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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82 ...

  •   书房里厚重的天鹅绒帷幔低垂,滤尽了窗外落雨的寒意。

      三侧高耸的书架如同沉默的守卫,阴影深处堆垒着厚重的羊皮卷册和经院哲人手抄的教义与晦涩的神学论著。独有烛台上几支长烛燃烧时,烛泪无声滚落的微光,才能证明时间仍在静静潜行。

      他的鼻腔很熟悉这里的气味——陈年的纸张、深邃的墨香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权力核心的、不容置疑的肃穆与圣洁。

      不过,现在还多了些别的:

      这片土地最有权势的君主,名义上的律法守护者,此刻正端坐在巨大的橡木书案后,她面前摊开的也不是寻常卷宗,而是那部以金箔装饰封面、绘有基本主义鎏金纹章的《黄金律法教旨》。

      “拉达冈,”她的声音清泠,带着一丝近乎戏谑的尾音,“你这个律法之神……”她故意顿了顿,目光从书页缓缓移到他脸上,异色的瞳子中光影闪烁,更添几分上位者的审视感,“带头犯亵渎之罪啊。”

      厚重的大门隔绝了外面回廊可能飘过的足音与宫廷的浮嚣,他只能听见她的声音。

      “《黄金律法教旨》的页注,”她继续,语气轻巧得像在谈论天气,每一个字却都像细针,精准地刺向他信仰最不容玷污的角落,“写了一堆不信黄金律法的人的名字。”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女人将身子往前倾了些许,整个人便斜倚住那张沉重的雕花椅的扶手。烛火跳动了一下,照亮了那些墨痕,使它们奇异地带上一种神圣经卷批注的错觉。

      她不再翻检查阅,而是用指尖轻轻点了点某页边缘那几处用繁丽花体留下的笔痕。那里确实布满了一个个小小的“她”——用他习惯的墨水,深深浅浅,熟稔又反复地书写在纸页空白处。

      “这就是你对黄金律法的忠诚吗?”

      她如此问道。

      暖色的光晕在她浅香槟色的发丝上流动,为她整个人镀上一层流动的薄金。拉达冈紧紧盯着这个由他亲自赐予黄金赐福的、现在却如同律法化身般质问他信仰的女人。

      此刻谁才是真正的律法之神?

      “我对黄金律法的忠诚,就像对自己的忠诚。” 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像在陈述一条教义。

      她略微抬了抬下巴:“言行如此放肆,可不是忠诚的表现。”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胶着在她脸上,那双融汇了黄金与星夜的眼眸使他唇边不由浮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弧度。

      又一滴烛泪淌落,她看到他眼中浮现出一种近似危险的坦率:

      “你曾躺在这张桌子上,向我倾诉爱意。”

      诺丽纳唇角那点戏谑霎时凝滞了一瞬。空气里,陈旧纸墨和木质焚香的清冷气息仿佛也被这句话骤然搅动。

      他注视着她,那层看似疏离的冷艳釉彩因他冒渎的话迅速剥落,显露出底下真实温热的肌理。他的目光扫过书页上她的名字,最终落回她因惊愕而微微张开的玫瑰色唇瓣上。

      他熟知它们的触感——柔软,温热,与严谨的律法毫无干系。

      因此她不再是高踞于神龛之上、供世人顶礼膜拜的律法信仰化身,她成了眼前这个活生生的女人,一个会因为他的言语而气息微促、会在与他厮磨时肩头轻颤的、带着体温和呼吸的存在。

      下一秒,她那莹白的肌肤几乎是瞬间就因羞赧而透出晚霞的绯色,那神圣的、非人的光环在她身上彻底退潮,只留下一个在烛光里、在他的领地范围内,生动得令他心悸的女人。

      他对黄金律法忠诚吗?

      当然。

      拉达冈绝对笃定这一点。

      “你、你……你——”

      神祇眸中翻涌的情绪也像被投入了石子的深潭,漾开难以言喻的波纹:“看来你也回想起来了。”

      像被突然踩中尾巴一样,诺丽纳猛地将书合上,决定立刻终止话题。

      “回想什么?我什么都没想!”

      “唔……”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略微沙哑的质感,像粗糙的指腹滑过丝绒,“可我还记得,你那天下午突然闯进我的书房——”

      她抵死不认:“我没有!好了、不要继续瞎说了!”

      见状,神祇的喉咙里传来几声愉悦的浅笑。

      他绕过沉重的橡木书桌,停在离她极近的地方,以致能嗅到她发间那股浅浅的金轮草香。

      “我的好姑娘害羞了吗?”

      “没有。”她的脸还继续热着,令人心旌摇荡的距离让她不得不半敛下目光以避免与他视线相撞。

      他的手已经习惯性地触上她的肌肤——那处颌骨线条让他忍不住轻轻摩挲:“好吧~那是我说错了。”

      这是他的妻子,是他的爱人。

      双指的预言突兀地在耳边回响起来,但他知道自己的灵魂给出了怎样的回答。

      他要留住这个鲜活的女人。

      他一定会留住她。

      神祇眼底映着诺丽纳鬓边垂下的那绺红发——他的命运,向来不由旁人定义。

      毕竟双指还曾直言他永远也不能替代玛莉卡,但现在高坐神位上的人早就不是他的半身了。

      “跟我一起去黄金树里面看看,怎么样?”

      “嗯?”

      “双指提醒我,可以借助法环的能量,将命定之死从你体内牵引并剥离。”

      诺丽纳没忍住提出质疑:“能管用吗?它的话也不是每次都准……”

      “姑且一试。”男人终于还是遵从心意,将一枚吻印在她的唇瓣上,“走吧,正好雨也暂时停了。”

      地面上铺的雕花石板缝里填满水痕,从书房到女王闺阁,再到朝觐台,这段路他们一起走过很多次。

      黄金树的流影漫涌而来,静穆沉沉的,又凛凛地伫在那施予恩泽。瞧不真切的赐福虚影覆上她的头冠,覆上她的眸瞳,覆上一切它能照耀到的地方,将可知与不可知的全部融入因果。

      金色的雾门上依旧有些流光溢彩的东西——神祇一手牵住她,一手触上那层网格状烙印,光芒过后,她再次站在石舞台中央。

      对她而言,这倒也称得上是某种意义上的故地重游。

      鬼使神差的,诺丽纳一边将手探向空荡荡的腰侧一边抬起头看了看:

      她的法杖暂时收进灵马哨笛内了,半空中也没有挂着的人了。

      “怎么了?”他侧头问道,“别担心,我们会顺利解决好的。”

      “嗯……你,想不想趁现在和我打一架?”

      神祇眉尾一挑:“不想。”

      “我说真的,”她颇为认真地用拳头抵住下巴,“呀,现在时机和地点都太合适了——不过那把黄金律法大剑我老早之前就还给你了,毕竟你自己都不拿它当回事。但我还收藏了很多别的武器、你可以挑一把称手的。”

      “公平起见,我和你选差不多的武器。”她眯了眯眼,“你想要跟我比近战还是远程呢?”

      拉达冈颇感无奈地捏了捏她的后颈:“我两个都不想要。”

      她继续追击:“因为你打不过我。”

      “是吗?”

      “是!”她斩钉截铁地予以强调,或许是出于对伴侣的了解,停顿片刻后她又补充道,“不玩阴的你绝对打不过我。”

      “可行军作战向来讲究出其不意,”他深深望向她的眼眸,鎏金海浪浮沉,征服意味满满的语言亦随着温热的气息落到她的耳畔,“世人向来只看结果,输家理应俯首认败。”

      又一个轻盈的吻被印在鬓角,女人的眼睫恍如蝶翼开合般微微颤动。

      “拉达冈!我刚说你玩阴的你就又拿这招控制我!”

      被指名道姓的那一方倒是心情愉悦:“如果我不想输怎么办呢?”

      “你可以在我面前‘俯首认败’,到时候我就勉为其难对外宣告咱们打成了平手,给你留点面子。”

      “那我想请求我的妻子让我赢。”

      “挺会得寸进尺啊,王夫。”

      “既然王觉得已经在纵容我了,再多一点又有何妨?”

      “我发现你这人挺不要脸的。”她没有拂开神祇的胳膊,仍由他半揽住自己,“虽然我早就意识到这一点,但你总能以更没底线的事刷新我的认知。”

      他长叹一口气:“妻子时至今日仍然对丈夫有所偏见,多么令人感慨。”

      “哈,难道还说错你了?”诺丽纳继续朝他的方向微微逼近几分,“敢不承认试试。”

      “会有什么后果?”

      “我将重新找个听话的王夫。”

      闻言,他立马轻拍了下她的后腰:“你想都不要想。”

      “就想就想!把你踹了之后我还要去纳一堆英俊年轻的侧室,让他们天天逗我开心,因为艾尔登之王做什么都是对的。”

      神祇当即呵笑出声。

      “这么不乖?”

      “理所应当。”

      “好吧,我承认,”他将她彻底搂入怀中,“你的侧室美梦永远都无缘实现了。”

      “那可不一定。”

      他好气又好笑地再次拂过发丝捏了捏她的后颈:“现在放松下来了吗?”

      她点点头。

      神祇仍将她稳稳圈在怀中,方才玩笑打闹的气氛渐渐沉淀下来,被黄金树内部亘古无声的宏伟所取代。

      墨色的环境与金色的落叶交织在一起,每一次呼吸似乎都带着沉甸甸的神圣感。

      “别紧张,我会一直陪着你。”他的声音低沉地在她耳边回响,比平时更添几分不容置疑的威严,那是属于律法之神的声音。

      “看着我,诺丽纳。”

      她依言抬起头,望进他那双烧熔着黄金的深邃眼眸。此刻,那双眼睛里没有了戏谑,没有了促狭,只剩下一种近乎燃烧的专注,仿佛要将她的灵魂也一同点燃。

      接着,神祇缓缓松开环抱,往后方退了一步,与她拉开一臂有余的距离。

      神祇并未举起任何武器,也未念诵繁复的祷文,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如黄金树的枝干,目光沉静地投向石舞台上方那片仿佛无穷无尽的墨色虚空。

      “以黄金律法神祇之名,我将我的律法,呈现于此。”

      话音落地,异象陡生。

      石舞台的中心,他特意空出的位置,一点纯粹到极致的光骤然亮起。那光芒并非刺眼,却拥有无可比拟的存在感,仿佛一颗被点亮的星辰坠落于此。紧接着,无数道纤细、精密、如同活物般的光线从那一点迸发而出,瞬间编织、缠绕、构筑——

      一个巨大无朋、复杂到令人目眩神迷的金色几何结构,在两人头顶的虚空中缓缓成型。

      诺丽纳不由屏住了呼吸:她曾在正式成为艾尔登之王前修复过法环,但那更像是一种仪式性的接触。此刻,如此近距离地以这般具象的方式重新看到它,她错觉它是一个活着的、脉动着的、由世间所有纯粹法则构成的精密仪器。

      四个圆环和其后由直线交叉构成的网格纹印正以她不能全然理解的规律交错、嵌套、旋转;一圈金色的光带将法环整体环绕其中,她还记得它——金面具发现的完美律法的修复卢恩,而今它们一起组建出黄金律法体系下艾尔登法环的模样:闪耀的流光如同血液,在那些繁复的纹路中奔腾流淌,甚至于光芒也并非静止地照耀,而是像呼吸般明灭起伏,带动无形的波纹扫过皮肤,于空气中静静震颤。

      她几乎是瞬间就感受到它蕴含的磅礴力量与精密到恐怖的秩序,然而变化仍在继续:

      亿万璀璨的光点从法环结构中剥离,共同汇聚成一道凝练耀眼的光流,连通了法环与地面。

      那星河瀑布般的光流最终变成一处类似控制台的模样,这让她莫名联想到修古的锻造台。

      法环有所缩小,稳稳浮于台面之上。

      玛莉卡当初就是在这砸碎的法环吗?

      她也不知道。

      “看着它,感受它。”他抬起左手,轻轻以掌心贴合住法环,“不要抗拒律法的流淌,让它感知你,如同我感知你。”

      诺丽纳深吸一口气,也将左手置于法环之上。

      一种难以言喻的触感瞬间占据她的感官,仿佛有无数道温暖、坚韧、充满秩序的“线”试图温柔地探入她的体内,与她的存在本身建立连接。

      这个过程极其微妙。法环的光芒带着一种净化与梳理的秩序之力,她能感觉到律法的力量——或者该说是拉达冈的力量正小心翼翼地绕开她的生命本源,目标明确地锁定那蛰伏的死亡力量。

      她没有任何不适与抗拒,死亡卢恩原本就不属于她,她相信拉达冈会帮她处理好这些——即便她本人并没为这种心态作太多反思,但不可否认,她早已对他生出稳定的信赖和依恋。

      时间仿佛在石舞台上凝固,只有静谧在头顶无声倾泻。神圣的法环定义世界之理,此刻却成为他们联结彼此的媒介。

      她望向拉达冈的眼睛,神祇的目光始终锁定在法环核心,那流转的光芒映亮了他雕塑般的脸部轮廓,这让他看起来更像是个纯粹理性的律法化身,而不是那个会在书页空白处写下她名字、用亲吻扰乱她心跳的丈夫。

      诺丽纳心底顿时生出想要靠近他的冲动——于是她将上半身往法环的位置稍稍倾斜了几寸,直至腹部贴住宛若石质的台面边缘,她酸涩的思绪才被拽回些许。

      王是神的伴侣。

      这是交界地自熔炉时代就遵循的认知。

      她当初修补法环时真的选择了金面具发现的修复卢恩吗?

      可拉达冈是有感情的,而且是那样强烈,以至于可以称得上是爱憎分明。

      是金面具大师穷尽智慧的计算终究遗漏了什么?

      还是拉达冈一直在以凡人所不能想象的意志力,扮演着一个“有感情”的存在?

      思及此,她看着他不掺任何杂色的金色眸瞳,心头突然涌上一阵强烈的悲伤。

      男人似乎感受到了什么,也抬起目光,望向她的眼眸。

      视线朦胧的片刻,如同某种迷乱的错觉,她看到一丝血红的颜色,如心脏搏动般沉入法环中央。

      嗒——

      一滴毫无征兆的泪从她眼眶骤然滑落,在台面上轻轻溅出灵魂的嗡鸣。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2章 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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