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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凤求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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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公子,你先来?”
沈怀昭抱着绿绮,颇有风度的开口。
黄岐不由自主地凝视沈怀昭的脸,试图从上面找到一些忐忑,或者装腔作势的沉着。
全都没有。
沈怀昭站在祝祁安一旁,两人相隔不过一臂距离,像一对交相辉映的日月,衬得他好似个跳梁小丑。
黄岐入京之前就听过沈怀昭的名声,也承认这个女人在写诗作画上确实很有一手,但如果是比琴,他自信不会输。
想起前两日跟着父亲去黄尚书府上探望黄宣宁时,那位堂妹的话,黄岐缓缓攥紧了拳头。
“既然沈姑娘提了,那黄某献丑。”
黄岐装腔作势地推诿一番,顺水推舟地应了下来。
等在一旁的黄家人趁机送上一盆清水,里面还撒了花瓣,不知道还滴了什么东西,怪异的香气熏得周围人掩着鼻子退后数步。
黄岐将手完全浸入盆中,特意寻了几片花瓣碾碎,又翘着手指取出指挥下人擦干。
“真是够了,”安和郡主不忍直视地闭目,“能不能别显得那么蠢。”
沈怀昭看的目瞪口呆,偏偏宾客们瞧着都习以为常,丝毫不觉得黄岐弹个琴这么费劲简直有毛病。
难道是这两年新出的章程,所有人弹琴前都得过上这么一遭?
沈怀昭匪夷所思,忽然想到自己马上也要借用祝祁安的绿绮。
祝祁安本来平静地看着黄岐折腾,右侧突然传来细微的声响,紧接着他闻到了沈怀昭惯常用的香,是檀木混合着木海棠的味道,还夹着墨水的涩意。
少女不知何时凑到了她身边,一向平静温和的脸上表情生动,写满了纠结:
“世子殿下,我想问一下,一会儿借用绿绮的时候我也要来这么一遭吗。”
那还不如现在就埋了她。
祝祁安顿了顿,敏锐察觉到今日的沈怀昭和以往相比,有些地方不一样了。
具体是什么样的变化,祝祁安也不好说,只觉得从前似乎困着她的心牢好像一夕之间灰飞烟灭。
沈怀昭眼中又亮起了不灭的火光,就像回到了两年前那场诗会那天,他也在场,看着沈怀昭随手扔了漫天诗作,狂妄直言其他人都是“废物”。
那日她眉间也点了道红印,祝祁安远远看去,还以为是名剑出鞘后留下的一道血痕。
祝祁安盯着红印看了好一会儿,沈怀昭被他看的有些疑惑,歪了歪头,还以为是自己脑门上的妆花了,忍不住抬手就要摸上去。
“别摸。”
祝祁安一下察觉了沈怀昭的小动作,赶紧拦下她蠢蠢欲动的手:“一会儿该花了。”
祝祁安看着瘦弱但意外有劲,一抬手轻薄的广袖滑下,小臂上肌肉线条清晰分明。
男人骨节分明的手轻而易举地拢住沈怀昭的纤细的腕部,即使丝毫没有用力,青色泛滥的经脉也微微暴起,顺着小臂隐没在衣服中。
“松手。”
被握住的地方隐隐开始发烫,沈怀昭仿佛被沸水烫到了般,挣开祝祁安圈住她的手,恼羞成怒地偏过头去。
祝祁安慌忙把手背到身后,不知所措。
他并非想唐突沈怀昭,只是情急之下拦了一把,但似乎把人惹生气了。
“抱歉......”
“我说你们两个,这琴到底比不比了。”
黄岐忍无可忍,他坐在石凳上半天,结果周围所有人全在看沈怀昭和祝祁安打情骂俏,完全没人注意到他像个傻子一样杵在这儿。
黄岐气的肺都快憋炸了,他在老家是赫赫有名的少年才子,哪里受过这种忽视。
沈怀昭也很少被这么多人盯着看。
色字头上一把刀,如果她说今日是她第一次见及冠的祝祁安,忍不住多看了几次,不知道会不会有人信。
不敢看莹珠的此刻的表情,沈怀昭脸上假笑都快挂不住了,赶紧进入正题:“还请黄公子开始吧。”
黄岐狠狠瞪了沈怀昭一眼,率先提手拨响琴弦。
音调刚出,沈怀昭就听出来了他弹了什么。
《十面埋伏》。
现下时局稳定,百姓生活得好,自然也更推崇和煦平缓的《小桥流水》《阳春白雪》,这首激昂的出阵曲已经许久无人奏响。
沈怀昭缓缓闭上眼,周围与她一般动作的人不在少数。
平心而论,黄岐奏琴的水平相当不错。
更难得的是这首《十面埋伏》应当恰好合了他心境,那股压不住的愤懑化成绚烂的弦音,伴着乐器层层堆叠。
黄岐咬牙切齿的弹着琴,竭尽全力拨弄琴弦,似乎下一秒就要摔个粉身碎骨。
曲终,沈怀昭睁开眼,目露欣赏。
黄岐胸口剧烈起伏,额角汗津津地,狠厉的三角眼直直与沈怀昭对视。
沈怀昭猝不及防被黄岐的脸吓到,不由得往后仰了下身子。
以为沈怀昭是被他精湛的琴艺折服,黄岐勾起唇,笑的志得意满:“不知沈姑娘对在下这一曲,可还满意?”
“黄公子这支《十面埋伏》弹的确实极好,大兵压阵的气势昭然若现,可见平日是下了狠工夫的。”
沈怀昭语气诚恳地夸奖道。
沈怀昭从小就被父亲教导,贬低对手并不能让自己变得更好,所以她一向实事求是。
祝祁安看了眼沈怀昭,发现她确实是发自内心的在夸。
黄岐自然也能看出来,怔了一下答道:“......多谢沈姑娘夸奖,那,沈姑娘请?”
沈怀昭微笑起来:“好啊。”
青衣广袖的少女抱着绿绮,顶着安和郡主担忧的目光亦步亦趋向前。
她走的不快,但极稳,那些因为黄岐演奏心绪起伏的观众们渐渐平静下来,眼里又只有风姿绰约的少女一人。
祝祁安望着她的背影,眼神逐渐柔和,像含了一池春水,微起涟漪。
莹珠默默攥住了拳头。
两年前的沈怀昭,从来没有在这么多人面前奏过琴,她不知道沈怀昭会不会害怕,只能暗中向满天神佛祈祷。
沈怀昭完全不害怕。
沈怀昭此时眼中只有十步之外,案桌上放的那把琴,黄岐还没来得及把它收起来,还放在原处任人观赏。
这是一把好琴,沈怀昭心知肚明。
音色圆润,琴弦笔直,棕色的檀木由内而外晕出油光,一看便知道被主人细心养护。
黄岐确实也用这把琴,弹出了一首好曲。
《十面埋伏》气势恢宏,连她也要忍不住为之热血沸腾,然后是更加强烈的渴望。
她怀中的琴是绿绮,是这世上千千万万把琴中最好的一把,只有她弹的足够惊艳,才不会被这琴偌大的名声压的黯然失色。
沈怀昭眼睛越发亮了。
他们相得益彰,绝不会输。
黄岐吩咐小厮把琴抱好,腾出地方给沈怀昭放琴,目光忍不住一直往绿绮上飘。
绝世名琴的吸引力就是这么夸张,沈怀昭小心翼翼地把琴放下,生怕不小心磕碰到。
到时候不说祝祁安,她自己都没办法原谅自己。
沈怀昭在石凳上坐下,纤细的手指轻抚过琴面,单论外貌绿绮并不是一把多么出众的琴,过于深的青色显得有些沉闷,在没有光的时候甚至近似于黑。
但凑巧的是今天阳光颇好,落在琴上时青色好像在流淌,又像是亲密缠绕的枝蔓。
沈怀昭知道自己该弹什么了。
指尖轻轻压下,风吹动沈怀昭垂落的额发,沈怀昭心无旁骛地勾捻抹挑,试图用曲子还原千年前那位郎君拨弄绿绮,向所爱之人倾诉相思时的心境。
琴声奔泻而出,将所有人拉进万千情丝织成的天罗地网。
无路可逃。
黄岐面色灰败,他浸淫琴曲多年,几乎沈怀昭落指时已经猜出这是什么曲子。
安和郡主没听出来,她对琴曲的了解仅限于那几首知名的,这首没听过。
她环顾四周,所有人都听痴了,甚至有姑娘取出帕子捂住嘴,眼泪不由自主地落下。
安和郡主悄悄凑到祝祁安旁边:“堂兄,这是什么曲子啊。”
还怪好听的,连她个不懂琴的听了也有点想哭。
祝祁安也不知道听没听见安和郡主的话,怔了好一会儿才回答:
“是《凤求凰》。”
司马长卿曾经用绿绮奏响过的《凤求凰》。
祝祁安满心满眼只有沈怀昭,她坐在阳光聚拢的晕轮里,举手投足间就跨越了千载光阴。
明明对他心那么硬,可弹琴时的沈怀昭又像是世上最通透的情人,将一颗蓬勃跳动的心捧到在场所有宾客面前。
祝祁安费解她是怎么想到的《凤求凰》,明明这曲子偏门,少有人练,又觉得如果是她,一定会选择这首曲子。
沈怀昭会试图理解绿绮本身。
万籁俱寂,只有琴音缓缓流淌,诉说千古不变的相思。
沈怀昭轻柔落下最后一个音,不自觉长叹一声,从《凤求凰》中缓缓抽离。
她从不擅长这类缠绵柔婉的相思曲。
教琴的师父说她简直像天生少了情窍,《湘妃怨》都弹的像荆轲刺秦王,危机四伏。
但这次不一样。
沈怀昭眷恋地轻抚过那片青蔓,眼中满是不舍与沉沉的哀伤,琴上一处不显眼的缺损轻轻扎了一下她的手指,好似横跨岁月的哀啼。
有人借用了她的躯壳,神魂相寄,只为再用绿绮弹一次《凤求凰》。
她放任自己的思绪,在满腔爱意中随波逐流,许久才抱起琴缓缓抬头。
“.......”
沈怀昭语气迟疑:“......你们怎么哭成这样?”
平日里端庄克制的姑娘们简直哭成了泪人,就连安和郡主也抽抽嗒嗒地吸着鼻子,沈怀昭放眼望去简直找不到一个无动于衷的。
“是我输了。”
沈怀昭怀疑耳朵,顺着声音望去,黄岐颓唐地垂着头,见沈怀昭目光过来索性偏过头去。
黄岐不敢看旁人的脸,生怕看见对他的轻蔑。
他和沈怀昭的境界相差天堑,这场比试几乎粉碎了他的骄傲,现在他只想找个地洞钻进去,再在上面严严实实盖上土闷死拉倒。
脚步声掠过耳畔,沈怀昭的声音在附近轻轻响起:“其实吧,我觉得你弹的挺不错的。”
黄岐不可思议地抬头,只看见沈怀昭轻而易举越过他的背影,少女迈着四平八稳的步伐,沉着地往人群里去,像只步入人间的鹤。
安和郡主兴奋地迎了上去,沈怀昭抱着琴被她扑了个踉跄,祝祁安赶紧伸手扶住她,一群人将她团团围住,哭着笑着赞扬刚刚那首惊心动魄的曲子。
黄岐愣愣地望着,直到肩膀被人拍了拍。
几个不认识的少年郎君笑着围了上来:
“虽败犹荣,虽败犹荣,黄公子后面有时间吗,或许可以与我等一道论琴。”
阳光落在了黄岐身上。
他又志得意满地笑了:“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