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放你一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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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陈鸿祯十三年秋，寒意比往年来的更早一些，一场凄风冷雨过后，天气终于放晴。
宁远侯府西北角偏院，两扇大门锈迹斑斑，门上挂着沉重的青铜锁。
院子里，芳桃双手环抱，倚着栏杆，看着院中凛冽北风卷着枯叶在地上打着转儿，寻思着要不要把受潮的被褥衣物翻出来晒一晒。
正寻思间，忽听正房堂屋内传来声嘶力竭的咳嗦声，忍不住翻了白眼，小腰一扭，嗒吧嗒吧径直走了进去。
正房住着的是宁远侯夫人秦少琢，时年二十有二，育有一女，自五年前被关进这西偏院就再也没有出去过，她身边的贴身丫头都被打发走了，芳桃是奉侯爷之命明面上服侍实际上监视她的。
她素面朝天不施粉黛，乌黑浓密的头发松松地挽了宝髻垂在脑后，几缕发丝散落额前，身上穿着白色松江布里衣，只在外面披了件半旧的褐色棉袍，正懒懒地伏在书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磨着墨。桌边还搭着一块素色帕子，上面血迹斑驳，芳桃眼神眼神触到那抹血迹，眼波微动，赶紧移开目光。
“夫人，您的病还没好怎能下床呢？这要是出了甚么差池，侯爷责问起来奴婢可怎么担待得起？”
宁远侯夫人秦少琢突然一笑，右嘴角上扬，勾勒出一个冰冷尖锐的弧度，看得芳桃心中惴惴不安。
“那不正好遂了你家侯爷心愿，他怎会责怪你呢？怕不是还要好好奖赏你才是。”
芳桃心中一紧，讪笑道：“夫人说得哪里话，侯爷日夜忧心夫人的病情，将夫人的脉案拿去给好几位太医看过，几位大夫商讨好久才得出的方子，等这几剂药吃完肯定能药到病除。”
“你足不出户倒仿佛亲眼见着似的。”
就见她漫不经心将紫铜雕花墨盒推到一边，在桌面铺上一张上好宣纸，又挑了一支大小合适的羊豪。
芳桃知她是要作画，暗中腹诽她整日里假清高装才女，也没见得她画了什么好画，做得什么好诗，嘴上却连忙解释：
“奴婢也是听门口那俩婆子提了一嘴，并不曾亲眼目睹。倒是这些下人实在太过分了，整日嚼舌不说，夫人的药和膳食已经两顿没人送来，幸好小厨房还有些吃的，不然夫人岂不是白白挨饿。实在太不像话，要是照夫人往日的规矩，早就革两月月钱叫她们长长记性不可。”
虽是这么说，芳桃却心知肚明，这宁远侯府早就不是秦夫人当家做主的时候。而且饭食左右小厨房有存货，饿不着谁，只是素来准时的药汁突然没有按时送来，芳桃心中有些疑惑。
“走，去门口问问去。”
秦夫人却摔下笔站起来，拢紧身上的布袍，轻咳两声，率先起身出门，她身形虽瘦弱却是个头高挑，走起路来大步流星，从容优雅，有股子无法形容的风流味道。
芳桃恍惚了一下，连忙跟了上去。
院门仍旧是紧锁的状态，秦少琢哐哐锤了两下，外面没有任何动静。芳桃惊讶于她粗鲁的举止，就见她嘴角紧抿又疯狂锤了几下门。
“哐哐哐哐哐哐哐！”
大概是被囚禁五年多少有点发疯了吧，芳桃暗自思忖。
往日里门口由两个粗使婆子看守，她们是侯爷特意挑选出来守门，膀大腰圆，一身腱子肉，嗓门贼大，声如洪钟。
但凡宁远侯夫人秦少琢有想要出去的想法，她们就毫不留情破口大骂，骂她父亲秦嵘贪污受贿横征暴敛致使黄河决堤百万人民受灾，再骂她全家穷奢极欲食尽民脂民膏罪该万死，骂她罪臣之女横行霸道不知好歹辜负了侯爷对她的深情厚谊。
芳桃不由心中唏嘘，两个粗使婆子能知道什么，不过是事先被人调教过。教她们的人知道什么样的软刀子最能戳痛人心。
这就是全府称赞不已的对夫人情深义重的宁远侯爷孟峤。
起因是秦夫人在一场宴会上冲进前院，当着众多朝廷重臣、文武官员、皇亲勋贵的面为秦嵘喊冤。回来之后她就被侯爷关进了这西偏院，再不曾踏出过半步。
芳桃不知道夫人她可曾后悔。听说她父亲含冤而死，母亲和兄弟姐妹流放途中乘坐的船被水匪凿沉，除了两个押解官兵其余无一人幸存，接着出嫁的姐姐在夫家突然病逝。换做自己也会去恨，也会去怨吧。
芳桃来那会，夫人心情不好时也曾跟她透露过三言两语，她说她向祖父求助，祖父脸色难看，劝她安分守己，不要自作主张。她派手下家丁去查，还没出京就被侯爷孟峤连人带马抓了回来。走投无路时，有神秘人给她送密信，这才有了她大闹宴会的事。
也就那会，她把消息传给侯爷，从此门口多了两个粗壮婆子。
夫人倚靠着铁门垂头不言不语。芳桃若有所觉，不动声色后退几步。
她虽然有点拜高踩低的毛病，察言观色还是会的，夫人后背紧绷，眼角泛红，双手紧握，手背青筋暴起。她虽然看不到她的表情，却能感觉到她在拼命压抑自己的情绪。
“夫人？”
秦少琢深吸一口浊气，再艰难吐了出去。
“府里定是出了什么变故，得想法子出去看看。”
“啊？”芳桃不解，又有些犹豫。
“可是夫人，侯爷不许您出门，再说院门是从外面锁上，咱们也出不去啊。”
“门上锁，难道院墙也上锁了吗？”她声音骤然提高，冷漠尖锐，“去把堂上太师椅给我搬出来了！还有卧房大衣箱。”
芳桃吓了一跳不敢再说，赶忙抓起裙摆一路小跑回屋搬东西去。
西偏远虽然位置不好，门前却有条林荫小道通往后花园和静心湖，往日里总会有丫鬟仆妇从这里抄近路去花园摘朵花或是去湖边放个风。
宁远侯夫人早就沦为全府笑柄，她们从门前经过免不了要嗤笑或议论几句，还有故意大声和守门婆子搭话指桑骂槐冷嘲热讽的。可现在，竟一丝动静也无。
不知出了什么事。
芳桃来回两趟搬来太师椅和大衣箱，将两个叠在一起，用力扶稳，看着秦夫人动作轻盈踩着它们爬上了墙头。
听说秦家原是将门，出过好几位征战沙场的大将军，只是从夫人祖父一辈起才改习文。看夫人这敏捷的身手，看来传言不虚。
秦少琢环视一圈，发现周围一片死寂，没有来回走动的下人，没有吵吵嚷嚷的喧嚣声，远处也不见影影错错的人影，这偌大的侯府似乎空无一人。
“夫人，外面怎么样了？”芳桃在下面问道。
“没人，等我去开门。”
墙边种着精心修整过的花草和灌木，有些灌木生有尖刺，秦少琢扒着院墙，寻找落脚点，然后敏捷地一跃而下。
“夫人？怎么样了，您没事吧。”芳桃声音里透着焦躁。
秦少琢揉揉小腿，她侧着身子着地，除腿有点麻，屁股有些疼，衣服沾上草汁污泥外，倒也还好。
环视一圈，捡块不大不小有尖角的石头，绕到前门，一眼就看到悬在门上沉甸甸的大铜锁。这种锁华而不实，看着唬人，其实只要找准受力点，重重一击，锁头就会弹开。
芳桃等在门内，见门开了又惊又喜。
跟在秦夫人一路径直来到正院，也是四下无人。空旷的院子堆积着未清理的落叶，厅堂上摆着打翻的碗碟，桌上还有没收拾的馊味冲天的饭菜，卧房内包裹衣物散乱一地，空荡荡的柜子柜门半开半掩，箱奁胡乱地堆叠在一起……凌乱不堪。
可以想象到主人走时是如何匆忙。
两人面面相觑，又朝前院走去，越靠近前院，外面大街上的声音就听得越清晰。马蹄声呼啸而过，马车声渐行渐远，人群在快速奔跑，有人哭，有人骂，有人哀求，还有人在高声疾呼着什么。
秦夫人脚步突然顿住，脸上表情似笑非笑。
芳桃心中愈发不安，双手无意识地铰着袖口，怯怯问道:
“夫人，他们在喊什么呢？”
她的声音像秋风一样萧瑟冷冽，她冷冷道:
“他们在喊，北狄人打过来了，皇帝小儿带着官老爷们逃跑，北城门马上就要破了。”
芳桃顿时感觉浑身僵硬，血液仿佛凝固了，呼吸变得急促，双手控制不住颤抖。
却见秦夫人脸色温和，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安抚她：“放轻松，不要急。”
芳桃不由仰头望着她，不敢置信地问道：
“夫人，是骗人的吧，北狄人怎么会打过来呢？有君老将军在啊，他不是战无不胜的战神吗？”
她满眼期待地望着她，希望她能告诉自己这只是外面人在开玩笑。
秦夫人眼中含着怜悯，叹了一口道：
“当然是真的，谁敢开这种玩笑，君老将军遭到手下将领背叛，父子二人以身殉国，自然无力阻拦狄人大军南下。现下府里空无一人，只余你我，怕是都走掉了。趁着狄人还没过来，你自个赶紧逃吧。”
她说你自个逃吧。芳桃不由急了，“那、那夫人，你呢，你不走吗？”
她对夫人，平日里只是面上恭顺，私底下却多有不敬之处，然而在这个危急时刻，夫人就是她的主心骨，骤闻秦少琢不一起走，顿感天要塌了一样。
秦夫人却似笑非笑，看向她的眼神温柔中含着冷冷的讥讽。
“你亲手端给我的毒药，日日监督我喝下，你该比谁都清楚，我时日无多又何必再逃。”
芳桃不禁呆愣住了，感觉眼泪不由自主涌了出来，她嚎啕大哭道：“夫人，是我不好，是我对不起你。”
她以为她不知道，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别说了，你走吧！”
芳桃心中又是失落又是有些动容，点头抹了一把眼泪，迟疑片刻后重重跪下，郑重地朝秦夫人磕了一个响头。
“夫人，我、那我走了，你要保重。”
她面无表情，也不言语，只是点头示意。
芳桃抬起头深深看了她一眼，将她的模样刻入脑海，随后转过身，朝门外大步流星跑去。
在她背后，秦少琢凝视她远去的背影良久良久，闭上双眼，长叹一口气，含着无限的怅惘。
“你陪我五年，我放你一命。只是这世道已乱，你又能挣扎多久呢。”
她拍掉身上的泥土，不急不慢整理一下衣袍，抬手间，袖子里似乎闪过一抹匕首的寒光，摄人心魂。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放你一命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