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影·流光》弹杯一笑

10、在山水中拾拣四季的心情

　　【春】

　　一、早起

　　早起，远处的山林突然清朗了，不再有冬季的薄雾在林梢萦绕。春的气息，在推窗的刹那扑面而来，

　　温暖的风中，有青草的香味。
　　青石上的湿气也在一夜中收敛了。以后可以著单衣卧在其上，看头顶的星空，可以携一本闲书，边读

　　，边等石边的这株桃树开花……

　　春在山中，是懒人的季节。繁忙的夏季还未来临，严寒的冬天已经过去。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山中是无人卖花的，因为山花烂漫，俯拾皆是。然而山中早

　　春的夜雨，却很醉人。

　　恍惚里，先是风过，檐下垂铃‘叮当’，空气慢慢就湿润了……然后雨丝无声无息地飘落在新草和屋

　　顶上，在瓦沟汇聚，顺檐滴下，敲打檐下阶石。
　　声声清澈，声声入梦。

　　早春的远山，向阳的一面红花如霞时，背阴的山峰却还是白雪皑皑。不经意地抬眉，这红颜白发的奇

　　观总能入眼。
　　“流水东山酒，白雪西山发。”与东山对酒，看西山白发，抱膝吟唱，悠然忘归。

　　再过个一两月，就进入暮春时节，那时风已经暖薰，林荫浓绿。在藤桥竹亭边，汲溪水煮野茶，架壶

　　于石上。然后在落花中铺开棋局，与心爱的女子对弈，最是适意。
　　人生总是忙碌的，能于忙碌中保持一点悠然心境，方为豁达。

　　二、夜半闻风雨而做

　　微岚侵暖梦，忽倏起松风。
　　侧耳眠床上，听霏滴叶中。
　　案头宿酒冷，槛外山意空。
　　遥想檐阶下，飞樱满碧泓。

　　春山多雨。
　　庐山一到春季，微雨便象雾一样随风而至，也象雾一样随风易逝。

　　昨晚，入睡前窗外还是一片清朗如水的夜色，半夜里，就起了风。先是微微的山岚吹拂着枝叶，把枝

　　叶上凝聚的露滴吹得滴答坠落，清澈地敲打着树下青石。然后在转瞬间，风就变大了，掠过群山密密的松

　　稍，卷起一片波澜。
　　人卧在床榻上，听屋外风声肆虐，松涛汹涌，竟觉得这小屋也在摇摆，如一叶舟。让人即担心，又矛

　　盾地感觉温暖。

　　松涛过后，是短暂的一片寂静。月光重新悄悄探了出来，不过这次不象早先那般清幽了，因为山林间

　　起了雾。
　　浓浓的雾霭里，月色朦胧，仿佛也沾染上厚重的湿气。青苔在这样的月色下，一定会疯狂地生长吧。

　　不经意间，在这雾霭里、月光下，突然有了雨的音乐。它们先是一两点的敲叶声，然后象水中涟漪，

　　悄悄地蔓延，形成细密的一片，如蚕食桑叶，如珠落玉盘……
　　雨声中，还偶尔夹杂着一两声夜鸟的呢喃，和林间竹枝伸展、竹叶坠落的声音。这样安静空朦的山中

　　雨夜，让人不禁有了想饮的心情。

　　于是伸手端过放在案角没喝完的一杯酒，靠在床头细细地品尝。酒冷而烈，心却温而热。 　　
　　由酒而想到樱花，庐山此刻正是野樱花绽放的季节，屋外檐下的石阶边，自己亲手种植的那株淡黄衫

　　，在今夜里，又是如何的美丽呢？古人云：一树梨花一溪月，不知今宵属何人？
　　其实花月之美丽，应该属于山川湖泊，属于这变幻的云雨吧？

　　微醺中，雨声又悄悄歇了。
　　月朗风清，山林静谧，仿佛刚才的风雨只是梦一场。但空气里湿润的气息，又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们，

　　确实是有一场春雨来过了。

　　于是停杯遥想，明天早晨推窗而起时，那花下的流泉边，一定满是缤纷落英。
　　此景当可微笑，当可再浮一杯。

　　【夏】

　　一、听雨

　　初夏，听雨入梦，自然有一枕的清凉。
　　爱雨的情怀，大约是起自少年。童年，是不爱雨的，总觉得雨天阴郁，没有灿烂的晴天温柔。不过暴

　　雨的夏季是个例外。从小到大都爱极了暴雨，在那乱珠纷纷的声音里，坐在檐下，似乎时光刹那间都停顿

　　了，身边茫茫的一片水气，把小人儿裹着，又孤单，又安全。

　　每个人都是听着雨声长大。
　　人到少年，便突然惊觉这雨的寂寞。那绵绵的细丝，就象是绵绵的新愁，不知不觉，把一颗少年心淋

　　得湿透。于是那时侯的笔下文字，都染着水气，仿佛寒窗夜雨后一盏昏黄的灯影，温润而又朦胧。
　　少年时光本是雨。这雨，大约就是梅子时节的暮春微雨吧——绿了草木，却霉了衣物。

　　所以家庭主妇们是不爱这雨的。朝做夕栖的成人，也不再爱这雨。他们所爱，是黄昏时消去暑气的一

　　场骤雨；是夜卧后悄然入梦的檐雨；是早起时在水泥地上留下斑斑水迹、树叶间挂下晶莹露珠的宿雨。
　　他们的雨，夜半来、天明去。

　　此刻窗外的雨声渐歇，迎面石墙上的苔藓和叶蔓绿得张狂，仿佛饱饱地吸满了这雨中水气，轻轻一触

　　便会浸出水来。远山翠绿的可爱，湖泊被一栋红屋顶的房子挡住了，遥想中，那湖面上，应该正笼着一层

　　白雾吧。
　　突然想起以前的一句诗：雨声，使我们变得清晰。

　　【秋】

　　一、叶子

　　秋天是渐渐靠近了，山中已经有落叶。
　　昨晚临睡的时候，贪恋月色照进来的清幽，没有关窗，清晨，便被一阵凉风吹醒。一抬眼，便看见薄

　　被上，泊着一片淡淡的绿。

　　它还是绿色的，却已经落了，它躺在我的手心，纤细的象一泓梦。
　　此刻，它如果有思维，会在想一些什么呢？是懊恼自己，落在一个酒鬼的手上，还是偷偷欣赏，那打

　　量它的眼睛？它会怀念，那早春初雪消融的季节，自己雏嫩的身姿吗？怀念三月微风下，来拜访它的提壶

　　鸟的鸣声吗？怀念那些一同出生，先离它而去，或还在枝头的伙伴吗？

　　有人说：叶子离开枝头，是走向归家的路途。但我认为，星光在天上，流水在地上，叶子的家，应该

　　在树上。叶子离开枝头，是走在离家的路上。　　　　　　　
　　它在昨夜的漫天星光下、一缕月光下，被一滴秋露打落，或一阵山风吹落，就象长大的孩子背着行囊

　　，离开家园，妈妈在身后看着它，它飘呀飘，知道再也不能回家。

　　落下的过程中，它一定回头看了很多眼。
　　酌一杯白酒，在叶子的清香里一笑，它是我的客人。

　　二、山中秋雨

　　寒山秋雨洗荫色，檐下滴滴垂露沉。
　　远霭如烟峰影渺，新苔若水侵石深。
　　三杯炉酒酌轻梦，一卷残词伴暖灯。
　　野醉登高鄱湖阔，抬眉遥见大江横。

　　庐山此刻的秋雨，淅沥得已经有寒意。但这种寒，又不是深冬的冷冽，而是沁肤的微凉。大山蒙蒙胧

　　胧的，象被罩在了一层雨雾里，雨之内，山林都被洗得有点泛白。

　　山中人家，此刻都晚睡晚起了。
　　晚睡是因为都燃起了炉火，炉上有汤。温暖舒适的夜晚，让人沉迷。而冬季旅游淡季的悠闲，又可以

　　让山里人不必早起忙碌。被窝里暖暖的，就算实在睡不着，也要赖着枕头，听窗外雨声如露，滴滴敲窗…

　　…

　　山里的秋雨，细密的象一层雾。
　　其实有时候，就是雾吧，雾浓如雨。在这样的雨中，伞是毫无用处的，因为这“雨”已经不是下下来

　　，而是从四面八方飘过来，沾在你的衣角、袖口和发梢上。空气里也饱含着水份，似乎你伸手抓一把，就

　　可以挤出水来。若有风过，满山林的枝叶摇晃，把树叶上的水滴摇落下来，便是一阵暴雨。

　　在这样的雨中，远处的景物也永远是模糊的。山路深深，仿佛一直伸进白云深处。
　　被烈日晒了一夏的苔藓，此刻是它们最快乐的时节。饱饱地吸满了水气，在雨中疯狂地生长、蔓延…

　　…后窗外的那面石墙，昨天还是干干净净的一片青石，今早再去看，已经是满目的一片湿绿。春夏两季我

　　一直用来躺着午睡的那块溪石，此刻也被这些家伙们霸占了。整块巨石象被铺上了一层厚毯，软和是软和

　　，不过你要是敢躺上去，保管把你染成一个绿人儿。

　　雨寒夜深，酒暖汤浓，是山中此刻的最适意。
　　温酒的方法有两种，一种是用铁器装着，放在炉上的茶壶沸水里烫，酒里放几块冰糖，几粒枸杞，若

　　还有党参，也可扔进一点。有些山里人家，还会放几片云雾茶叶。这种酒温开时，一屋子的香味弥漫。然

　　后和三两好友，就着煮好的热汤，畅饮闲谈。另一种温酒方法，是女人们爱用的，饮的也不是烈酒，而是

　　象酒酿一样的甜酒，酒中还有酿熟的甜米。这种酒一般用茶壶来温，其实是煮。用茶壶盛着，放炉火上，

　　等酒汩汩沸腾的时候，磕两个鸡蛋进去，打成蛋花。饮用的时候，象沏茶一样，冲进小瓷碗里，当做夜宵

　　来吃。不醉人，但香浓，暖胃。

　　酒至酣时，朋友散去，这时关上门，点上台灯，可在雨声里读书。
　　山中的夜晚清幽，雨声也温柔。最适宜读禁书和信笺。旧词新曲，纷纭往事，一些老梦，任它们在昏

　　黄的灯影下沉浮吧。

　　山中久雨初晴后，便可登高，去看山谷里蕴涵的水气蒸发出来，翻腾成一片云海。
　　庐山的云海洁白如雪，在高处汇聚后，水气渐多，比重变大，又会贴着峰崖石壁流到谷底，形成瀑布

　　云的奇观，在山谷环绕的地方，云海还经常被山风卷上崖顶，贴着地面流动。人行其中，低头往往看不见

　　自己的双脚。待云海散了。视野空旷，天空被秋雨洗得碧蓝，又可见山脚下的鄱阳湖波光粼粼，极目渔舟

　　如叶，更让人心逸神怡。
　　再抬眉远眺，天水交界处，长江如带，横旦而过……

　　【冬】

　　一、快雪晴岚

　　晨起推窗云水阔，一川快雪润晴岚。
　　冰流悬岭垂银练，寒鸟惊枝入北山。
　　数缕柴烟融雾霭，几株野竹倚池潭。
　　悠然远梦湖舟渺，散发放歌归去来。

　　山真象是个孩子，昨天还在化雪，夜里却又薄薄地新落了一层。早起推窗，在阳光下，远山近岭，又

　　是一片晃目的白。
　　想想这雪，昨晚是怎么落的啊？在那么深的夜里，孤单单地从苍穹坠落下来……在那么深的夜，有人

　　伴着它们吗？伴着它们的，又会是什么样的人呢？是凭窗夜读的老者，还是夜游归来的少年？是睡不着，

　　支颐发呆的女孩？还是收拾拾拣，为远行人准备行囊的母亲？或者是象我这样，无所事事，在深夜里四处

　　游荡，看山看水的笨家伙吧？
　　一川的快雪，在早晨晴了，昨夜的故事，却是再也无人知晓。

　　在这样的快雪面前，我忍不住容许自己可以小小地轻松一下、遐意一下。容许自己放下手头的工作，

　　去眺望远处的湖泊，去眺望那湖泊中的九曲桥，九曲桥畔的亭台楼榭，亭台楼榭下的一叶轻舟……在四面

　　雪山的环绕下，这样玲珑的景致，实在是让人赏心悦目。
　　明天、或者后天，邀几个好友，去湖上泛舟看雪吧。

　　仔细瞧去，快雪掩映下的山岭，还有另一种美丽。这种美丽不似大雪时节的雄浑和寂寞，而是一种妩

　　媚柔和的女性美。它们身上仿佛被披上了一层薄薄的白纱，丰润光滑的曲线在白纱下隐约可见，它们不再

　　是那巍峨地坐着或站着的巨人了，而是一位慵懒地躺着、舒展着，等待情人归来的女子。

　　二、喜欢

　　下午回来，走在归家的路上，长长的一段山石台阶。脚下石缝中的草还是绿的，两边的树林却悄悄地

　　红了，有燃烧树枝的香味在空气里弥漫。
　　这是我熟悉的、温暖的冬季气息。

　　放学回家的小孩子们，围坐在这些山路石阶上，男孩子们多半手里捧着漫画，互相嬉戏打闹；女孩子

　　则斯文地靠在一起，窃窃私语着什么。他们并不避我，甚至漠视我从他们身边走过。他们现在是快乐的年

　　龄，快乐得可以忽视一切。
　　我站在她们身边抬头，看见天蓝得悠然，几朵白云浮在远处的山顶，有一些山峰还是黛青的，有一些

　　已经染上枯黄的色泽，其间，点缀着枫林斑斑的红艳。

　　我喜欢这山中的冬季，喜欢它的辽旷疏朗；喜欢它悄悄的落叶，遮满青石台阶；喜欢它充满人情味的

　　午后，被子上的阳光味道；喜欢它有点寂寞的清晨，开门那一丝冷风；喜欢它安静深邃的夜……

　　也喜欢它不久后即将来临的那场大雪，雪中山谷的柔和，群山的寂寞。
　　这喜欢，是深深的，深深如同憾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