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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0.补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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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根铜钉打入瓷片,素还真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
骨骼尽碎全身瘫痪的人没有挣扎的权利,甚至连痛极而发的惨叫声都大半被破碎的喉骨逼回胸腔,以至于听起来有些支离模糊、含混不清。
并没有预想中的撕心裂肺的场景,其实除了金刚钻坚硬的钻头在莲瓶碎片上凿开第一个孔洞时,脱口而出的那声令人心悸的哀号,以及在铜钉一根根钉入瓷片时,偶尔发出的断断续续的闷哼,床上的人一直都是极为安静的,安静得让一页书都感到有些害怕,害怕不知道什么时候,怀中禁锢的身躯已经悄然失去了性灵,真的化作了一尊没有灵魂的、冷冰冰的瓷器。
于是,他一次次将环抱他的双臂收得更紧,用手臂的肌肤,感受怀中人越来越轻微的、时断时续的颤抖与抽搐;一次次俯下身,将耳朵贴近他的胸口,分辨他越来越迟缓的、到最后几已微不可察的心跳。
“因为喉骨碎裂,所以呼痛对他来说,是件非常奢侈的事情。”
“他不是不痛,只是……叫不出来。”
“他若叫出声音,必是已经痛到了极点。”
“所以你一定要密切关注他的身体状态,随时做好准备,若是他熬不住,你必须马上和他合契,这是你现在唯一可以救他的方式。”
竹风穿室,掀动轩窗内侧贴檐而挂的一整排大红色窗纱,翻飞起伏,似卷过莲塘的荷浪,又仿佛窑炉中跃动的火光。
草庐很小,一进两室,天不孤在外室,一页书与素还真在内室。
入眼是一片耀目的火红,大红色的墙饰,大红色的桌案,大红色的妆镜,大红色的床幔,大红色的帛枕,大红色的锦被……件件皆描金绘彩、精美无双。
若是再添上一对龙凤喜烛,这里实在是像极了某些古风武侠剧里的……婚房。
这里是草庐的内室,确切地说,是天不孤自己的卧房。
想起此刻在外室忙碌的那个男子那一身犹如戏装的、华丽诡异的大红描金织锦长袍,和那张容色妖冶、雌雄莫辨的脸,一页书的嘴角露出一抹苦笑。
不得不说,这间房间的装饰,实在很符合天不孤的个人品位。
而在这一片耀目的火红中,只有床上那个人的脸和裸露在锦被外的肌肤是惨白的,白得刺眼,即便是这铺天盖地无处不在的红的包裹和辉映,亦不能让它染上半分血色。
仿佛下一刻,它就会在这片红色火焰的烧灼下,一点点融化、透明,然后……完全消失。
草庐外室。
红木几案上的香炉白烟袅袅,溢出清淡的莲香。桌面垫着的白绸上,钻、锤、钳、镊、钩、剪、砧、锉……一件件精巧的锔瓷工具一字排开。数百枚比指甲盖还要细小的银白色锔钉,静静地躺在案头的钉盒内,纤细而锋利的钉尖,在阳光下泛着森冷的寒光。
伴随着一声声金刚钻凿击瓷器的清脆铮鸣,一根根锔钉被钉入瓷片,一片片碎瓷如拼图般重新拼接归位,青花缠枝莲纹瓶的底足已逐渐成型。
天不孤深吸了一口气,用镊子拈起一根锔钉,小心地将它嵌入事先凿好的钉孔。
这是瓶底最大的一片碎瓷,它位于瓷瓶底足的下层,与底足上层的瓷片共同构成了一个镂空的夹缝。
就在这镂空的夹缝间,洁白的瓷片上,朱红色的“卍”字款印清晰可见。
精致小巧的银锤,一锤又一锤,反复地敲击锔钉的根部,要将锔钉纤长而锋利的钉尖,深深地、严丝合缝地埋入瓷骨。
这是位于瓶底的最后一根锔钉,这根锔钉钉进瓷骨后,青花缠枝莲纹瓶的底足将完全成型。
最后一锤落下的一瞬,那只从来都是无比稳定的握锤的手,微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
天不孤发出一声惊呼。
钉尖穿透瓷壁,带出一道纵穿整个瓷面的裂纹,鲜红色的“卍”字从正中裂开,一分为二,直接裂作两半。
即将成型的瓶底再度四分五裂,分崩离析。
几乎是与此同时,内室的素还真发出一声极其惨烈的痛呼。
一页书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将素还真痛极反折的、高高弹起的身体压回床面。
还未来得及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中缓过心神,他惊恐地发现,被他摁回床面的素还真在这声惊天动地撕心裂肺的惨呼和这阵条件反射的剧烈挣扎后,便自此一动不动,再无丝毫生息。
“素还真!”
“素还真!素还真!素还真!”
惊惶失措的人几乎是凭着本能,疯狂地摇动怀中人绵软而冰冷的身体,惶急失声的呼唤,得不到半点的回应。于是,他颤抖着,俯下身,再一次将耳朵凑近他的胸口,闭上眼,屏息凝神,想要倾听他的心跳。
一片死寂。
连接草庐内外室的木门被推开。
天不孤冲推门而出的一页书点了点头,指了指桌案上散落的瓷瓶碎片,侧身让开,退至一旁。
一页书快步冲到案前,卷起衣袖,自桌案上捡起一枚从刚刚再度破碎的瓷瓶上散落的锔钉,毫不犹豫地抬手将钉尖深深扎入手腕,用力一拉。
鲜红色的血破开手腕,争涌而出,一滴滴,落在碎裂的瓶底,那个一分为二的,代表着释家家徽的,血红色的“卍”字徽记上。
——“众所周知,器灵认主,会在自己的魂体上刻下主人的印记,以为灵契。”
——“若器灵的主人,愿以自身精血为引,反哺灵契,便可与器灵缔结魂契,从此与器灵一体同命,魂魄相随,生死相连。”
鲜血滴滴洒落,越聚越多,渐渐聚成一滩。
将碎成两半的红色“卍”字,重新连接在一起。
垫桌的白绸上一片灼目的腥红,瓷瓶底足碎片的凹缝被鲜血溢满,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雪白瓷色。
破碎的红色“卍”字,浸没在红色的鲜血中,恍眼看去,几乎已与那些鲜血融为一体,难以分辨。
时间分秒过去,一页书手腕流出的血越来越少,逐渐干涸、凝固。
然而……仅此而已。
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依旧站在那里,好端端地站在那里。
没有缔结魂契后两人一体同命,魂魄相连、心灵相印的微妙感触,没有预想中会随之袭来的、能与他共同承担的铺天盖地的剧烈痛楚。
没有……任何感觉。
什么感觉……都没有。
一页书抬眼,看着面前的天不孤,满心满脸,都写着难以置信。
——素还真,不是说这样就可以与你缔结魂契么?
——为什么?为什么我感受不到你的存在?
——是血不够么?是流的血还不够多么?
皱眉瞅了瞅自己左腕上已经完全凝血的创口,用力挤了一下,发现实在是再也挤不出半滴鲜血,下一秒,他捡起那枚沾血的锔钉,打算重新扎进自己的手腕。
天不孤上前一步,想要拦住他这个再度自残的举动,却被一页书反手拎住衣襟。
“天不孤,你告诉我,为什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高高扬起的尾音,彰显着梵天此时胸中如火的愤怒。
“你不是说只要我以自身精血为引,反哺灵契,便可与他缔结魂契,与他一体同命,魂魄相随,生死相连,就可以陪他共同承担所有的痛苦么?”
“为什么,我现在,没有任何感觉?”
“为什么?”
“我不知道。”
天不孤伸手护住咽喉,艰难地吐出四个字。
“书上的确是这么写的!”
“器灵的主人若以自身精血为引,反哺灵契,与器灵精血相融,便可——”
“等一等,你说什么?”一页书打断他的话。
“你说,精血相融?”
“你刚才说……要精血相融?”
心念微动,一页书松开拎着天不孤衣襟的手,回身面对桌案,伸出食中二指,将其中一片只剩下半个“卍”字的碎瓷拈起。
手指拈起瓷片,积附在瓷片上的血水瞬间倾尽。
一页书将瓷片凑近眼前。
瓷片上残余的血珠滴滴滑落,不过数秒,整片瓷片已然干干净净,不留一丝血痕,仿佛从来都不曾被他用鲜血浇沃过。
雪一般清透的白瓷,与它身下被鲜血浸透的白色垫布上那一滩狼藉的鲜红,形成了鲜明的视觉反差。
白得耀眼,红得刺目。
白与红,泾渭分明,毫不相干。
唯有那半个鲜红色的“卍”字印记,孤独地矗立在那片雪色的白瓷上,与此刻正望着他的人,冷眼相对,相顾默然。
“这个方法……不对!”一页书将手中瓷片放回桌案。
“瓷片无法吸收我的血,我的血浇在瓷片上,并不能真正做到与他‘精血相融’!”
“如果这个方法不对,我究竟要怎样做,才能、才能……”
识海中有灵犀一闪,一页书骤然噤声。
下一秒,他看向天不孤,面露苦笑,表情……复杂。
“‘精血相融’是吧?”
“我想,我可能知道,到底要怎样做,才能真正与他‘合契’!”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