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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归一观(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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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砖绿瓦垒起的小观藏在深山竹林的一隅,积雪满山,鸟兽绝迹。
一个小小的身影落在了白色的台阶上。
小孩看起来不过六七岁的年纪,身上裹着打补丁的道袍,袍子歪歪扭扭,针脚粗糙,看着像从大人衣服上裁下来布片改小的衣服。
小小的余舟逝身上落满了雪花,冻红的手指上长抹着味道奇怪的草药,他的双臂紧紧抱住怀中襁褓里的小东西,抵着冷风,吃力地抬起小短腿,一步步向上爬。
布鞋踩在松软的雪里,吱呀作响。
他能感受到怀里小家伙微弱的心跳。
“师傅!!!”
小余舟逝大喊着蹦上了最后几节台阶。
“师傅师傅师傅师傅!!!”
他快步跑进观里,呼吸间,白气消散在冰凉的空气里。
“别叫啦,叫魂呐。”一个白胡子老头从漏风的道观里颤颤巍巍走了出来。
他套着件洗得发白的袍子,上面缺了块布,颜色和余舟逝身上的一模一样。
“师傅!你看我捡到了什么?"小孩有些激动地在门口蹦了蹦。
“你这是捡到粮仓钥匙了吗?这么开心。”
还没等老道士说完,余舟逝就飞似地冲了进去。
“怎么没烧炉子呀师傅!”
小孩的叫喊从屋子里传出来。
“碳没剩多少了。”老道看见他急成那样,慢吞吞地走过去把煤从桌头深处挖了出来,眯着眼睛摇头晃脑。
“急什么急,修道之人最忌毛躁躁,所谓虚而不屈,动而愈出……”
“我捡到小孩啦!他快死啦!”豆丁余舟逝鼓着脸。
老道士半眯的眼睛瞬间睁开了。
“那确实得急!”
漏风的门被堵上了,留了个窗户口透气,屋子里点上炉子,瞬间暖和起来。
襁褓的布料是昂贵的绸缎,余舟逝小心翼翼地巴拉开滑溜溜冰凉凉的布片,一张粉嫩漂亮的脸露了出来。虽然被豆丁余抱得很紧,几片漏网雪花还是落在了婴儿的身上。
小婴儿的身体在炉子的温暖下逐渐放松,余舟逝感受着怀里轻轻起伏的小生命,动作轻到不敢呼吸。
“造孽啊。”老道士叹了口气,“你在哪找到的?”
“后山的兔子窝里,里面没有兔子。”余舟逝呆呆盯着小家伙的脸。
忽然,他把手指伸到了对方的人中。
细微的热气吹拂着余舟逝的指腹,豆丁余盯着怀里那张圆嘟嘟的脸。
戳。
软软的,像朵棉花。
“师傅,他还在喘气。”余舟逝高兴地抬头问:“他是不是不会死掉了?”
没等到师傅地回答,一只小手就抓住了余舟逝的指尖。
婴儿睁开了眼。
余舟逝和一双浅蓝色的眸子对上了。
眸里盛着月下的泉。
懵懂无知,全然未意识到自己刚与死神擦肩而过。
老道士摇摇头。他可算知道为什么看起来这么健康,家境不错的孩子会被抛弃在野外了。
小余舟逝有些开心地拿自己阴阳环上的流苏逗小婴儿,但这孩子与普通娃娃完全不同,他看都不看流苏,反而一动不动地盯着小余舟逝的脸。
余舟逝想了想,把阴阳环塞回袖子里,又把手指递了过去。
小小豆丁终于动了,心满意足地继续攥住他的手指。
“他也算和我们观有缘,以后就当你的师弟吧。”
余舟逝开心地点头:“师弟叫什么名字呀?”
“你道号虚极,他就叫静笃吧。”
余舟逝:“可是他还没俗家名字呢。”
“这个为师不在行,你捡的娃娃,你来取名字。”老道士把两只手揣进袖管里。
“那叫寒枝吧,我是在冬天捡到他的。”
师傅问:“为什么不叫寒洞,你明明是在兔子洞捡到他的。”
余舟逝无语:“那也太难听了吧,师傅不是谦虚,是真的不会取。”
老道士抚须大笑。
“师傅,晚上吃什么呀。”余舟逝问。
“厨房还剩点米和地瓜。”老道士沉吟道,“给他熬点糊糊,应该能活。”
尽管还是个豆丁,但余舟逝也清楚地知道厨房里那个连老鼠都懒得光顾的米缸和几根老红薯意味着什么。
灾年多了一张嘴,并不是什么好事。
师弟是他捡回来的……
余舟逝沉默片刻说:“师傅,我晚上不吃了,我去城里一趟。”
“你好好的大晚上去成里干嘛,现在世道乱,你一个小孩别被人抓去煮了吃。”老道士吹胡子瞪眼。
小孩被老头这么吓,下意识抱紧了怀里的孩子。
但踌躇片刻,还是壮着胆子说:“我刚刚拐回来的路上听村民说城里有大户办丧事,晚上可能会发白面饼,运气好的话还能分到带肉的。”
“这灾年,怎么还会有发肉饼的大户人家。”
“有的!反正晚饭我不吃了,我留着肚子吃饼,我给你们煮点粥就出门。”余舟逝笑嘻嘻道:“我多抢几个带回来给你们。”
老道士没立刻回答,反倒是半敛着眼睛看着他,余舟逝一僵,被盯地不敢抬头。
半晌,老道士才笑着说,
“……那你快去吧,别煮粥了,早去早回。贫道也想吃上热乎面饼呢。”
“徒弟,努力呀。”
余舟逝感觉自己的脑袋被揉了揉,一抬头,老道士就不见了踪影。
不知是不是去厨房准备晚饭去了。
余舟逝把小不点放在床上,把周围的被子都堆在了他身上,似乎又嫌不够,把自己夏天薄薄的一层的道袍盖了上去。
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师傅,我出门啦!师弟躺床上睡着了,您记着要看着他。”
外面传来老道士模糊不清的回应。
余舟逝拿起斗笠披在自己身上。
晚上城里确实有办丧事,但饼只有帮忙干活的人才能领,而且数量有限,大概率得靠抢,哦不是,是竞争上岗。
但余舟逝心里没底。
因为大概率不会有人招他这么个小孩帮忙得。
实在不行他就去掏几个蛇窝吧。
山路难走,大雪天更甚,但余舟逝脚程快,幸运地在天黑前就赶到了城里。
扑面而来的是股奇怪的气味。
肉,很香的肉味,但又混着股甜腻到发臭的腐败味。
余舟逝顺着气味走了过去。
他小小的身影在黑暗中穿梭,一个个干瘦的人影缓慢地从他身旁飘过。
目标很明确,因为几乎整个镇子的人都在往那个方向赶。
“下一个!有人吗?”坐在大宅门前的伙计百无聊赖地看着底下一群群面瘦饥黄的两脚羊,他的脸上有道疤,身材是这个时期少见的精壮。
“还有还有。”一个年轻人赶忙上前,和他一起的,还有站在他身后的老人。
老人沉默不语,眼神麻木地看着地面。
她似乎瞎了。
“不行,太老了,又瘦,不收。”站在门口的伙计翻了个白眼。
“这年头哪还有壮的?”
“我可以吗?”余舟逝探着小短腿,费尽力气从人群中挤进去。
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娃娃身上。
伙计听闻先是一愣,直勾勾地盯着余舟逝从斗笠中露出的半张脸,半天不说话。
小孩被他们吓得后退一步。
“我……不招人就算了……”
余舟逝转身欲走。
“不不不,招的招的。”那人笑眯眯地拦住了他的退路,“小朋友,跟我来吧。”
“很简单的工作,结束的话可以分到三个肉饼哦。”
豆丁余舟逝心动了。
他缀在那群人身后迈进大门里,黑洞洞的门框像张嘴,连接着深不见底的喉管。
他下意识回头看。
一排排干瘦的人影杵在门外的黑暗里,面无表情地盯着走进屋子里的人。
走廊越走越窄,天越来越黑,两边来往的行人越来越多。
香气愈重。
余舟逝昏昏沉沉。
排在他前面的是个姑娘,一样干瘦,头发枯黄,皱着眉,苦着脸,嘴巴张张合合。
她在说什么?
余舟逝的意识已经不清晰了。
他的脚不听使唤地向前走,仅存的意识努力辨着那人的口型。
“条。”
什么条?
恍惚间,余舟逝看见了宅院原本装潢精致的木柱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刀痕,还有……
血。
院子中央的放着口大锅,咕嘟嘟冒着热气,火力旺盛,油花层层铺开,来往工人端着一盆盆红彤彤的东西往里面倒。
各种肉。
男女老少,死的活的,半死不活。
余舟逝懵掉的大脑缓慢地处理着眼前的信息。
他看见有个独眼趁乱凑到锅子前,深吸一口气,伸出脏兮兮的手,揪住一块熟透了的,飘在油花表面的小手指,囫囵吞了下去。
下一秒,他的头被身后的壮汉摁进了锅里。
“啊!!!!”
惨叫响彻整个院落,但没人敢往那个方向看。
“到啦!”队伍前排的人喊着。
“新货到啦!”
这次他终于听清楚了。
“逃。”姑娘的嘴里没有舌头。
“快逃。”
周围事物开始扭曲,前面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倒下,光怪陆离,人笑鬼哭,余舟逝一脚踩空,跌进了黑暗里。
他也不知自己倒在了谁的怀里,只感觉有熟悉的信香味道。
黑暗中,一只小手握住了他的手指。
“造孽啊……”
梦里的人叹道。
余舟逝再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道观的床上,身上压着被子,旁边是睡熟了的小师弟,师傅递上来一碗稀粥。
“喝吧。”老道士说。
从那天起,余舟逝忽然不想吃东西了,师弟越长越大,他却越来越瘦。
“哟,虚极,你小子怎么变矮了?”老眼昏花的老道士拍了拍一旁的木墩子。
“师傅……”余舟逝虚弱道。
他知道老道士在装模作样地调侃自己,还没一个月,他已经瘦得不成样子。
“挑食可不行啊。”
“师傅我吃不下,你们吃吧……”余舟逝摇摇头。
老道叹气,大手一挥:“来,为师教你辟谷之法。”
余舟逝:……
可你自己都要吃东西。
“你这什么眼神啊?一点都不懂尊师重道。”老道士气得吹胡子瞪眼,“我不会不代表我不能教你。”
“好吧。”余舟逝仍然不报什么希望。
“首先,想想你最喜欢吃的东西,你之前最喜欢吃什么来着?”老道士抚着长须思量着:“红烧肉?”
“YUE——”
老道士:……
灾年过去,他们不必再为食物发愁,道观香火逐渐旺盛起来,观里的人也越来越多。
“丢掉!”白发蓝眼的少年站在道观里的银杏树下,面无表情地看着对面黑发少年,以及他怀里的白猫。
猫咪毛茸茸地像朵云,云上嵌着两只蓝眼睛。
“凭什么!这是我捡来的!”余舟逝不满道。
“你捡的还不够多吗?”羲寒枝挑眉。
余舟逝抬头。
远处的一群小豆丁们穿着道袍在那嘀嘀咕咕。
他沉默了。
但他也没放弃嘴硬。
“明明也有你的份,小师妹就是你捡的!”余舟逝据理力争,“而且养它又不会怎么样!一只小猫能出什么问题?”
“你看它!蓝眼睛,白毛!世界上还有比它更可爱的生物吗?”
“喵呜。”白色大猫像是听懂了似的,可怜兮兮地扒在余舟逝的胸口上喵喵叫。
不知是不是错觉,余舟逝感觉羲寒枝的气场更冷了。
“是啊,可怜。”羲寒枝面无表情,不为所动,“看起来像是三分钟没吃饭了。”
“是恶评!小猫别听!”余舟逝捂住了猫耳朵。
白猫:?
萝卜头小师妹和大她三岁的五师兄抢糖葫芦,五师兄面对恶势力唯唯诺诺,频频望向树下两个不靠谱的大人。
“呔!糖葫芦妖怪!看我的腻害!”
一个身影从对面飞了过来,白猫吓得窜出余舟逝的怀抱,余舟逝躲闪不及,扯住了羲寒枝的袖子,路过的三师兄不幸被卷入其中,手上的洗衣篮滚落在地,晒好的衣服飞上天空。
一阵兵荒马乱,一群人摔做一团。
罪魁祸首嘴里叼着心心念念的糖葫芦,吃了起来。
“我刚洗的衣服!”
“我的糖……呜呜呜……我的糖。”
“小五乖,别哭,让你四师兄再给你买?”
“喂!凭什么是我啊!”
“你难道不疼小五了吗?”
“窝也要。”小师妹含糊其辞。
“已经秋天了呀……”垫在最底下的余舟逝望着头顶那颗银杏树,斑驳树影落在他们身上,轻轻晃动。
绿色的银杏叶缓缓飘落,变黄。
一双手握住了它。
青年看着无人的庭院,垂下眼帘。
“师兄。”背后传来一声叫喊。
余舟逝恍然回头。
纷纷枯叶,几尊神像,一张供桌,数只信香。
三缕白烟,满列灵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