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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哑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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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中旬,高一(1)班
“道歉!”尖锐刺耳的男声响彻六楼整个楼道。
早自习刚下课,疲累的同学们纷纷踏出班级门口准备去打点水醒醒神。
突然听到声响,本就无聊的学生一窝蜂拥在发出声音的班级附近,等着看热闹。
身着素色衣裙的中年女人手里提着一个袋子,原本盘在后脑勺的头发随着她不停地摇晃摆手轻飘飘掉落几缕,散在脸侧。
几根银亮白发掺杂里面,尤为明显。
女人不说话,只是呜呜咽咽摇头摆手,好像在说不是这样的,我没做过。
她指指自己的喉咙,又摆摆手。
周围的观众明了,她说不了话,是个哑巴。
哑巴。
一瞬间,众人知道她是谁了。
窃窃私语声蔓延开来。
“哎,她不就是我们年级那个学习第一的怪人的妈妈。”
“估计是了。”
“早就听说陆辰的妈妈是个哑巴。”
“妈妈是个哑巴,儿子和哑巴也没什么区别。整天不说话,头发留老长,都没人知道他长什么样子。”
“就是啊,真奇怪。”
“......”
让陆辰妈妈道歉的张壮见这么多人围观,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
早看陆辰不顺眼了,天天跟个神经病一样,跟他说话他不理你,碰他一下立马要用消毒湿巾擦拭。
搞得他们是个什么脏东西。
一班都是好学生,偏偏陆辰是好学生中的好学生,压得他们所有人都低一头。
张壮肥胖的脸上挤出两个绿豆眼,鼻梁被满脸的横肉压塌,情绪激动起来满脸通红,像一只正在锅笼里蒸煮的猪。
“不会说话眼睛也没长吗?”张壮双手环胸,屁股半坐在身后的书桌上,“你进门撞了我,又踩了我一脚。”
他指指球鞋上的脚印,“我这球鞋可是名牌,今天刚穿。”
张壮故作大方说:“这样吧,你道个歉,赔我五百块钱。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明眼人都看出来张壮是在欺负人,但没人去帮她,谁也不想惹了一身腥。
毕竟,学校是个巨大的集体主义。
没人想落单。
陆辰妈妈无措,瘦弱的手仍然在使劲摆动。
她想说:她没有撞到他,也没有踩他。她刚到门口就被他堵住,反而是他使劲撞了自己,球鞋上的鞋印也是他自己踩的。
可是她说不出来。
张爱仁见今天降温,早上陆辰出门时还把外套落在家里。晚自习下课都夜里九点了,到时候更冷。
怕他生病,张爱仁犹豫再三还是给老师发了个消息说她来给陆辰送衣服。
刚到班门口就被张壮堵住,死活要她道歉。
张壮纯粹是为了捉弄她,他平时也经常欺负陆辰,不过陆辰从来没有一点反应,跟摊死水一样,让人觉得晦气。
不过是陆辰并不害怕他,让他觉得自己丢了面子,总想狠狠报复回来。
见他妈妈这副可怜样子,张壮心里总算不那么憋闷。
恶趣味逐渐上升,他舌头吸吸牙齿,走到张爱仁身边,轻声说:“你要是不按我说的做,我保证你儿子以后的每一天,”绿豆眼泛着邪恶的光,有些尖利的声音压低,“都、很、精、彩。”
他说完,迅速起身,来开距离。
如愿以偿看到张爱仁惊恐含泪的眼睛。
张爱仁唯一的软肋是陆辰,她害怕真因为自己给他带来麻烦。
道歉而已,不会怎么样。
她刚想开口说话,想起自己现在是个哑巴。
张开的嘴巴像个笑话,她慌忙闭上。
“哦,忘了,您是个哑巴。”张壮说这话时和周围同学对视轻笑,围在一边的不少人被这滑稽一幕逗笑。
“那有粉笔,去黑板上写吧。”
张壮一副善解人意的口吻说着。
张爱仁局促不安,拎着袋子的手紧紧攥着。一张苍白敦厚的脸涨红,眼泪憋在眼眶打转。
她拿起一支粉笔,没用过粉笔,握着的姿势奇怪。又引来一阵哄笑。
刚写了一个笔画,就被人拿住手,一把抢过手里的粉笔重重扔在地上。
粉笔掉在地上瞬间四分五裂。用力过猛,甚至有一块碎裂之后又猛地弹起,“咚”地打在张壮勾着坏笑的嘴巴。
“啊。”张壮捂嘴痛呼。
被打到的地方肿了起来,隐隐有血腥味。
旁边有人没忍住笑了起来,一堆人开始笑。
许诺站在张爱仁前面,168的个子将她挡了个严实。
“嘴臭就别说话。”许诺斜眼看他,手里捏着瓶矿泉水,散发冰冷的雾气。
她是体育生,早自习是田径队的训练时间。刚结束训练,准备回二班教室上课,就看到一班门口乌泱泱站了一堆人。
本来打算直接走,奈何张壮欺负人的声音太大,即使她不想听也听到了。
事情的大概她差不多清楚,手里喝了三分之一的矿泉水瓶被她一通蹂躏。终于在张爱仁要手写对不起的时候,窝在心里的火爆发。
“跟你有关吗?”张壮摸摸肿胀的嘴唇,他本来就脸肿,眼睛肿,现在嘴巴也肿了起来,看起来更像个猪头。
张壮知道许诺,出了名的不好惹。
打又打不过,跑也跑不过。
脾气暴躁,没人敢舞到她头上。
他们几人站在一班教室后面,许诺旁边有张单独的桌子。她把手里的矿泉水重重掷在桌面,让张壮心里随着咯噔一下。
许诺冷笑,双眼下方有两颗对称的褐色泪痣,极惹人眼。
“现在关我事不行吗?”她翻了个白眼,“不是要人给你道歉还要五百块钱吗?”
许诺声色越来越冷,“呵,这么能耐?”
她慢条斯理抬起右手,修长的五指微微张开,阳光透过缝隙洒下,照得整双手神秘富有力量。
“我这儿有个五百块钱,”许诺仔细大量自己的手,伸出手凑到张壮面前,停顿一下,“你看看要吗?”
岿然不动的五指距离张壮仅有二三厘米,张壮可以看见许诺手掌上五个连续的茧子。
那是举杠铃压出的手茧。
张壮浑身打了个激灵,讨好笑笑,身体侧开远离那只手:“不了不了。我就开个玩笑,呵呵呵。”
周围那么多人注视他,他觉得丢脸。
面上强撑着笑,想打个哈哈过去。
许诺收回手,脸上没有表情:“开玩笑是吧,来,今儿我也开个玩笑。”她坐在那张单独的桌子上,身上穿得还是训练服,裤子到大腿根,露出一双修长有力的长腿。散发光泽的小麦肤色让她看起来健壮,和这个年龄段文弱白皙的女生产生鲜明对比,“就请你给她道个歉,让我也看看好不好笑。”
许诺下巴一抬,指着张爱仁的方向说。
张壮憋红了脸。
看戏的人越来越多,以前觉得短暂的下课十分钟,现在只觉难熬。
陆辰按照惯例在早自习下课前收齐数学作业,铃一响抱着作业本去了办公室。
老师都在,他放下作业本没有停留想直接就走,被数学老师叫住帮他批改昨日的周测。
陆辰拿起红笔批改起来。
班主任今天有事来晚了些,看到陆辰才想起来他妈妈今早发的消息。刚好陆辰在这,她直接跟他说了。
数学老师见人家妈妈来了,也不好留着他,让他先回班里。
陆辰沉默放下笔,清瘦的身躯迈着似丈量过的步子走回教室。
刚上楼就见自己班外面都是人,陆辰情绪淡淡,想等人散了再进去。
他不想和人有触碰。
长长的头发盖住他大半张脸,刘海遮盖住眼睛,让人在想他究竟能不能看清东西。
分外不符合现代审美的发型被人划分为怪异,没人愿意挨着他。
在这个群居的小社会里,他落了单。
落单的人,注定要受欺负。
堵得水泄不通的门口因陆辰的到来猛然开辟一条路,高高在上、嘲弄、好奇的眼神肆无忌惮落在他身上。
陆辰不管别人,目不斜视顺着那条路走进班里。
他从前门进来,一眼瞧见张爱仁。
她被一个女生护在身后。
陆辰掩藏在刘海下的双眼微微一动,耳侧不断有人在讨论刚刚发生的事,他从中拼凑了个大概。
他从侧边来到张爱仁身边,见她身上没有受伤的地方,紧绷的唇角松了下来。
两人都在许诺身后,所以许诺并没有注意到陆辰,自顾自地说着。
张壮暗恼自己倒霉,碰上这个男人婆。
“对不起。”他恶狠狠道歉,随后拨开人群狼狈逃窜,一屁股气鼓鼓坐在自己位置上。
许诺也没再难为他,见事情差不多了,她拍拍手,从桌子上跳下。
张爱仁说不了话,戳戳身侧的陆辰。
陆辰看懂她的意思想让他和眼前的女生道谢。
他不知为何心里有些紧张,嗓子眼好似被卡住说不出话。
掩藏在刘海之下的眼睛随着许诺的走动而移动,一刻也没移开。
许诺转头,瞧见陆辰。
一下子明白他和张爱仁的关系。
她只是看了他一眼,很快移开。
陆辰在她眼神驻足停留的那一秒里,没有窥见轻蔑、讥讽、嫌弃或是讨厌。只是一个正常的眼神,一个看待普通人的眼神。
教室的窗户按照学校要求下课通风透气,十月的天刮来的风都带着凉淡的寒意,拂在陆辰裸露的手臂皮肤激起阵阵鸡皮疙瘩。
他手心出了汗,今天降温,早上他冷得不行,现在却觉得浑身血液都在沸腾、灼烧,最后汇进他干涸的心脏,带来跳动的力量。
陆辰听着鼓动的心跳声,他有些惊慌失措,下意识想要回避。
他不敢看她又想看她。
许诺翻身下桌,理了理衣服。
陆辰偷偷看她,太耀眼了,他简直不能睁开双眼。
高高的马尾随着她的动作一甩一甩,刚运动完的身体还黏附着汗液,濡湿她额头和后颈的毛发。
迅速整理完,许诺没说什么径直走了出去。
陆辰呆呆望着她泛着水光的后颈,猛然回过神来自己没有和人道谢。
看热闹的人早已散去,三三两两挽着手臂回到自己班里,嘴里还在讨论刚才的事。
陆辰心里涌起一股想追出去的冲动。
身形微动,“叮铃铃——”上课铃声响起,制止他的步伐和冲动。
他又冷静下来,快要冲破喉咙口的“谢谢”慢慢积淀下来,放在心里。
老师走进来,陆辰安慰好张爱仁,拉开单独桌子的椅子坐了上去。
看到桌上放置的矿泉水,他知道是那个人的。
他缓缓伸出白到几乎透明的手轻轻触碰瓶身,不敢太重。粉白的指尖滑过瓶身,陆辰绷直的唇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陆辰想,如果有机会,他一定好好跟她说一句谢谢。
那句他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