,楚相玉联络绿林道上七十二把分舵,长江三峡二十六水道道主,与‘连云寨’等贼寇等企图进军皇城。诸葛先生请捕神刘独峰一起协助擒拿楚相玉,刘独峰念及昔年在江湖上曾和楚相玉有一段过往,便提出自己在紫禁城中护驾,由诸葛先生负责抓捕。
楚相玉被捕后,朝中权臣蔡京诬陷刘独峰和楚相玉相互勾结,是以不肯亲自出面。皇帝听信谗言,有意治刘独峰的罪,诸葛正我和朝中清流坚持为刘独峰辩白,最后丞相傅宗书出面替刘独峰求情,一场风波才就此平息。
此时,楚相玉已由铁手追命亲自押解,去往沧州‘铁血大牢’。
这对弈的两人不是别人,正是神侯府的诸葛正我和他的大弟子无情。
“傅宗书和蔡京之间,未必没有嫌隙,但这次他们态度完全相反,却一定是事先商量好的。”无情道:“如今局势,正是他们拉拢联盟的时候,绝不会此时翻脸。对于拉拢不了的,便要打压,以防靠到我们这边,和他们抗衡。刘捕神曾被官家封为‘千手神侯’,在朝中势力不小,虽然中立多年,但曾和世叔你一起并名为六扇门的三大名捕,交情匪浅,他们恐怕是担心了。”
诸葛先生点点头,道:“那傅宗书为何又替刘独峰说话?”
无情道:“刘捕神虽然没有亲自抓捕楚相玉,但也是护驾有功,他在圣上面前也说,楚相玉确实有谋逆之罪,当按律论处。没有一丝一毫过错。蔡京说他们之间有勾结,纯属诬陷,没有确实证据。刘捕神在朝中的地位,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扳倒的,所以傅宗书便借此卖个人情,也是试探的意思。”
“不错。”诸葛先生一边落子一边点头道:“只是以刘独峰的为人,虽然明白傅宗书的意图,却也会还他这个人情的。”
无情道:“世叔可是担心,傅宗书会借着这个人情,拉拢刘捕神?”
“这个倒勿需担心。”诸葛先生抚须道:“刘独峰心性耿直,绝对不会受他拉拢。只是,”他摇了摇头,“刘独峰太过于注重情义、原则。”
无情一边落子,一边道:“注重情义、原则不好么?”
诸葛先生道:“重情重义重原则,自然是好,但过于重了,便少了变通。刘独峰手腕圆融,极会变通,心性却不知变通。就比如傅宗书,对于有情有义的人,你可以跟他讲情面,讲原则,但对于奸猾狡诈之辈,便不可如此了。”
无情道:“这么说来,铁手倒和他有些像了。”
诸葛先生摇头道:“铁手是心性敦厚,总会将人想得善良仁信,刘独峰则是明知他人心里有鬼,自己也要光明磊落。”
无情敬然道:“这样的人,也让人敬佩。”
诸葛先生道:“敬佩应当,却不必完全效仿。”
无情道:“在世叔来看,刘捕神有没有可能站在我们这边?”
诸葛先生道:“我见他这两日闭门谢客,只怕是已经嗅到了苗头,想借此躲过这场纷争。如今朝中暗涌纷纷,方应看的态度暧昧不定,虽然和傅宗书走得近,却也没有和朝中清流作对的意思,只一力维持各党派间的平衡;朱月明此人是大大的奸恶之徒,他原本和蔡京也不对付……若要结为盟友,应该数赫连将军府最为合适。赫连老将军赫连乐吾,昔年曾是京师宣徵院枢密使,兼主掌军机,近年虽已闲置,实力依旧不容小觑,而且他的儿子赫连春水,颇有乃父之风啊……”
无情一边落子,一边听诸葛正我谈论,忽闻诸葛正我道:“你最近,可有见到小雪?”
无情落子道:“没有。”
诸葛正我抚了抚雪白的胡须,呵呵笑道:“若是神侯府能和刘府结亲,倒是一桩美事。”
“世叔。”无情冷淡下神色,转移话题道:“为今之计,还是要尽快设法除掉凌落石。他是傅宗书手下最大爪牙,只有除了他,才能够给傅宗书沉重一击。”
诸葛正我点头抚须道:“不错,为了凌落石,我布局整整两年,现在,也差不多了。”
…………
……
夕阳的光晕照在草舍前的空地上,金褐色的芦苇丛轻轻摇曳,发出沙沙微响。
莫棠雪来到芦苇塘时,那青衣书生正在院子里一边写字一边等她。
这么一个破败之处,便因这端坐执笔的青衣书生,而显出几分诗意来。
书生见她过来,打了声招呼,便将写好的一叠纸拿出来,莫棠雪抱过厚厚一摞纸,摸了摸心口,这一百遍啊,真是不容易啊不容易。
青衣书生道:“这样子,可能过得了关?”
莫棠雪看了看点点头,青衣书生似是松了口气,心有余悸道:“以后再不接这种活儿了。”
莫棠雪笑,随意一扫,看见他还没有收起来的几幅字,讶道:“这些都是你写的?”
青衣书生道:“放在这里,自然是在下所写。”他还不至于有闲钱,去买别人字画。
莫棠雪点头赞叹,“你仿得可真像啊。这个应该是王右军的《快雪时晴帖》吧?这副楷书,横逸飘发,淳淡婉美,应该是……唉,我从来不记得这些人的名字的。”
书生笑道:“那是仿的蔡襄的《集古录序》。”
莫棠雪指着一幅行楷道:“这幅字清逸出尘,潇洒跌宕,我看着挺眼生的,以前应该没见过。”
书生道:“那是我自己的字。”
莫棠雪惊赞道:“好字好字!这幅字要多少银子?”
青衣书生瞥一眼,“一百文。”
莫棠雪难以置信道:“单这笔墨纸砚,也得一些银子吧?”半日又惋惜道:“你若是名家,你的字定然是一字千金的,只可惜……”
“只可惜,我只是无名小卒。”青衣书生随手收起一幅字,嘴角的轻笑似乎有一丝无奈。
莫棠雪心中暗替他惋惜,伸手拿过那幅字,笑道:“这幅字我要了,虽然我房间里没地方挂,但拿来收藏还是不错的,等哪一天你成名了,我可就大赚了。”
青衣书生笑道:“承你吉言,若真有那一天,我定然多送你几幅字。”
莫棠雪收起那幅字,见那书生又拿出一幅画来,微挑着眼梢,笑道:“这里还有一幅画,你可要看看?”
莫棠雪略有些疑惑地展开画纸,一见那画,不禁又喜又恼,又爱又羞。
只见画上一丛野塘芦苇,苇丛半掩着一十五六岁的少女,那女子轻灵秀美,乌发如墨,身着浅色短襦、雪衣长裳,神色间灵动可亲,微有惊慌之意,少女脚下正横着一根芦苇枝,似要被绊倒。整个画面生动优美,尤其是那少女的神态,让人一见便心生喜爱。
——这一幕正是莫棠雪那日去寻这书生时,一时不留神差点被绊倒的情形。本来这差点就要被绊到的一脚莫棠雪早已忘了个干净,想不到这里还有人记得。
青衣书生见她神色,满眼皆是笑意,翘起唇角微带着些戏谑,“如何?只要一百文,你可要买这幅画?”
莫棠雪忍不住笑,却又觉得一点也不该笑,而是该生气,“我能不买么?这样的画如果落到别人手上,成什么体统?哪里有这样强行卖画的呀?”不过心里又实在爱煞了这画。
那书生含笑,看着她却不答话。
“这幅画真的只要一百文?”莫棠雪看向书生的一双瞳仁清澈如水,“这样的好画,恩,我是说你画的这么好,即使要我一百两银子,我也不会觉得不合理。”莫棠雪在说‘这样的好画’时,生怕别人会误会她是在说这画里的人好,有自己夸自己之嫌,才特意又加了句‘你画的这么好’。其实她私心里觉得,这样合心意的画,便是千两银子,她都觉得值,只是如果真是要千两银子,她也拿不出来。
青衣书生不在意道:“不过是一幅画,不值什么。”
这书生说画不值什么固然是很恰当的谦逊,不过女孩子难免会有点小心思,比如这么漂亮的一幅肖像,若是能一画千金,定然能更讨画中佳人欢心。即使是不慕虚荣对容貌从不在意的女孩子,被人夸奖时,也忍不住心下微喜。
这样的念头不过是一闪而过,快得当事人自己都不曾注意,莫棠雪笑道:“那我就要了啊。你要价这么便宜,待会儿可别后悔,卖出去的字画可就退不回去了。”
青衣书生笑道:“这是自然。”说着又在砚台里倒上一点清水,执起墨块细细研磨,“你想要什么样的题词?”
莫棠雪看了看画,上面尚且还没有题词和落款,想了一想道:“你随意写吧。”
青衣书生笑一声,道:“既然如此,我写得不合你意了,你别后悔。”
莫棠雪道:“画是你画的,你写的题词也定然合意。”
那书生略一思索,用紫毫蘸了蘸墨,提笔写道:野塘苇叶开,蹒跚鸭头春。
搁下笔,笑道:“如何?”
莫棠雪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又好气又好笑,“好啊,你骂我是鸭子!”
那画中少女将被绊倒的样子,可不就是蹒跚鸭头么。
青衣书生一本正经道:“你这可是冤枉我了,这一塘芦苇绿得比别处要晚些,正是春意蹒跚,一塘水如鸭色绿,我看这两句恰巧应景,哪里就骂你来着?”
莫棠雪虽然知道他定是故意,但听他说得有理有据,也挑不出毛病来,又是好笑又是着恼,这样的画配上这样的题词,如果让人看见,还不笑死她。最终叹道:“唉,好好的一幅画,都被这题词毁了。”
青衣书生叹口气,摇头道:“看来我还得再加两句才好。”
说着又执起笔,在那原本两句的后面添了两句。
莫棠雪迫不及待地凑过去看,只见那书生又写道:何处惊鸿影,蒹葭藏伊人。
那书生字迹清隽潇洒,带着股说不出的韵味。
这四句题词合起来便是:野塘苇叶开,蹒跚鸭头春。何处惊鸿影,蒹葭藏伊人。
书生执着笔,抬眼看她,清润的目中隐有笑意,“这下可满意了?”
莫棠雪心下美滋滋的,又觉得不该露出来,忍不住翘了嘴角,“这还差不多。”
书生微微一笑,不再多言,指腕微动,飞快在画上落了款,又拿出一方印章来,在末尾端端正正印了一抹朱砂印。
莫棠雪看了他落款,问道:“你叫顾惜朝?”
青衣书生略一点头,“你已经知道了我的名字,是不是也该告诉我你的名字?”
莫棠雪正要开口,忽然又顿住,伸手收起桌上完成的那副画,笑道:“你的名字是我自己知道的,为了公平起见,我的名字也该由你自己来猜。”说着从荷包里掏出画资,抱着新得来的爱字爱画,一笑而去。
顾惜朝还不及叫住她,人已跑没影了,只得望了望天,微微笑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