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昼灯草》赤松祈

4、照殿红

　　蒋瞻微微侧过身子，将两瓶矿泉水和碘酒稳稳地递给李沅锦，接着便陷入长久的沉默。

　　他的眼神有些游离，意味不明。

　　过了片刻，车子在发动机的轰鸣声中继续往前开，车窗外的风景迅速向后掠去。

　　“这时间，学校回不去了，待会给你们在东大旁边开间房。”

　　蒋瞻声音淡淡的，不带什么情绪，清冷明亮的橙柚气息落下，混着令人心安的沉香味道，扑面而来。

　　她第一次在一个人身上感觉到，暖调的橙柚香，竟然是清冷的。

　　李沅锦轻缓地伸出手，从那包尚未开封的棉签中抽出一根，然后用蘸碘酒的棉签轻轻地触碰伤口，咬咬嘴唇。

　　“谢谢，今天给你添麻烦了——不然你等会靠边把我放下，我去朋友家住一晚，欣欣你就带回家。”

　　李沅锦跟时涧欣闲聊时，偶然得知蒋瞻在柘山半山腰有套小别墅。

　　他跟家里人关系极差，在东大读书这些年，都是一个人住在那，今年蒋瞻大四，更是一天都没有住过东大宿舍。

　　蒋瞻侧过头，斜斜睨了李沅锦一眼，眼神中似乎带着几分难以捉摸的情绪。

　　“不方便。”

　　“妹妹，我跟你旁边那个醉醺醺的姑娘可没有那么熟。”

　　李沅锦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清脆而急切：

　　“可欣欣，喊你小叔叔。”

　　蒋瞻淡淡道：“没血缘关系的——”

　　“我可不是她监护人——下次她再喝得醉鬼一样，闹到派出所来再打电话给我，我会把她拉黑名单。”

　　李沅锦像是被一股莫名的力量牵引着，一寸一寸地慢慢抬起头来，她的瞳孔中清晰地映出他的侧脸，倒是与他从前很不一样。

　　如今的他，无论是深邃且坚定的眼神，还是轮廓愈发分明的脸部线条，毫无疑问，的确是个如假包换的成年男人。

　　窗外，一栋栋高矮不一的建筑迅速晃过，李沅锦的眼神在窗外不断搜寻着，紧接着着急地指着远处一个规模不大的快捷酒店。

　　“您好，小......叔叔，前面十字路口过去一点停车吧，那家快捷酒店我们同学经常去的。”

　　蒋瞻鼻腔里发出一声闷哼，脸上闪过一丝不悦，随后，他毫不犹豫地一脚油门踩出去，发动机发出一阵轰鸣，车子疾驰而去。

　　待车子平稳一些，他才漫不经心地缓缓开口：

　　“开过了——这条路不能掉头。”

　　最后，蒋瞻的车子在发动机的低鸣声中，在距离东和大学几公里处的香格里拉酒店前缓缓地停下来，车尾灯在夜色中持续闪烁。

　　“......这家酒店——远超出我的支付能力。”

　　“我能不能住刚才十字路口那家？”

　　蒋瞻轻车熟路为李沅锦和时涧欣办好入住手续，然后利落地刷卡结账，随后，他姿态随意地斜倚在柜台旁，微微抬起眼眸，轻轻睨了一眼：

　　“妹妹，你记性太差了——刚才说过了，不能掉头。”

　　她记性差？！

　　到底是谁记性差？

　　蒋瞻的目光在她身上匆匆扫过，冷漠且毫无波澜的神情表明：

　　他显然已经完全不记得她这号人。

　　不过也对——

　　这才是人之常情，有几个人会记得那么久远的事情和人。

　　想到这里，李沅锦不禁轻咬嘴唇。

　　可淡淡的失意，还是不受控制地从心底升腾而起。

　　“喂，等等。”

　　蒋瞻不声不响地跟她在身后，突然提高嗓音叫她。

　　难道他忽然又认出了？

　　李沅锦转而变得欢喜，尽管拼命控制，却还是压不住嘴角上扬，随后轻盈地转过身，粲然一笑。

　　“身份证，忘记带走。”

　　蒋瞻一脸认真地看着柜台工作人员递过来的身份证，停顿了几秒，轻声开口。

　　李沅锦原本明亮闪烁的眼中的光逐渐黯淡下去，神情落寞地接过两人的身份证，有气无力地扁扁嘴。

　　“谢谢。”

　　李沅锦步履艰难地扶着时涧欣，大厅显得格外冷清，夜里狂躁的风猛地吹来，肆意地吹乱她原本整齐的头发，使她的面容在凌乱的发丝间若隐若现。

　　李沅锦着实不是那种一出现就光芒万丈的明艳系大美人，不过她也有着别样的韵味，她的头小小的，五官比例堪称完美，组合在一起，却显得格外清秀灵动。

　　蒋瞻黑漆漆如浓墨的眼眸，深邃且坚定地望向她，他面容冷峻，单手抄进口袋，姿势慵懒，显得随性又洒脱。

　　另一只手修长的手指向李沅锦手中紧紧握着的身份证：

　　“还有——下次见面，换个称呼，我没比你大几岁。”

　　“走了。”

　　等等，下次？

　　*

　　自从上次在派出所外发生过那件令人糟心的破事后，钟穆整个人都蔫了，以往缠着李沅锦的那股子热情荡然无存。

　　李沅锦的大一上学期过得异常繁忙，一刻也无法停歇，就连原本应该睡到自然醒的周末，都被接踵而至的公共课完全塞满。

　　她不是去上课，就是在去上课的路上。

　　时涧欣看着她每天没日没夜地连轴转，心疼不已，一心想要带她换个脑子，放松放松紧绷的神经。

　　正巧，时涧欣最近在信息学院新瞄上一个腹肌大帅B。

　　下课铃声刚刚响起，时涧欣就迫不及待地拉着李沅锦，如同离弦之箭一般往信院小礼堂跑去。

　　时涧欣边跑边喘着粗气说：“小汤圆，我跟你说，这个帅哥是我在东大见过最野的。我好不容易打听到他今天会在信院小礼堂表演，这次可不能错过。”

　　“你上次也说，钟穆是东大最野的。”

　　李沅锦被时涧欣拽得脚步踉跄，手里的几本书都差点掉在地上，但也只能无奈地跟着她加快步伐。

　　当天信息学院举办迎新晚会，时涧欣拉着李沅锦风风火火地走进礼堂，顺利地坐在第二排。

　　坐在她们身后的几个女生，一边用手捂着嘴小声嘀咕，一边不停地朝她们投来鄙夷的目光，前排的几个老师也频频回头，眼中满是疑惑与好奇。

　　她们大概在猜测，这两个陌生面孔为何会出现在如此显眼的位置，李沅锦有些不自在，却也没多想。

　　两人兴致勃勃地看新生表演节目，一连几个依次登场的都是相声，而且段子相当老，氛围相当尴尬。

　　“没劲——”

　　时涧欣索然无味地懒懒打个哈欠，脑袋也跟着耷拉下来，困倦的模样仿佛能把整个礼堂都吞进去。

　　“待会儿有个跳街舞的节目，里面领舞那个是我家哥哥，我先睡会儿，到他出场把我叫醒。”

　　李沅锦一脸无可奈何，嘴角撇撇，嘴上嘟囔着“知道了知道了”，可信院的节目简直如同强效的催眠剂一般，无聊透顶又毫无嗨点。

　　李沅锦原本还强打精神想要坚持，可眼皮越来越沉重，脑袋渐渐低垂，不知不觉就睡过去。

　　她的头发垂落在脸颊两侧，随着呼吸轻轻摆动，光怪陆离的梦里，有个人影若隐若现，却一直在声嘶力竭地喊着：“宋沅，杀人犯的女儿！”

　　“宋沅，你应该跟你那个爸一起去死！”

　　刺耳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在她的脑海中回溯，快要穿破梦境。

　　宋沅，这个死去的名字，承载着她七岁前在福利院那段鲜为人知的过往。

　　“醒醒，同学——你坐了我的位置。”

　　忽然，一阵犹如惊雷般震耳欲聋的金属电子音骤然传来，强烈的声波冲击着四周，李沅锦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浑身一颤，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

　　她的眼神迷茫而困倦，迷瞪好一会儿，才逐渐聚焦。

　　然后，她瞧见蒋瞻身姿挺拔地站在自己面前。

　　他穿着一件剪裁得体的黑色衬衫，领口微微敞开，露出一小片结实的胸膛，整个人散发着一种独特的魅力。

　　蒋瞻微微歪着头，嘴角不经意地上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他旁边，还跟着一个长相温婉的短发姑娘，她一头利落的短发刚好齐肩，发尾微微翘起，显得娴静而又不失优雅，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不——不好意思啊。”

　　李沅锦一下子从靠背上猛地坐起来，轻轻顺手摇摇身旁沉睡中的时涧欣。

　　“你小叔叔来了。”

　　时涧欣睡眼惺忪，双眼像是被胶水黏住般，艰难地睁开一条缝，才勉强看一眼蒋瞻。

　　然后，她的视线不经意间落到台上，却惊愕地发现街舞节目已经快要结束，观众们正在欢呼鼓掌，她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毫无血色，眉头紧紧地拧成了一个疙瘩，嘴唇也止不住地颤抖，着急到快要哭出来：

　　“你怎么不喊醒我呀！我什么也没看到！露腹肌那段过去没？”

　　李沅锦摇摇头。

　　她真不知道。

　　时涧欣满脸写着懊悔，一直说等会要去后台给街舞帅哥献花。

　　紧接着，她的眼神突然一滞，又想起什么，满脸疑惑地问站在一旁的蒋瞻：

　　“蒋大公子，学校组织的这种节目，你不是从来不参加的么？”

　　蒋瞻满脸不在乎，非常随意且慵懒地白她一眼：

　　“轮得到你来管我的事情了？”

　　时涧欣的目光，紧随台上的人，眼睛眨都不眨一下。

　　直到他谢幕完毕，她心急如焚，毫不犹豫地牵起李沅锦的手腕，脚下生风般，匆匆转身奔向后台。

　　临走时，时涧欣挑挑眉，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阴阳怪气地提醒蒋瞻旁边的短发女生：

　　“姐姐，你旁边这个男人，只是皮囊好看罢了。”

　　“哦，对了——如果你想做我小婶婶的话，我建议你趁早断了这个念头——他脾气很差，大概率还会家暴。”

　　蒋瞻皱着眉头，一脸不耐烦地把时涧欣座位上那个粉色的包一把抓起来，用力扔给她，同时压低声音，冷冷地警告：

　　“你话太多了。”

　　李沅锦从蒋瞻身前缓缓路过的时候，纤细的小腿不经意间碰到蒋瞻的膝盖。

　　她下意识地迅速去看蒋瞻，却在目光交汇的瞬间，心中猛地一颤，周围的喧嚣声渐渐远去，蒋瞻的双瞳中映出完完整整一个她。

　　“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