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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1)
      “我独自开车,越过茫茫无际的漫天飞雪,最终停在了一处中学门口,天气实在太冷,我舍不得车内的那点暖气,便用手机发了一条微信,让远房侄女出来时,注意一辆大众高尔夫的白色汽车——我在里面等她。随后,我就扯过副驾驶座位的一条毛毯,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这才睡去。

      只是打了一个盹,我突然从浅眠中迅速清醒过来,车窗玻璃被人从外面以食指轻轻敲击,我用纸巾擦拭玻璃上面的水雾,笑着露出虎牙的年轻姑娘的面庞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连忙开锁,姑娘便立刻猫儿似的钻进了车。尽管第一次见面,但是我早已从家中老人那里见过了她的照片,她比想象中的更丰满一些,眉眼更艳丽多情。看上去既不像汉人,也不像中学生,事实上,她也不是纯粹的汉人,她的奶奶年轻时响应国家的号召,从湖南千里迢迢奔赴新疆,建设新疆,后来在新疆本地落地生根,成家立业。

      侄女茶色的眸子盯着我,问,姑姑,宋哥什么时候过来与我们汇合呀?宋睿工作的地方离这里很近,我皱着眉瞄了一眼手机,说,工作临时出了点岔子,他保证三十分钟内到。随后,我抿嘴笑了起来,再过三个月,你就该改口啦。侄女撅起嘴巴,你们现在不是还没有结婚么?

      我独自在四川工作,与我的未婚夫宋睿工作的地方相隔数千里,然而我们的感情却历久弥坚。恋爱长跑了八年,去年已经订婚了,婚期也定在了三月后。公司允诺我,我结婚后,可以将我调到新疆的分公司,尽管舍不得早已习惯了的温暖湿润的气候,但是我相信,宋睿会让我重新适应环境的过程变得轻松幸福。

      幸福就在眼前,宋睿也出现在眼前。侄女的眼睛倏地亮了起来,宋哥,你来得怎么这么迟呀,我和姑姑等了好久。宋睿露出抱歉的笑容,临时出了点状况,陈文心,迟准,我们先去吃点东西吧。我饿了。

      我吃不惯少数民族餐厅的食物,周围的人更加奇怪,所有的人都在看着我,他们都长着异域人的脸,或者,我在这里才是异域之人。我就像一只纯白的绵羊走近了狼群,吓得浑身汗毛倒竖,而走在我前面的宋睿和迟准,却那般悠游自在,他们的身影越靠越近,却离我越来越远。我只得仓皇地找到停车的地方,驱车离开这里。我要回四川。”

      (2)

      我抿了一口水,隔壁工位的同事潇潇正在专注地看着报表,间或梦呓般发出“嗯嗯”的声音。

      见我讲完,潇潇终于舍得递给我一个眼神。“茂茂,你出息了,昨夜这梦做得是真有创意。”

      “真的很逼真,就像我真的经历了这么一段故事。”我心虚地嘟哝着,实际上,我单身至今,既没有男朋友,也没有不忠的未婚夫,更没有挖人墙角的未成年侄女。

      潇潇露出一副怜悯的表情:“拼死拼活忙了三个月,现在精神还紧绷着呐。对了,前一阵子就听你说了,忙完这一阵子,要出去放松一下。想好去哪儿了没。”

      提起这个,我顿时就像泄了气的皮球。和我谨小慎微安安分分的性格不同,我的死党可是个喜欢追求刺激,热爱极限运动的姑娘。从攀岩,跳伞,蹦极,到滑翔,哪个危险碰哪个。可是这并不妨碍我们成为最好的朋友。

      毕竟我们偶尔会达成一致。这次我们约好了去西藏。

      我承认,我性格木讷无趣,并不妨碍我想成为一名文青,现在我距离文青,也只差了一次西藏的朝圣之旅。

      可是,我的发小却在跳伞时摔断了腿。昨天她打我电话的时候,我还有些恍惚,我隐约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好吧,那我们下次约吧。”

      我如实告诉了同事,潇潇“啪”地合上电脑,面带严肃地说:“青春没有售价,硬座直达拉萨。”

      我苦着脸打断了她:“我没有买直达拉萨的车票,我买了去四川的机票。我们是这样计划的。先由上海直飞四川,再在当地租辆车,沿着川藏公路……”

      “你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吗?听你说话真的很无趣,你连个出轨的伦理故事都讲不明白,每天穿着一样的衣服,梳着同样的马尾辫,就连你去食堂打饭,每天也只会固定地在红烧鸡腿,西红柿炒蛋和炒青菜的窗口打菜。你去不了西藏,你去四川逛逛也成,难道咱们国家的大熊猫不值得你花两笔机票钱。”与我隔了一个座位的李姐话里带刺。

      潇潇比了个口型:“她心情不好。”

      最终,我还是拿着登机的号码牌,汇入了来来往往的人流。

      下了飞机,打开手机,弹出了几条未读消息。

      “咱们晚上约个火锅呗,XX路上新开了一家,据说特别好吃。”是发小发过来的微信。

      “茂茂,李姐的老公出轨了。”

      “难怪这两天李姐冰着脸。”

      “李姐的第六感真的绝了,她仅仅凭着他老公嫌弃她十年如一日,没有新鲜感了的话,就察觉了猫腻。”

      “李姐今天早上哭了一场,现在终于好了点。”这四条是潇潇的微信。

      最后一条是手机话费余额不足的短信。

      (3)

      我拖着笨重的行李箱,终于赶到昨天定好的酒店时,天已擦黑。前台是一位带着点口音的成都妹子。她笑嘻嘻地同我东拉西扯:“现在是旅游淡季,房价便宜咯。这个天是很热,姐姐还是出差哇?如果晚上睡觉有蚊子,床头的柜子里有电热蚊香片哈。”

      妹子絮絮叨叨,而我早已神游天外。发小说,夏天的拉萨天气凉爽,正适合旅游,可惜成都不是。可是为什么还要来呢,可能只是对梦见的那位女子口中的那句“我要回四川”印象深刻吧。梦境栩栩如生,我亲历着陈文心的经历,几乎不辨彼此,真实得足够让我相信,世界上或许真的存在那样一位失意的女子。

      春熙路上车水马龙,闪烁的霓虹灯透过窗帘的缝隙钻了进来,光点在我眼前忽闪忽闪,我平躺在床上,放空自己,思绪却蜻蜓点水般一跳一跳。

      睡意朦胧中,窗外响起了雨水敲打在玻璃窗上的声音。夏夜的阵雨来势汹汹,瞬间将世间所有的喧嚣吞没,只留下愈发急促的雨声。

      漂浮在眼前光点飞速地旋转起来,不,旋转着的不仅只有光点,还有重重叠叠的纱幔,隐在纱幔背后的人影,越来越快,它们都在以我为圆心飞速地旋转。

      嘈嘈切切之音切金断玉,愈发急促,铮铮作响,仿佛裹挟着世间的一切冲上高潮,却终在攀至顶点时戛然而止。

      我晕眩了。

      我稳住自己的身形,面向纱幔背后的贵人,行了一礼。

      “薛三娘的胡旋舞果然冠绝蜀中,曹娘子的一手琵琶曲亦是举世无匹。双姝并立,各有千秋,便都留下吧。”老态龙钟的声音从纱幔后面缓缓逸出,曹娘子轻轻地放下手中的琵琶,与我一同跪下谢恩。

      曹娘子与我一见如故,她的父辈祖辈皆是乐府乐工,安禄山反叛之后,她沿着圣人足迹,一路风餐露宿入蜀,剩下的唯一傍身之物,也只有这把琵琶。而我与她不同,我的高祖父是太宗皇帝凌烟阁功臣柴绍,我的高祖母是太宗皇帝亲妹平阳昭公主,我的曾祖母是太宗皇帝的第七女巴陵公主。

      可惜后来煊煊赫赫薛氏一族却因卷入高阳公主的谋逆案不得善终,昔日家族荣耀最终随着曾祖父柴令武自杀而风流云散。我的祖父是遗腹子,当年巴陵公主偷偷诞下遗腹子,假称生下便是死胎,密令心腹抱往巴蜀抚养长大。

      祖父在忠仆的照料下,在蜀地扎根,开枝散叶,而我的父亲又是最小的儿子,自幼被祖父惯坏。忠仆逐渐老去,日子过得拮据起来。

      父亲听闻长安城中,皇帝新封了贵妃,从此杨氏族人便跟着贵妃娘娘飞黄腾达,父亲心中羡慕,细细打听,回头咬牙支出了一笔不小的开支,延请名师悉心教导我与姊妹们舞乐。

      还未等父亲替我们打点好在长安的前程,安禄山反了的消息却先来了,这下,圣人恐怕无暇再欣赏丝竹歌舞了。多年希冀一朝落空,父亲一病不起,很快辞世。

      圣人巡幸蜀地的消息传来,长兄喜不自胜,继承父亲的遗志,再度替我们上下打点。幼妹低声道:“哥哥,我怕。”

      妹妹当然害怕,圣人在马嵬驿赐死了杨贵妃,那么深得宠爱的一位后宫女子说死便死了。瞧着长兄权欲熏心的脸,我终于硬了心肠,他不怕步杨国忠的后尘,我便不怕做那杨玉环第二。

      如长兄所料,圣人果然喜欢我的胡旋舞。

      我款款起身,我想起父亲自幼对我们的教导,暗暗下定决心,我定要恢复薛氏门楣。我挺直了胸背,像一位真正的长安贵族踏出了青羊宫。

      温暖的日光,为何会折射出冷铁的寒光,鲜血迸溅出来的刹那,一位身着甲胄的金吾卫收回了染血的剑。

      在我阖上眼睛的那一刻,粗犷的声音响起:“圣人一路舟车劳顿,还当保养身体,以大局为重。来人,将这两个蜀地妖女的尸首拖出去喂狗。”

      “陈玄礼,你放肆!”宦官特有的尖细声音愤怒地呵斥。

      “高力士,今时不同往日,此地人生地不熟,还当小心些为妙,若是歹人混杂其中,后果不堪设想。”

      垂着口涎的狼狗,张开血盆大口,咬向我的脸。

      “啊——”我猛然惊叫坐起,发觉依然身处酒店,我拉开窗帘,天色大亮,满室清光。

      真好,只是又一场梦。

      (4)

      前台妹子吃惊地瞪着我:“都江堰距离这里差不多六十五公里呢,你现在去?”我挠了挠后脑勺,午后的阳光明亮灿烂,完全不似昨夜下了一场大雨。我惊醒之后,刷了会手机,困意重新袭来,醒来后发现已经午后一点多钟了。

      我苦恼的皱了眉头,瞪着妹子身后的时钟发呆,在我和妹子的交流中,时间不知不觉地又滑过去五分钟。时钟的下面,是一张有些褪色的旅游海报,古色古香的道教建筑,牌匾上写了“青羊宫”三个字,我心头一动。

      半个小时后,我拖着行李箱站在路边招了辆出租车。

      我计划先去青羊宫,再直接由青羊宫出发去都江堰附近找个旅店,以便明天早些过去。

      出租车很快开到了青羊宫,我歪头夹着手机,手机的另外一边是我的同事,她撕心裂肺地冲我喊救命,拼命让我不要挂掉电话,我无奈,只得在包里翻找现金递给司机师傅。

      司机师傅帮我把行李箱从后备箱中取出来,我接过行李箱,在他狐疑的目光中道了谢。

      “茂茂,你再帮我这一次,拜托拜托!”潇潇的声音继续传来。

      我无奈道:“我现在可是在休假啊。”

      “我不信你没有带笔记本出来。你的生活习惯那么……稳妥。”潇潇及时收了声,我知道她想说的是老派。

      在她的恳求下,我认命地答应了她。

      “哪里有可以上网的地方啊。”我挂掉手机,环顾四周,喃喃自语。

      最后还真的让我找到了一家可以上网的咖啡馆,名字叫做甲木萨之家。我推开玻璃门,凉爽的冷气袭面而来。咖啡馆的装修颇有些藏族风格,点餐台更是做成了布达拉宫的形状,我这才想起,甲木萨是文成公主的藏族名字。

      点餐的小伙子微笑着问:“美女喝点什么?现在我们最新推出的产品叫做前世今生,很受欢迎哦。”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门口位置果然有一张海报,是西红柿和金桔的混合饮品,据海报宣传,还加入了半毫升的人参液。

      我沉默了一会,问:“前世今生的前是指钞票的钱吗?”这一杯小小的饮品居然要价人民币120元。

      “美女你真幽默。”小伙子用手拨了一下自己额前的挑染过的头发,神神秘秘道:“这是有附加服务的。”

      我想见识一下附加服务。

      我选定位置后,便迫不及待地从行李箱中取出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忙碌了半个小时后,潇潇发来了一个拱手的表情包,后面跟着一段文字。

      “茂茂,我太爱你了,等你回来,我去接机!”

      我阖上笔记本电脑,伸了个懒腰,却差点打到了身后的人,我吓了一跳,她究竟站在那里多久了。

      “不好意思,刚才看你在忙,就没有过来打扰你。”她一脸诚恳,面带微笑,“这是你的饮品。”

      面前的女子应当三十岁上下,藏族女子的打扮,面颊印着两团高原红,双手捧着一只托盘。

      她弯下身子,把托盘放下,将饮品放在我的面前,却并没有离开,反而在我的对面坐了下来。

      我不解地看着她,莫非馆内只有我一个客人,她觉得无聊,想和我聊两句。

      她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再次笑了起来:“刚才你点单的时候,小唐不是告诉过你有附加服务吗?”

      我更加疑惑。

      “前世今生,因果轮回,你就不想知道前世你种的因,今生结的果?”说罢,她凑近过来,神秘地道,“有些人会自己借助某种媒介想起前世,比如说梦境,再比如说催眠,而我能够帮助你看到前世,这就是附加服务。”

      空调的温度调的太低了,凉气自我脚下袭来,我打了一个寒噤,不由得想起这些日子来,做过的那些乱西八糟的梦。

      她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拉开一段距离,幽幽道:“我自己其实也经常做梦。在我的梦里,总会有一个小女孩在哭泣,有时候她蜷缩在沙发上,有时候蹲在墙角落,有时候她会躲在院子里,院子里光秃秃的,毒日头照得院子里白花花的一片,然而在小女孩的记忆里,那里本该种满了月季栀子芍药和梅花。院门半掩,另外一位小姑娘探头探脑进来,分给了哭泣的小姑娘一块饼干……”

      我豁然起身,惊疑不定:“你是谁。”

      “重要的不是我是谁,而是我说得对或不对。”

      她说的很对。

      故事里面,那个哭泣的小女孩是我,我家原本是平淡的三口之家,可是后来随着父亲下岗,家里的生活骤然拮据了起来,依靠母亲的收入勉力度日。日子虽然贫寒,但是依旧能过下去。

      可是不知从何时开始,父亲爱上了酗酒,整日醉醺醺的,稍有不顺气就会殴打母亲,我起初会上前拉架,父亲会顺带连我一块揍了。可是事后,父亲只要三言两语,便会劝得母亲回心转意,可是下次拳头仍然落在她的身上。我劝母亲,可是她总是抚摸着我的头说,我不能让你没有爸爸,而且你刚出生时,村里人都笑他,一个丫头片子,还宠你宠得不行。你爸爸曾经对我们都很好。

      后来,我学会了习惯,也学会了默默流泪。

      发小递给我一块手帕,我接过后擦干了眼泪,耳边是父亲怒骂声和母亲哭泣声。发小替我打过报警电话,我也偷偷地告诉外公外婆。可是他们的反应却像约好了似的,忍忍吧。

      发小递给我一块饼干,我接过后啃了起来,发小却没有吃她手里的那一块,过了很久,她难过地说:“至少你还有爸爸。”发小的爸爸很早之前就和外边的女人跑了,发小的妈妈温柔沉默,却被村里的长舌妇在背后戳脊梁骨,她们总是说,连个男人都留不住,她也不是个好东西。

      发小气不过,趁着天黑去砸她们家的窗玻璃。

      明明过去了那么多年,眼前这个女人怎么会知道,我瞿然而惊,重复了一遍:“你究竟是谁?”

      那女人叹了气:“我的藏文名是卓玛,你可以喊我的汉文名,我叫做陈文心。”

      陈文心?她居然是陈文心。

      仿佛听到我内心的震惊,陈文心道:“不错,我就是陈文心,你梦到的那个女人。你可能不认识我,不过,我要告诉你的是,我与你的渊源远比你想象中的要长。”

      藏香的气味浓郁,我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色彩鲜艳的装饰风格在我眼前逐渐扭曲,我头晕目眩,双手紧紧按住自己的太阳穴。如果要形容的话,大约只有那幅名为呐喊的世界名画了。

      我终于晕厥过去了。

      (5)

      清同治十三年春,十四岁的卓玛在给主人家放养牦牛,成群的牦牛缀在青草地上,在渐渐回暖的气候里悠闲地吃着草,绵软的白云缓缓地在雪山顶上滑过,微风轻轻吹拂,带来远方的悠扬歌谣。

      卓玛落寞地“啊啊”了两声,可惜口腔中空空荡荡——在她学会说话前,舌头便已经让主人叫人拔去了。

      在春天结束之前,卓玛就被寺院的僧侣带走了。

      卓玛跟在年轻僧侣的身后,沿着长长的阶梯拾级而上,转经筒在风中传来细碎的声音,粉红色,玫红色和粉白色的格桑花在风中摇摆,天依旧蓝,云依然白,雪山巍峨耸立。卓玛终于回首,深深地看了最后一眼,然后像终于下定决心那般,踏入正殿。

      灯烛长明,云烟袅袅,数十面经幡高高悬起,贴着金箔的佛像巍峨神圣,折射出金红色的光芒,僧侣们分坐两列,卓玛终于浑身颤抖起来。

      鲜红色的血液顺着地砖的裂缝流淌,卓玛赤裸着如同纯白的羔羊。行将就木的老僧赞美道:“多么美丽的皮子啊,它将会被缝制成一面美丽的鼓。”

      南宋嘉熙四年夏,伦珠阿妈苦苦拦在儿子扎西面前,哭道:“我在拉萨河边放牧了四十年了,拉萨河就如同我的阿妈一般,可是如果是拿自己的儿子的性命换取,我宁愿放弃她。”

      扎西硕大粗糙的手掌贴上母亲的脸颊:“拉萨河是阿妈的阿妈,也是我的阿妈,将来也是我儿子的阿妈。可是那群蒙古人要来抢阿妈,我和我儿子的阿妈,我不能像个懦夫一样什么都不做。”

      伦珠阿妈的眼泪顺着脸颊上的皱纹落下,扎西硬起心肠道:“阿妈,照顾好自己,我走了。”

      后来,扎西没有回来。

      唐贞观十四年一个寻常秋日的午后,青春烂漫的李丽娘正在家中后院中与婢女们荡秋千玩,郡王妃匆匆赶来,一把搂住了丽娘,哭道:“我苦命的儿。”

      婢女们吓得面面相觑,不敢上前,李丽娘不知所措地愣住了。

      等到郡王妃哭累了,李丽娘这才从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了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吐蕃的松赞干布再次向唐朝皇帝求娶公主,这一次,皇帝应了。而她便是被皇帝挑中的和亲公主。

      中堂,面白无须的太监将圣旨递到江夏王手中。“王爷,文成公主真是好福气。”江夏王攥紧了手中的圣旨,恨不得将圣旨砸到他的脸上,去他全家的福气,他李世民舍不得自己的公主,自己难道就能割舍女儿了吗?

      “这枚玉契是巴陵公主的,请代为转交给文成公主,文成公主的玉契,也当尽早让奴婢带回。”

      玉契便是皇族子女证明身份的凭证,太监的话说到这里,江夏王还有什么不懂呢。必然是松赞干布的使者禄东赞求娶巴陵公主,长安的那位便想出了这招移花接木的手段。

      梦里,我成为了那位远嫁和亲的公主。

      (6)

      松赞干布的年纪足够做我的爷爷了,我却为了大唐与吐蕃共结永世友好的盟约嫁给了他,我回首看向身后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几乎让我觉得自己只是这场和亲的添头而已。

      吐蕃想要学习先进的中原文化,医药,纺织和农业等,而联姻是最高效的获取手段。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松赞干布的布达拉宫再次迎来了和亲的公主,她是吐蕃南部的迟婆罗的公主。在一次王位更迭中,她作为新国王臣服的象征到来。我远远地看过她,她的长相与中原女子迥异,高鼻深目,茶色的眼眸顾盼神飞,妩媚多情,身着朱红色的藏袍在雪山下策马,像一团燃烧的火焰。

      年迈的松赞干布凝视着她的背影,眼中满是向往的神色,我也以同样的目光注视着她,我与她都是和亲的公主,可能我真的太寂寞了,后面还有更多的难捱的寂寞岁月。在雪域高原上,我勉力习惯高原上的饮食,在周围一众陌生的面孔中感受善意,收获尊敬,我积极地传播先进的中原文化,我的生命的意义变得伟大。

      后来我活到了松赞干布当年的寿数,风烛残年的我,心中的想法越发炽热起来:“我要回江夏。”

      咦?不是回四川吗?

      (7)

      “回四川的话,自然是我骗你的。”陈文心突然发出“桀桀”怪笑,吓得我瞬间清醒过来,却觉得自己周身乏力,仿佛方才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来之前的梦中的陈文心自然也是假的。

      “为什么?”我暗中攥紧了钱包,里面藏着一枚我母亲替我求来的护身符。

      陈文心仿佛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脸上露出了讥诮的表情。“当初分明是该你入藏和亲,而你的父亲李世民却找上了我,调换了我们的玉契,互换了我们的身份,而我入藏后,灵魂却生生世世在那里轮回,直到我的皮肤被剥下制成一面鼓,不得超脱,不得离开。四川是我能够离开的最远的距离了。”

      我哆嗦着,浑身使不上力气:“所以,我前世是谁,我要怎么办?你要让我成为鼓吗?”

      “李道茂,还回我的玉契,我便放你离开。”

      我傻眼了,我哪里去给她找到玉契。我努力回头,想去寻找点餐台小伙子的身影,可惜布达拉宫依然在,小伙子却不见了。对,手机,赶紧拨打110,我暗中按下了报警电话。

      陈文心好整以暇地看着我,淡淡道;“在这里,你拨不出去求救电话。”手机的那一端果然传来忙音。

      “护身符也没有用。”陈文心凉凉地加了一句。

      怎么会没有用?那是我的母亲在我离家时特意为我求的。我还记得母亲给我护身符时,脸上是释然的表情,她说,她决定和父亲离婚。

      母亲的原话是这样的,我总觉得自己是母亲,他是父亲,而你是我们的女儿,我们一家三口就该永远都是这样的身份。可惜,在另外一层关系里,我与你都是受害人,你的父亲是加害人,这样的关系让我们觉得不舒服,我会尽快结束它。只是你成为你的母亲,而不是你父亲的妻子。我期待下一次见面,我能以画家孙家慧的身份与你再次见面。

      我故作轻松道:“现在已经是二十一世纪了,你确定唐朝的玉契还能作为身份凭证,现在的身份凭证早已变成了二代身份证了,全国联网的,给你也用不了。而且——”

      我顿了顿,瞥了一眼陈文心继续道:“你说,你是文成公主。然而四海列国,千秋万代,她就只有那么一位。你并非一直都是她,后来你成为了伦珠,成为了卓玛,成为了在西藏存在过的各种生命。就连你自己,都只认为自己是卓玛,是陈文心了!”

      “你不是她,即使我能找回玉契,交还给你,也无济于事了。”说罢,我双手一摊。

      陈文心的脸色难看极了,妩媚多情的眉眼开始变得狰狞,脸色灰蓝如同恶鬼,或许我方才的话激怒了她。

      可是推己及人,我真不觉得自己就是陈文心口中的那位唐朝公主。

      盛唐的绝胜风流早就雨打风吹去,昔日的大明宫也已成为一座遗址公园,而在废墟上焕发新生的今世才是握在手中的当下。绵延千年的洛阳牡丹不过年年岁岁只相似,那位谋逆而死的大唐公主的转世魂魄又怎么会是故人?

      陈文心爆发出尖锐的叫声,她紧紧抱住自己的脑袋,可是无济于事,她雪白的皮肤似乎在融化,露出鲜红的肉色,两行血泪从空洞的眼眶中滑落,乌黑亮滑的秀发早已不见踪影。

      我突然发现自己的手脚可以活动了,我顾不上自己的行李箱,拼尽全力冲向咖啡馆的玻璃门,玻璃门却纹丝不动,我扑打着玻璃门,可惜外面人潮熙熙攘攘,却无一人进来,或是投来一瞥。

      我绝望地看向陈文心,她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一步一个血印的向我走来,我退无可退,我无计可施,我黔驴技穷,我死到临头,我……我和你拼了!

      “天下就只有你可怜么,难道我不可怜?我被裹挟着卷入长安的权力之争,最后我的亲哥下令处死了我。即便军功卓著如我婆母平阳昭公主,为父兄忌惮交还军权,身后余荫却成为后世子孙的催命符。宠冠后宫的杨玉环又如何,还不是花钿委地无人收,徒留香丘掩艳骨。世间女子千千万万,有谁不是满腹委屈?”

      “冤有头,债有主,你脱身不得,你不入轮回,求求你去找那面人皮鼓,放过我好不好!”我闭上眼睛一气乱叫,叫声却拦不住越走越近的脚步声。

      我听见开门的声音,我听见陈文心说,对不起,是我在太长久的岁月里遗忘了本真,我听见叹息声,我听见脚步越走越远。

      很久很久之后,我这才缓缓睁开眼睛,一道白光刺入,鼻尖萦绕着消毒药水的气味。

      (8)

      “现在的小姑娘年纪轻轻怎么身体就这么差哦,当街晕倒可吓死人了”年轻的医生见我清醒便故作老成玩笑,“你中暑了,幸好我及时经过,带你回了医院。还好,也不算浪费我一个休息日,毕竟捡到一位美女。如果换成古代,美女就该以身相许了。”

      我惊魂甫定,眼睛直直地看着白色的天花板,口中喃喃道:“不敢,谁都知道成都遍地飘零,无依无靠。”

      “谁造谣的?谁造谣的!我日他个仙人板板!”

      我无视医生的无能狂怒,翻看起手机,多了十几条未接电话,有同事的,有发小的,有李姐的,还有妈妈的,我一一回电说明了情况。除了发小,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没事就好。”妈妈长舒一口气。

      “小超的电话打不通。”小超是我的发小。

      “她说她要去成都找你,现在估计已经在飞机上了,手机关机了。”

      深夜,发小一瘸一拐地出现在我的面前,她说,茂茂,请我吃火锅。

      半月后,一则不起眼的新闻引起了我的注意。“20XX年8月X日,XX市发生一起火灾,天干物燥,火势汹汹,尽管尽力扑救,但是数件文物毁坏。据悉其中包括一面珍贵的清朝同治时期的精美的鼓……”

      “哎,看什么呢,这么入神。”潇潇轻轻拍了我一下,我像个炸毛的猫惊起,同事反而被吓了一跳。

      “没什么。”

      潇潇拉长了声音:“是吗?我看你有~情~况~,自从你休假回来后,就一直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别乱说。”

      “李姐今天下午请大家喝奶茶,大家有什么想喝的品牌,踊跃发言。”不知是谁喊了一句。

      “茂茂,你昨天刚回来,还不知道吧。李姐和他老公离婚了,她找到了对方的出轨证据,对方净身出户。”

      正说着话,李姐走了进来,她剪短了头发,尝试了新风格的服饰,看上去干练时尚。

      “叮”的两声手机铃声,我的注意力重新回到手机上,是一条新消息的提醒,“茂茂,你和我,总要有一个人以身相许吧”,后面还跟着一个可怜猫猫头的表情包。

      “一般用人单位的实习期得有三个月吧,我给你算一个月,满一个月后我再告诉你。”我微笑着点了发送。

      “茂茂,谁找你啊?”潇潇好奇地问。

      “实习生。”我终于露出了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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