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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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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化成人性,胤希便张罗着要睡大床了。收云殿同赤山殿都备着她的房间,不过她懒得一次性收拾出两间房子来,便先紧着常住的收云殿收拾。
令萱回赤山殿时,顺道拿来几身衣裳给她备着,到底成个大姑娘了,也得留心打扮打扮才是。
祁厌亦端来胤希的锅碗瓢盆,预备等她擦了桌子放上去。突然觉着背后有人,蓦地回身,瞧见禹舟蘅站在门口,欲言又止的模样。
“师尊?”
禹舟蘅抬手勾了勾:“你,同我来。”
祁厌立马放下东西提步过去,又怕是有什么要紧事,还留心将主殿大门紧紧闭上。
禹舟蘅绕过桌角顺手理了理书卷,又熟练地添上香,她未坐进椅子里,而是两手撑着桌案立着。
“怎么了师尊?”祁厌疑惑。
禹舟蘅搁着桌子瞧她,眼神落在祁厌眉心那道疤上。那疤痕原本仅有狼毫粗细,眼下却瞧着宽了许多,像道刀口,让人生疑。
禹舟蘅若有所思:“那日给你的华佗水,用了吗?”
“用过了,”祁厌翻了翻袖口,掏出个精致的玉瓶子:“在这儿,徒儿好生收着呢。”
她的疤痕,连华佗水也没用么?
除非,那根本不是什么疤痕,而是咒印。
禹舟蘅抬手一挥,袖子带起一阵香风从祁厌脸前划过,忽见几道泛着煞气的玩意儿四处飘着,一碰到祁厌脑后的红绳,却均同流沙似的散了。
祁厌一惊:“那是什么?”
“是帝休。”禹舟蘅收回手,将乱了的袖子理整齐。
祁厌皱眉,疑惑问:“帝休跟着我做什么?”语毕,她抬头,脑袋后的红绳跟着晃了一晃,又问:“而且,为什么他们接近我,却又散开了?”
祁厌猜想:“他们怕我吗?”
“怕你?”禹舟蘅未料到小姑娘会这么想,鼻端轻笑了声,顺嘴打着圆场:“是啊,我们祁厌天命不凡,连帝休都畏惧三分。”
帝休频繁的接近和华佗水的试探,都印证了禹舟蘅的猜想——祁厌眉心的疤痕不是胎记,而是上古天神的咒印。
帝休不厌其烦地跟着她,无非是因为宋流霜知晓了她的身份,想要伺机接近助她冲破封印,再借她的天神之力,杀禹舟蘅。
就是.......如今还不知晓她是哪路神仙,不知是善是恶。若心魂真的苏醒,又会不会站在宋流霜那边,搅得天下不宁。
“天命不凡?”祁厌鹦鹉学舌地重复一遍禹舟蘅的话,扬起脸,认真打量一遍禹舟蘅的表情,皱眉道:“......不对。”
十分不对。
“分明是有什么东西护着我。”
才不是她天命不凡。
她的命凡得很,不然娘亲就不会被她给害死了。
祁厌抬手摸到自个儿脑袋后面的红绳,轻轻一扯便解下来了。
细软泛棕的头发随之散开,祁厌抬眼,亮着眸子问禹舟蘅:“是它吗?”
话递到嘴边了,祁厌顺带提起自己幼时的梦,从前说给胤希听过,她不信。
“我幼时常做一个怪梦,梦见我高烧不退,难受得要死。就快挺不过去的时候,有一位长老替我瞧病,病好了,长老便要我长大上天虞山,”祁厌尽量将梦的细节回想完整,又道:“越长大,我便越觉着这梦是真的。”
“不过梦里长老的面容一直瞧不清楚,无论梦到几次,也总回想不起来。直到当初在山下见到师尊,我便隐约觉着,师尊就是我梦里那位长老。”
“至于这头绳儿,”祁厌又拿起头绳细瞧了瞧:“娘亲从小便嘱咐我,要随身带着。不过究竟是何时开始的,我倒记不清了。”
语毕,她将红绳拿在手里,抬起掌心问禹舟蘅:“师尊认得吗?”
禹舟蘅抿唇想了想,决定不瞒她了:“认得。”
“五年前,北湾村生了事。”
这句开场白里的故事,祁厌还记着。
那年村子莫名起了场大火,火焰奇的很,用水浇不灭。大火烧到半夜,庄稼都秃了,村里因此闹了阵儿饥荒。
“我同洛儿受你们村长所托,下来帮忙。离开时,偶然遇到你高烧不退,仔细一瞧,才知是帝休锁了你的心魂。倘若再不管,你就要死了。”
祁厌每听一句,眼睛便亮三分,原来自个儿真如猜想那般,和禹舟蘅有不解之缘。
“我捏了个咒,将这红绳绑在你头发上,这样它们便不敢招惹了。”
不过如今看来,应是祁厌原本天神的心魂在吸引帝休,所以那头绳不止是替她挡了帝休,还将天神霸道的心魂压下一重。
可她如今辨不出天神的善恶,也不晓得日后会不会冲破封印为祸人间什么的......
祁厌自然不知禹舟蘅心里如何计较,只好奇眨着眼,品着另一个视角里的自己。
“所以徒儿幼时便见过师尊?”祁厌问。
“嗯。”禹舟蘅鼻息仍寡淡,不顾对面的祁厌正怎么打心里感叹两人的缘分。
祁厌睫毛小巧地扇了扇,问禹舟蘅:“师尊仅见我一面,便要我来天虞山学艺,为什么?”
“为什么?”
禹舟蘅愣怔,尾音扬了扬,虽然对小姑娘的疑惑表示莫名,可还是实话实说,道:“因为怕你死在北湾村。”
“......”
这话浇的祁厌心里一股失落。
她还以为禹舟蘅会说她仙姿卓著骨骼惊奇之类的,或者至少是与她投缘……没想到答案这么直白,怕她死。
大火之后村里闹了饥荒,各家自顾不暇,她娘是个凡人,且帝休又不死不休地缠着她。若没人护着,或许真就死了。
再者,平白无故招惹帝休确实惹人怀疑,禹舟蘅那时便想,这孩子若异于常人,待在仙门总比守在凡尘好些。
好在她这么说了一嘴。
若她如今还在凡间,宋流霜肯定会带着帝休竭尽所能接近她。若真把心魂放出来,便不好收拾了。
禹舟蘅没将这些告诉祁厌,只抬手替女孩理了理头发,又问她:“还想问什么?”
像这样有因有果的故事,在小小的祁厌眼里,是十分不得了的——所有人敬仰崇拜的禹长老,竟同自己有这样渊源。
她救了她的性命,让她上天虞山,又做了她的师尊,看顾调教她。
祁厌眨着大眼儿,仔细将眼前窈窕颀长的身形,同五年前的对上。
不过她总觉着这因果故事里,似是还缺点儿什么。
缺什么呢?
祁厌唇线一动,望着禹舟蘅,问:“为何帝休自小就缠着我?”
“莫非我有什么过人的本事?”这句才是她真正想说的。
她声音虽小,却不含糊。
她十分想听到自己天资过人之类的回答,这样的话,她便配做禹舟蘅的徒儿。这就是因果故事里缺了的一角。
禹舟蘅闻言,单薄的眼皮一撩,又是一声轻笑:“方才我便说,我们汀儿天命不凡,怎么不信呢?”
胡说。祁厌红着脸,两颊滚烫烧起来。
她虽十分盼着听到这话,但漂亮话总是不可信的。尤其是从禹舟蘅嘴里说出来的。
话里自带三五分嘲讽,听不来是真心还是假意。
瞧着小姑娘粉红脸颊努着嘴,禹舟蘅抬手欲触碰那霞色的美玉,却又收了手,转而不晓得从哪变出来个银锁。
祁厌愣神的一会子功夫,已经被她戴到自己脖子上了。
“这是……长命锁?”
祁厌低头摸着自己脖子上的银锁,这东西并不眼生,从前在北湾村,小孩子满月或者周岁时,大人总要去打制一把给小孩戴上,说是能保长命百岁,她幼时不说,心里却十分羡慕。
且不论那劳什子能不能真的教人长命百岁,可这种祝愿和被人在乎的感觉,是祁厌盼了许久许久的。
打量着,禹舟蘅给她的银锁精致漂亮,百合花纹样刻于其上,中央镶嵌一枚血红色的玉珠子,比旁人的都好看。
“不是。”禹舟蘅说。
祁厌抬眼,望进禹舟蘅眼里,听她道:“囚煞锁,防备帝休用的。”
又是帝休。
祁厌闻言,眼里明显闪过失落,却又不想被禹舟蘅察觉,于是另挑起个话头,问她:“有红绳护着我还不够吗?”
话里未有夹枪带棒的揶揄,却有明目张胆的故意。
禹舟蘅将祁厌颈前的锁摆摆正,问她:你很想要长命锁?”
祁厌低头,袍角绕在指尖卷了卷,说:“没有。”
口是心非,没有便是有。
禹舟蘅不作声瞧着她,都说小孩子最易学人模样,这才来了几天,身上便有了许多人的影子……机灵似胤希,温顺似令萱,骄矜似洛檀青,而口是心非的样子,却像极了自己。
禹舟蘅没再接话,回身自屋内捧了身衣裳出来。
衣裳大体是普通的白色,天虞三千门生均着白衣,衣领和袖管处晕染了淡粉,领口还用金线绣了朵百合花,裁剪精良熨烫平整,瞧着是废了些功夫的。
上面叠放了一双小鞋子,颜色和衣裳大体一致,鞋底针脚一下一下纳得十分细密。
禹舟蘅捧着递过去:“新裁的衣裳,拿去穿吧。”
祁厌接过,桃花似的眼睛亮了亮:“裁衣堂的婆婆昨儿才替我量了身,怎么现在就做好了?”
禹舟蘅拎了把眉毛,又轻轻落下,说:“因为这是我托人做的,不是裁衣堂做的。”
自打那日祁厌说衣裳不合身,她便一道惦记着,路过西街裁缝铺的时候顺手给了鞋样同尺码,今早刚裁好送来。
“我的徒儿,也要见人的不是?”禹舟蘅说着,视线淡淡落在祁厌的鞋子上。
由于鞋子有些大,她日常总是顶着鞋头走路的,因此鞋尖有个很明显的黑团,细瞧起来十分不体面。
祁厌捧着衣裳,不晓得什么缘故,心里鼓鼓胀胀,似有人往里头吹着气,嘴巴一颤一颤也说不出话,抽了抽湿哒哒的鼻腔,祁厌措措辞,软软道:“师尊待我十分好……”
话止于此,祁厌红了耳尖儿,抽抽鼻子又道:“等我长大,就嫁给师尊。”
“......”
禹舟蘅眉心一动,愣在原地。
感动的功夫,洛檀青不晓得什么时候变戏法似的自外头进来,正好瞧见小姑娘掉泪花子的场面。
“哎呀!怎么了这是?”
洛檀青碎着步子走近祁厌,探头一瞧,小姑娘脸上的绒毛印着两行水痕,洛檀青霎时心疼,拧着眉头就要替祁厌讨公道:“你师尊欺负你了是不是?这没心肝的,骂你了是不是?”
洛檀青自顾自说着,又掏出手绢来替祁厌擦眼泪:“没事儿,洛姑姑在呢,我们不怕她。”
祁厌闪着泪花愣在当场,禹舟蘅无语,绢画似的嘴巴一动,同祁厌说:“衣裳既有了,自个儿回去换罢。”
洛檀青定眼瞧着师徒二人的举动,往后一靠,斜倚在桌边,顺手翻了翻禹舟蘅的书籍,而后抱起胳膊,一面打量禹舟蘅,一面打量小姑娘的背影。
放在从前,禹舟蘅是绝不会多看顾谁人一眼的,朋友也好,亲人也罢,哪怕是从前的祁烟,也未曾袒露过这般关心。
如今倒好,小姑娘的头绳是祁玉传下来的,亲口吩咐的衣裳也做了,偏偏眼瞅着她看祁厌的眼神儿,竟越发不对劲。静静的秋水里,多了个姑娘的剪影。
“怎么样?”禹舟蘅问。
洛檀青道:“看过了,是冥渊。”
禹舟蘅胸腔颤了颤,眉头好看地拎起来,提腕倒了杯茶,才将心事压下一重。
冥渊,就是那个堕了神格,被天尊封印起来的邪祟。
洛檀青心里亦紧张起来,但语气里仍是云淡风轻:“不过她的心魂只苏醒了一成,所以咒印残缺。”
“我曾在师尊那儿瞧过上古残卷,完整的冥渊咒印有三瓣,凑起来是个彼岸花的样子。想来,等另外两瓣显现,冥渊便完全醒了。到时候......”
“到时候,便要举仙、鬼、神三界之力,封印之,就如百年前一样。”禹舟蘅接话。
洛檀青少见地锁了眉头,抱着胳膊指尖点了点手肘:“汀儿脖子上的囚煞锁,是你给她戴上的?”
“是。”
洛檀青眼瞳一颤:“那她知道自个儿的身份了?”
禹舟蘅摇头:“还不知道。我只同她说,她天命不凡,易招惹邪煞,这把锁可以保护她。”
洛檀青听完却摇着头笑了:“这么多年,你禹舟蘅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倒越发厉害了。”
这世上有些人,说瞎话是本事,也有些人,本事是说瞎话。禹舟蘅属于前者。
洛檀青按下心里一重微妙,又问:“你想好了?”
“怎么?”禹舟蘅拎了拎眉头。
“想好留着她?”
就着禹舟蘅递来一个“不然呢”的眼神,洛檀青郑重道:“冥渊是堕神。”
禹舟蘅舌尖抵了抵牙关,欲言又止,却见洛檀青皱着眉:“俗话说堕神恶过魔鬼,那冥渊更是头蛮牛似的,天尊花了一百又十年的时间才封住。满天的神官儿都拿她没法子,你有法子?”
“再者,冥渊体内有股煞气,若真有天把持不住,将你伤了,残了,杀了,吃干抹净了,怎么办?”
禹舟蘅靠在桌上,一手把玩着腰上的玉葫芦。
良久,抬眸反问她:“若不留,又当怎么办?”
“托付她去哪门哪派?还是送回北湾村?”
“又或者将她弃至街头?再不成,直接杀了?”
“屁话。”洛檀青挑着眉头驳她:“活生生的小姑娘,血淋淋的一条命,你禹舟蘅不忍弃,我洛檀青的心便是石头做的了?”
禹舟蘅看她一眼,垂睫暗笑。她拿准洛檀青不忍心,知晓她刀子嘴豆腐心。
洛檀青见她这样,撇嘴“嗤”了声,回身自个儿倒了杯水:“小丫头好歹叫我一声洛姑姑,若教得好,我也算在天界攀了个小侄女。”
禹舟蘅自袖里翻出华佗水,拿在手里摩挲一阵儿:“不过,囚煞锁只有十年之效。若十年后,她把持不住,那我也没办法。”
洛檀青回头,望着她眨了眨眼,又收回视线。
天数难算,人心难测,她能说什么?又能多做什么?
只管尽人事听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