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从好像开始》橘柚柑橙

3、第一次回老家

　　7岁那年的寒假，爷爷整天皱着眉头，闷声不语。问他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他只会回答过几天就没事。

　　真的是过了几天，爸爸难得回家，他一眼看穿爷爷装有心事，就直接问爷爷是不是遇上麻烦。

　　大人和小孩之间真的存在壁垒。爷爷没有对他说的话，爸爸很轻易就能听到。还一点拐弯抹角都没有。

　　虽然不服气，但爷爷烦心的事，他总算知道。

　　原来是爷爷十分要好的老友生病了，病得很严重，随时可能离世。爷爷想见他最后一面，但他无法安心抽身，因为有个他。

　　他从出生起，就是爷爷在照顾。爸妈工作繁忙，常年不着家。在这边也没有亲戚什么的可以帮忙。本来想交给关系好的邻居照看几天，但因为快过年，他们准备回老家，也不好意思麻烦别人。

　　唯一的办法，就是带着他一起去看望老友。但那种场合，一个小孩怎么能去？但不去见老友最后一面，爷爷又会抱憾终身。

　　因为这个老友不仅仅是朋友，更是恩人，在爷爷艰难的时候，帮了许多忙。要不是他，爷爷可能都长不大，爸爸可能都不存在，更别说他。

　　所以这个老友，对爷爷真的很重要。但孙子对爷爷也很重要，纠结了几天，他始终无法做出决定。

　　爸爸并没有觉得带着个孩子去看望将死之人是件晦气事。他是医生，死亡于他而言是司空见惯的事，早点面对死亡，早点确立生死观，反而是件好事。

　　爷爷不认可爸爸的看法，但他着实找不到人照顾孙子。

　　于是，他还是跟爷爷回到老家，第一次直接面对死亡。

　　那一天很凑巧，一回来，就听到老友失去意识的消息。

　　爷爷顾不了这么多，拖着大包小包和他，一起到老友的家。

　　那里有很多人在，爷爷交代他，千万不能乱跑，就待在人家门口。

　　那时的他是个小屁孩，那个年纪的孩子，尤其是男孩子，好奇心是最重的。大人越不让干什么，就偏要干什么。

　　大人们忙得焦头烂额，他个子小，没人注意，很轻松地潜了进去。他听到有间房间闹哄哄的，就趴在门缝上偷看。

　　他一眼就认出自家爷爷，他居然在抹眼泪！

　　印象中的爷爷从来都是笑呵呵的，偶尔也会有生气的时候，但从来没有伤心到哭过。

　　这次他不仅哭，还在一群人面前哭。

　　年幼的他有些慌了，但一群陌生人在，他不敢上前安慰爷爷。加上大家都在哭，有鬼哭狼嚎的，有泣不成声的，还有爷爷这种，掩面而哭的。

　　这种悲伤的氛围很容易感染人，他也跟着哭了起来。那时，他第一次知道死亡是件让人伤心的事。

　　不仅令人伤心还让人痛苦。他看到爷爷老友比冻鱼还要僵硬的身体，他的皮肤如落叶般枯黄，面色苍白而疲惫，嘴巴半张着，像是在无声地呐喊。

　　他一定不想就这么死去，可病痛将他折磨得不成人样，离开反而是种解脱。

　　但这位陌生爷爷的离开不是平静的，在最后的最后，他听到一声恐怖的低吼。

　　那声音是沙哑的，它从这个世界最低处来，如同撕裂喉咙一样拼尽全力发出的声音。

　　这声低吼过后，世界回归平静。所有人都停止哭泣，他们自发地站成一排，朝这位老者深深地鞠躬。

　　这位爷爷走完他的一生。

　　一顿骚乱后，爷爷向这家人道别，带着他走到一条没什么人经过的荒路。

　　爷爷和他诉说，这位老友是他的老师。他来自外乡，刚来就当了村小学的老师，他对每一个孩子都很好，不愧为人师表。

　　他在村里不过三年的时间，就赢得所有人的敬重。与其说他是老师，不如更像大哥。

　　这位大哥觉得爷爷是读书苗子，很用心栽培他，除却上课，课下总会拿自己的藏书给爷爷看，还时常和爷爷讨论书中的情节。

　　他始终觉得爷爷以后一定会有大成就。

　　可爷爷命途多舛，妈妈死于难产，在他6岁的时候就去世了，而爸爸则死于一次煤矿挖采。

　　十二岁的年纪，爷爷成了孤儿。彼时，他还上着学，还有一年就小学毕业。

　　那个年代读书的孩子并不多，成绩好的更少，爷爷是村子唯一一个最有可能考上县里初中的孩子。

　　可造化弄人，爷爷生存都成了问题，更不用说上学了。

　　这时，像大哥的老师坚持让爷爷上完小学，还自掏腰包负责起爷爷的学费。

　　他十分疼爱爷爷，哪怕只是一个馒头，都会分给爷爷一半，更别说其他方面。

　　可依靠别人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即便爷爷考上初中，也没有去读，而是年纪轻轻地出来做工。

　　爷爷干过很多活，他种过地，卖过货，当过木工，做过屠夫，剪过花草，挖过水泥，只要是正经营生，爷爷几乎都做过。

　　这些五花八门的活计，大多是老师介绍的。靠着这些手艺，爷爷有了一些积蓄。到了适婚年纪，也有能力娶妻生子。

　　本以为生活苦尽甘来，可一场噩耗，幸福的家庭产生了巨大的裂缝。

　　奶奶病了，病得突然，没过多久就撒手人寰。

　　爷爷再一次失去至亲。

　　但爷爷还有个儿子。

　　爸爸和爷爷一样，是个读书苗子。他成绩一直是班里第一，是村里第一个参加高考的人。

　　他很争气考上了省里的医科大学，成为村里第一个大学生。

　　可学费是个难题，大城市不比小乡村，那里消费高。尽管爷爷拼命做工，爸爸省吃俭用，他们还是捉襟见肘。

　　学费始终凑不齐，倔强的爷爷不愿意麻烦别人。

　　彼时，已经是市里大学教授的老师又一次看到爷爷的难处，他主动找到爸爸，提出要资助爸爸上学。所有费用等爸爸上完学，工作了，再来偿还。

　　而且为了让爷爷父子更好接受，老师提出要付利息。但这利息非常低，低到可以忽略不计。

　　如此好意，就算爷爷想拒绝也很难。他接受了这个提议。

　　后来，爸爸果然很争气。他一路读书，考了研，读了博，进到省里的三甲医院，期间还认识了妈妈。

　　现在能这么幸福，真的是多亏了老师。他是我们家一辈子的恩人。

　　可恩人于他而言是个陌生人，那时他年纪太小，无法理解这深刻的情感。

　　当时他脑海只有一个想法：死亡很可怕。听到爷爷讲了这么多，他更加笃信这一点。

　　一个如此善良的人，在死亡面前这般痛苦，这是好人没好报。

　　他脑海充斥着这些负面思想，以至于浑浑噩噩。而爷爷当时沉浸在老友病逝的伤痛中，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

　　直到晚上睡觉的时候，他从噩梦中惊醒，爷爷这才知道让他过早接触死亡是不对的。

　　死亡这件事，大人都未必能消化，更别说孩子，爷爷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导。

　　这时，有个人向爷爷提议，把孩子放在他家玩，正好自己孙子放假回来了。自家孙子是个疯猴，特别会带着人疯玩，小孩子只要玩起来，什么事都会忘记。用玩去冲淡一切，没什么比这更好用的。

　　爷爷听取了这个建议，就这样把他放在陌生人家，自己又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初始，他十分抗拒到一个陌生家庭，而且爷爷不在身边，没一个熟悉的人陪着自己，他本身就是个慢热的人，每每到一个陌生的环境，都需要花很长时间才能适应。

　　这一次还受到这么大的刺激，他心里万分排斥，但爷爷特别希望他能在这个家庭待下来。

　　半推半就下，他住在了一个陌生地方，这个陌生环境里的小孩真的是个疯猴。每天精力充沛，总是背着大人，拉着他去各处疯跑。

　　村头到村尾，每一户人家，那孩子都会抓几颗糖果带走，然后拽着他去田边戳稻草人玩，去河里凿冰块，学着大人钓鱼。他们还偶尔会跑到小山坡上来回跑，挖着那里的雪，堆各式各样的小玩意。

　　天黑了，他们在家里一起看动画片，那时候电视播的动画片是真的很好看，他们看得哈哈大笑，有时候看得太入迷，根本听不到大人们喊吃饭。

　　为此，大人们骂骂咧咧。不过那孩子怪会撒娇，他抱着大人的手臂来回摇晃，甜甜地说上几句吉祥话，大人们就什么气都没有了，还会笑眯眯地揉着他的脑袋。

　　夜里睡觉的时候，他们在一个被窝。那孩子到了晚上，精力还是那么旺盛，他特别爱说学校里的事。例如哪个同学成绩最好，哪个同学最爱吃零食，哪个同学特别小气，哪个同学跑步最快。

　　他的嘴就像机关枪一样，小嘴叭叭地没停过，一直在说，说到大人来喊了，才闭上嘴巴睡觉。

　　有一天晚上，他说起家里从前有条狗，叫旺福。那是条中华田园犬，毛长得特别顺滑，在阳光下看着，像金子一样闪闪发光。

　　旺福性情温顺，从不会无缘无故乱叫，没有伤害过人，不拆家，就乖乖地待在自己的狗窝，带它出去，从不乱跑就跟在家人身边。

　　旺福就是有一点不好，挑食。它狗粮不吃，蔬菜不吃，只爱吃肉，没有肉，干脆就什么都不吃。

　　为了这点，家里老人没少拿棍子伺候。当然，没有真的打下去，都是敲地板。旺福胆子小，很容易被吓到，吓唬它两下，就肯乖乖吃饭。

　　不过后来这招就没用了，旺福知道大家都喜欢它，不可能真的动手打它，就又开始闹起来。大家没办法，只能花心思做饭，把菜混到肉里，七哄八骗地让旺福吃蔬菜。

　　“那为什么现在见不到旺福？”

　　“因为它回汪星去了。就和村头那家老爷爷一样，它回到最开始的家。”

　　这句话给当时的他很大的震撼。

　　死亡原来是回家？

　　可家是有家人的地方，没有家人那还算是家吗？

　　“汪星当然有旺福的家人，那里有旺福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还有兄弟姐妹。那老爷爷回家了，肯定也能看到他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

　　“可回家，要这么痛苦地回去吗？老爷爷看起来疼得特别厉害。”

　　“也不一定痛苦，旺福就是睡着了，它睡着睡着就回家了。也许是狗狗和人回家的方式不一样？”

　　“那为什么人非得要痛苦死去，为什么不能和狗狗一样呢？”

　　“大概是因为狗狗的寿命和老爷爷不一样吧。旺福17岁，但老爷爷80多了，他比旺福大好多岁。”

　　“那年纪小点，回家就不痛苦了？”

　　“我不知道哎。但每个人回家的时间不一样，方式也不一样。我们现在就在家里，就不要想回那边家的事了，在这里好好玩不好吗？你这几天和我玩得不开心吗？”

　　“开心。”

　　“这就行了，玩才是我们小孩最主要的事。”

　　虽然好像有哪里不对，但玩确实很开心。白天玩得精疲力尽，晚上又听着有点烦人但又很安心的叨叨声沉沉睡去，他没有时间胡思乱想。

　　可开心的时间特别短暂，没过两天，他就要回在城市里的家。

　　而那孩子还在村里，他们分开的时候约好，暑假要一起再玩。

　　可惜，他没有履行诺言。他们再次相见是六年后。

　　这一次，他还是因为死亡回到老家。死去的人是他最爱的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