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尺门》尘一心

141、他

　　我有一个治疗了长达七年的心理患者。

　　从第一次遇见这个孩子时，他还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

　　因为职业的缘故，我在广林初中做过一段时间的心理咨询师，不过初中生正是青春期泛滥时期，许多学生见到我的时候都不太好意思，所以我的心理活动室经常空荡荡的。

　　除了那个男孩子。

　　那天正在帮一个老师抄写教案活动书，我的桌子上摆了一颗丑橘。

　　我看见一个男孩站在我眼前。

　　男孩留着短短的平头，脸上有几颗青春痘，特别是鼻尖很红，他双手拘束的藏在身后，垂着眼有点不好意思。

　　我笑了一下，因为这是第一次有孩子来活动室找我。

　　“你有事吗？”我问。

　　男孩摇摇头，他的手快速指了一下桌上的丑橘，飞快的跑了出去。

　　我把丑橘剥开吃了一瓣，妈呀，酸的我眼泪都出来了，心说这个孩子是不是故意的……

　　但是孩子已经跑远，也不知道是哪个班的，只好认栽，叹了口气低头继续写。

　　之后我就经常看见这个男孩子出现在活动室门外，他总是看着我，但就是不进来。我走出去问有什么事，男孩只是递给我丑橘，让我吃。

　　我想起来橘子的味道口水就差点喷出来，就说我不吃。

　　男孩有点失落，问我：“老师，不好吃吗？”

　　我笑道：“很酸，老师不爱吃。你吃吧。”

　　男孩当着我的面剥开橘子，看着橘子剥开的皮喷出一层水汽，我抿抿嘴。

　　男孩当着我的面吃了一半橘子，他面无表情吃着，顺便把另外一半递给我。

　　我只好接过橘子，问：“你是哪个班的，叫什么？”

　　男孩没说话，他一直看着我，似乎格外期待我吃下他给我的橘子。

　　我只好吃下一瓣，酸的皱鼻子皱眉毛。

　　男孩说：“二班的。”说完就跑了。

　　我还没有问完，男孩头也不回就走了，我也只好回去。

　　广林初中离我的家很远。

　　我每天等着孩子们放学，离开学校的时候习惯坐公交车，在车上我遇见了那个孩子。

　　我走过去，发现孩子坐在公交车站老弱病残的位置上。

　　那孩子看见我的时候站起来，他招呼我过去坐下。

　　我没坐，我问：“今天作业多吗？”

　　男孩抱着书包，他抬起眼睛看着我。

　　就一直看。

　　一直看，起码看了两分钟。

　　我也懵了，下意识觉得这个孩子是不是脑子瓦特了。

　　我说：“老师脸上有东西吗？”

　　男孩这才挪开了脸。

　　我先下站的时候，那孩子也跟着我下了站。

　　我有点奇怪，平常下班我坐七路车就没遇见过这个孩子，今天怎么就遇见了，而且我们连下车的站点，下车回家的方向都一样。

　　孩子走在我身后，跟只不敢靠近老虎的兔子似的，远远的跟着我。

　　我转身问：“你也住在这边？”

　　孩子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就是站在原地。

　　我走过去，我用严厉的语气说道：“如果你不告诉我，我就打电话告诉你们班主任了？”

　　“别！”

　　孩子伸手拉住我的手臂。

　　当时正是夏天，我两都穿着短袖，我看的格外清楚，孩子的手臂上有一些恶劣的淤青。

　　他的手臂和我的手臂几乎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我有点意外的想到了什么，我一直忽视了一些问题，不过我不希望我的猜测是真的。我道：“你的家不住在这边吧。”

　　男孩点头。他的目光很倔强，看着我，说：“老师，我不想回家。”

　　我有点蒙了，不过我冷静下来，道：“为什么不想回去，你的手又是怎么回事？”

　　男孩郁闷的缩起来自己的手臂，低声道：“不关你的事。”

　　我真的有点生气了，拿起手机就准备打电话，男孩看见我动真格的，一转眼看见公交车来了立马跑了上去。

　　我看着那辆车越来越远，对这个孩子有些摸不清楚头脑。

　　星期六的时候我会去逛逛镇上的农市场。

　　我在那里遇见了那孩子。

　　他在卖橘子。

　　还是那种丑丑的橘子。

　　由于卖相不好，长得不好看，所以大部分人都只是轻蔑瞧一眼就走了。

　　丑橘前面还有一个愁眉苦脸的孩子。

　　我走过去和男孩打了招呼。

　　这孩子立马站起来，手背在后背，他说：

　　“老师好。”

　　我道：“你家里有很多这种橘子吗？”

　　他说：“是…很多，卖不出去。”

　　我拿起来橘子看了看，用手指摸了摸这些橘子表面的纹理，那种粗糙的感觉硌手又有质感，虽然丑，可其实很香，我凑近橘子闻了闻，一股子清晰的果香扑面而来。

　　当我想说买一些时，一抬眼就注意到这孩子又在一动不动看着我。

　　我下意识摸摸脸，问：“橘子多少钱一斤。”

　　男孩给了我一个口袋，说：“老师你…”

　　我：“？”

　　他说：“你真好。”

　　我微笑了一下，道：“老师只是想买你的橘子，那也是因为你的橘子值得老师买，这有什么好。”

　　他低头细心给我挑橘子，说：“别人就不这么觉得，他们嫌弃这颗橘子太难看，太酸，所以不喜欢，可是这也不是橘子的本意，橘子已经把最好的给了买橘子的人。”他挑着，递给我一个长得还算不错的橘子，说，

　　“老师，你觉得我也是颗丑橘吗？”

　　我听着没有开口，因为男孩的父亲回来了。

　　那个一来就毫不留情打了男孩手臂的男人，在面对我时却瞬间和和气气。

　　我看出些什么，最后扫了一眼孩子手臂上的淤青，提着橘子走了。

　　男孩那句话始终在我的心底反复出现。

　　“我是一颗丑橘。”

　　那一天校长给我叫到办公室去，告诉我，作为一个在神圣校园任职的工作人员需要时刻警醒自己，要为学生们做好榜样……

　　顺便让我去给初三的孩子们做一次心理授课。

　　我自然应允，说实在这是第一次接到校长要求的授课，虽说有点紧张，而且这是第一次去班级教室内待一节课的时间。

　　当我把PPT放好的时候，教室内鸦雀无声，当我准备好讲话的时候，台下的孩子们一个个目不转睛盯着我看。

　　虽然我也不明白他们在看什么，于是我灵机一动，指着自己的脸，问：

　　“同学们，我的脸上，是有什么东西吗？”

　　孩子们有的笑了笑，有的偷摸说话，有个社牛开口道：

　　“老师，他们都说你长得特别好看！”

　　“老师很白！”

　　“我们班有人暗恋你哈哈哈！”

　　当然了，这自然是玩笑话，我也没当真。

　　一个人会觉得另外一个人好看，纯粹是因为他们长时间没有见到新面孔的差异。不过我也来学校半年了吧……

　　很快就熬到下课的时候，一些学生伸手问问可不可以来活动室找我。

　　我说欢迎，除了解答数学题以外，如果心理有些小烦恼欢迎和我聊聊。

　　那之后活动室依然很少人，不过比以前好了一些。

　　过了一个月后，我大致规划了未来的想要去的地方，而那个经常给我丑橘的孩子见我的频率也越来越频繁。

　　我从其他老师那里了解了这个孩子情况。

　　这个孩子的父亲经常酗酒殴打他，所以总是一身伤来到学校，又因为没钱所以很瘦，营养不良，不爱说话，这些症状往往伴随极度自卑和压抑。

　　我找到男孩子，告诉他，我会离开学校一段时间。

　　男孩显得有些激动，他问我什么时候回来。我说要过很久之后。

　　男孩一眼看穿我的谎言，说：“你不会回来吧。”

　　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问：“上次你问我，你是不是那颗丑橘。老师现在就可以回答你。”

　　男孩看着我，他的眼神隐隐在期待我的回答。

　　我说：“在老师的眼里，你不是。相反，你是特别的橘子，和那天你递给我的橘子一样，你认为他长的很丑，可老师却觉得这颗橘子很特别。它看着不好看，摸起来却很质感，凸起的果皮和收敛的橘子点，以及它独特而又浓郁的果香都是老师喜欢的。”

　　男孩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我，随后问了我一句，“我以后可以去哪里找到老师？”

　　我想了想，道：“贝境。”

　　男孩便执着的点点头，转身走了。

　　大概是四年后，我在医院任职时，那时我还是见习医生。

　　当我见到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再一次出现在我的眼前时，我有些恍惚。

　　是他。

　　他出现在这里了，像是很多年就约定好了似的，命运和因果让他重新站在我的眼前。

　　他此刻出现已经有严重的失眠症，激素紊乱情绪失控焦躁不安等等不好的病症在他的身体内安了家，而他来到医院是因为大半夜被刀片划破颈动脉吓的寝室长报了警，最后一路颠簸让班导师送到了医院，在到遇见我的前一秒，他的情绪一直很疯狂。

　　我并没有一眼认出来他。

　　而他却一眼就认出了我。

　　那个脖子上殷红一片却幸好没有伤到颈动脉的孩子再在见到我时一把冲过来抱住我。

　　庆幸能见到这个孩子的同时也感慨这个孩子的变化。

　　几年不见，他已经是个大孩子了。

　　那之后，这个孩子执着的选择我成为他的心理医生，可他只和我像朋友那样聊东聊西，总是岔开话题，避开所有的问题。

　　那之后我渐渐发觉我忽视了这个孩子对我的情感。

　　而这一切都有迹可循。

　　从很久之前开始。

　　我心中隐隐后怕起来，从此以后我开始在他的眼前带上口罩，遮住自己的脸，态度冷硬一些，我要求他告诉这几年发生了些什么。

　　这个孩子告诉我，他的父亲每一天都在殴打他，他的母亲早就忍受不了而抛弃了他们。他并不招人喜欢，就像家里父亲种的那些丑橘子，没有人喜欢，外表不讨人喜欢，味道不讨人喜欢，他觉得他就是那些橘子。

　　一颗丑橘子，无人在意的丑橘子。

　　而丑橘子下场他早有预料，要么烂在地里，要么千疮百孔。

　　可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我。

　　我有点不知该如何开导开导他。

　　我问：“你需要我为你做些什么？”

　　他说：“我想每周来看你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