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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以牙还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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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家庄内院东边是处梅林,梅花早已凋落,徒剩枯枝笑对春风,旁边嵌着一处花圃,沿着青石板小道蜿蜿蜒蜒途经几处玲珑雅致的小院,消失在柴扉间。
这个时节,正是百花竞艳的时候,花圃中一簇簇一丛丛不知名的花草五颜六色,挨挨挤挤,在春光中竞相绽放,争奇斗艳热闹无比,让人看着打心眼里欢喜。
个头高挑的少女一身青色布裙,上面绣着粉色桃花,映着她白皙的脸庞,更显得人比花娇。她俯身折了一朵粉紫色指甲盖大小的野花,凝神打量半响,凑到鼻子前闻了闻,然后一脸嫌弃丢开,
李秋山错开几步走在她身后,见状笑道:
“五小姐,野花通常都是无味的。”
秦少琢又折一朵黄花闻了闻,随手抛开,漫不经心道:
“李总管,我觉得我吃亏了。”
“此话怎讲?”
“那道荔枝肉是你的手笔吧?你和顾嫂子多年不合,你本就有意对付她,只是碍于两房相争不好挑起事端,于是故意借早膳之事逼我出手。而我在庄上既无人手又缺威信,誓必要寻求你的帮助。如此这般我为你冲锋陷阵,还倒欠你一份人情,这算不算我吃亏了?”
李秋山嘴角轻扬,缓缓笑了起来。
秦少琢见过他愁眉不展的样子,见过他低眉顺眼谄笑的样子,也见过他苦笑,冷笑,和不笑的样子。却是第一次见他笑的这么温暖和煦,如春风拂面。
他将近四十岁的年纪,面白无须,眼窝深陷,身材瘦削,不笑的时候自带一股威严。此刻笑容舒朗,还带着一点狡猾。
他笑道:“事缓则圆,事急则乱,顾氏近来乱招频出,于小的来说非关痛痒,对小姐来说就未必了。五小姐可是心有不甘?”
秦少琢轻轻笑了,将手中的花一点点碾碎。
“你以逸待劳,我技不如人,愿赌服输,哪有什么不甘。对了,顾嫂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李秋山看向旁边的花树,眼神渐渐飘远,回忆道:“她呀,她是个……”
“五小姐打算怎么对她?”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秦少琢声音阴冷,像千年不化的寒冰。
“否定她的能力人品,摧残她的自信自尊,再找准软肋,一击必杀。”
“啊?”李秋山面色凝重,不太认同道“何必如此……”
秦少琢“噗嗤”一笑,眉眼弯弯斜睨着他,“你不会信了吧?我还打算重用她,因此只让婆子丫鬟去折腾,想必她们自有手段。”
李秋山松了口气,又问道
“那坏掉的酒……”
“既然打了包票,那必定是有法子补救,怎么李总管,你不信我?”
李秋山自然是信的。他离开府里七年了,对府里诸位小姐所知不多,作为大太太的心腹,他从前接触最多的是寄居秦家后来嫁到江宁的表小姐。她是大太太的娘家侄女,生母早亡,父亲续娶后连生三儿一女,就没心思再关注原配留下的孤女,大太太未嫁时与前头嫂子关系较好,怜惜侄女就接了过来抚养。表小姐为人端庄大气,做事稳重,颇有长姐风范,她也确实是几个姑娘中年纪最大的。
然后是三小姐秦兰瑛,是个斯文性子,听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京城有名的才女。至于五小姐虽然也名声在外,却不是什么好名声。他闺女在老夫人院子里当差,偶尔回来探望他时讲起府里新鲜事,也提过一嘴五小姐,说府里的下人背地里给她起了诨名叫“刁面憨”,意思说她长着一张聪明面孔,做起事来却简单粗暴愚钝不堪。
五小姐刚来庄子上时深居简出,很少跟外人打交道,他对她印象不深,只看她被厨房冷待只能一次次掏银子讨好,就觉得不像府里传的那样霸道蛮横,反倒有些软弱可欺了。
谁知道自落水醒来,五小姐行事风格彻底变了,虽然只出手两次,但足以窥见她胆大心快,心狠手辣的一面。与其说是刁面憨,不如说是笑面虎更合适。
李秋山心里杂七杂八想了一通,面上却丝毫不显。
秦少琢又问:“凶手查得如何了?”
“行踪不明自个又解释不清的有三个小子,罗莳,何暇和沈贵,小罗在门房当差,是后门守门婆子的外甥。小何是洒扫上的,贵子负责园子里的花木。”
“沈贵是长得瘦瘦小小,鼻尖有颗痦子的那个吗?我曾在花园里见过他。”
“没错,就是他。”
“排除掉他,重点查另外两个。”他那么瘦小,还没自己个头高,想携裹她出府可能性不大。
顾嫂子被单独关在一间空荡荡的厢房里,这是内院备用的库房,还没启用,货架没有,桌椅板凳床榻什么的也一概没有,地面不曾休整,没有窗户想知道时辰只能靠门缝里漏进来的光。
总之是个关禁闭的好地方。
儿子顺子据说被关在旁边的房间。可是她耳朵贴着墙壁听了半天也没有什么动静。想到秦五小姐说的话“你们母子被分开发卖,此生不能再见”她就心慌不止,一个劲的安慰自己。
不会不会的,府里还没来人,她不能这样对她。
可是想到秦五小姐冷漠的表情,狠毒的威胁,还有阴险十足的笑,她心里又隐隐不安和后怕。蛰伏了半年的秦五小姐终于露出了獠牙,会轻易善罢甘休吗。
恐惧如同一条毒蛇一口一口啃噬着她的心脏,她终于忍不住,大声拍打着门窗,叫嚷着要见五小姐。
门外守着的人不耐烦了。
“别吵了,五小姐没空见你。五小姐说了,谁要是不老实另一个人就没饭吃水也不给喝,你要是不怕你儿子饿死你就闹吧。五小姐可是说到做到。”
她确实说到做到,顾嫂子已经见识到她的雷霆之怒,理智尚存的她只能停止了发泄,回到墙角默默坐下,头埋进膝盖里默默发呆。
不过了多久,门口似乎换班了,来了两个嘴碎的婆子,一直在窃窃私语。顾嫂子的注意力不自觉被吸引过去了,起身贴在门上偷听。
“真是蠢货,竟敢跟主家小姐别苗头。”
“就是,没看李庄头对五小姐都是毕恭毕敬的,就她心眼多,想着讨好大太太,却不知道大太太才看不上人品低劣的人呢。”
“她扣下了五小姐的份例就算了,送上去饭菜还都是坏的,这不是明摆着作贱人嘛。做坏事都不遮掩一下,以为咱们跟她一样丧良心吗。”
“听说她刚进府时,瘦的皮包骨头,眼看没活头了,她那个儿子,整个一大头娃娃。咱秦家哪看得上这样的下人,还是老夫人发了善心,留下了她,还给她请了大夫。”
“哎呀,那她可是恩将仇报了,老夫人救了她,她却这样作贱人家亲孙女。真该早点遭报应。”
“可不是,她自以为比别人都强,天天吹嘘自己曾经是三太太的心腹,人家不过是看她儿子在书房当差可以监视三老爷动向才给她点好脸色,结果怎么着,顺子被三老爷撵出书房,三太太也不理她了,她还以为是曾嬷嬷背后说闲话。人家是三太太陪房,犯得着对付她?”
“竟然是这样,怪不得呢,我还一直好奇呢她这种蠢货怎么混到三太太身边的。”
“那你知道她这个厨房管事怎么当上的吗,是三太太和大太太别苗头,老夫人一碗水得端平啊,就亲自出手抬了她上去,毕竟她名义上是三太太院子里出去的。”
“原来如此。那她可真是又蠢又坏。”
“可不,大家伙都在背后笑她,就她还不觉得。”
不,不是这样的,我是靠自己本事当上管事的,顾嫂子既愤怒于她们胡说八道,又有点无法言说的心虚和不安。
这些闲言碎语她也曾隐隐绰绰听过,以前不在乎是因为伤不到她,可现在,每一句流言蜚语对她来说都是雪上加霜。
外面的人还在继续闲聊着。
“她是农妇出身,大字不识一个,你看府里哪个当上管事的不识字,只有她。这样又没后台又没手段的,当了几年的厨房管事都没学会笼络人,真没用,怪不得没人保她呢。你说小姐真的要发卖他们?”
“跟小姐有什么关系,是府里做的决定,就算小姐求情,出了这么大差错府里也不会轻饶的。可惜了,小姐心善,本打算求情的,她自己做事太绝自断后路,真是可惜了顺子。”
顺子!
顾嫂子敏锐得捕捉到这个名字,有些急了,忍不住拍打着门,问道“顺子怎么了,我儿子怎么样了。”
门外是一阵静默,而后,传来那婆子阴测测的声音。
“你儿子现在还好,接下来就未必了。小姐说过不许闹腾,你现在违反了小姐定下的规矩,今天一天你们俩都没饭吃。”
“啊?”顾嫂子大张着嘴,头抵着门,呆愣了一会,颓然瘫坐到了地上。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外边天色也越来越暗,顾嫂子肚子里咕咕直叫,但她怀着满腹的心思丝毫没有饿的感觉。
忽然她敏锐捕捉到一抹细碎的呜咽声,隔着一堵墙,弱弱的似有似无。
是顺子吗?是她儿子吗?他怎么了?顾嫂子把耳朵紧紧贴在墙面上还是无法听清。
她急的抓耳挠骚恨不得穿墙而过去看个究竟。
这一天果然没有人送饭过来,顾嫂子不敢抱怨,不敢吵闹,只能缩在墙角,一边忍着饥饿,一边侧耳倾听一墙之隔的动静,等着这漫长的黑夜过去。思绪不自觉回到了几年前。
顾嫂子名叫顾月娥,祖籍松溪,五年前丈夫因病去世,家里田地房子被公婆和大伯占了,大伯还想把她改嫁给隔壁村死了老婆的老鳏夫,吓得她带着儿子就跑了,一路逃难来到京城,实在过不去了才想到卖身为仆。
她答应把卖身的钱都给牙婆,为的就是不和儿子分开,秦老夫人见她可怜,就买下了她们母子,她做了松鹤院的洒扫仆妇,十岁的儿子在前院做了三老爷书房的小厮,还学了些字。
后来老夫人把她给了三太太,三太太因为她儿子顺子在前院可以窥得三老爷行踪,待她很是信重。再后来,顺子被三老爷厌弃,她被三太太陪嫁嬷嬷排挤到了乡下。凭着一手造饭手艺和三太太前亲信的威名,她慢慢爬上了大厨房管事的位置。
她一直引以为傲,不是家生子却爬到了这个位置,时常在庄子里众人面前吹嘘自己往日在府里的风光。她们当着她的面都是不住的奉承。夸她能干,聪明有见识,会讨主子的欢心,做饭的手艺也好。可是想到今天那俩婆子的话,她忽然觉得可笑又难堪。
原来她们背后都是这样埋汰自己的。
原来她能上位不过是机缘巧合。
原来大家都知道,却什么都不说,看着她沾沾自喜,看着她四处夸耀,一起背后笑话她,拿她当猴戏看。
可她确实没用,既讨不了府里主子们的欢心,又笼络不住下面的人,还自以为能拿捏住五小姐,结果五小姐一朝翻脸,抓住机会轻轻松松就能把她碾入尘埃。
顾嫂子脸埋在膝盖上,眼泪无声无息。痛苦,悔恨,羞愧,恐惧,各种情绪交织,让她心力交瘁,她抹了一把眼泪忽然听到周围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可能是老鼠,她想。乡下的老鼠饿极了会吃人的手指脚趾头,想象着看不见的黑暗中,一群老鼠眼睛泛着绿光排着队对着她流口水,她抱住膝盖缩得更紧了。
就这样又惊又怕,又悔又恨过了一夜。
次日一早,门口又换了人,是两个年轻的丫头。两人嘻嘻哈哈的说笑,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隐隐约约能听见“中人”“府里”“发卖”等字眼。
顾嫂子怔怔的听着,心里有种不详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