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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我看谁敢过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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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东市“锦绣坊”,乃年轻权贵们钟爱的制履之所。
雅间内,沉水香袅袅升腾,套着足衣的劲足轻踩在柔软的波斯地毯上。内掌柜赵韦氏毕恭毕敬地垂手立于一旁,静候坊内制履匠人为这位尊贵的客人量履码。
“我看谁敢过来!”一声怒喝骤然响起。
“哎哟哟,疼疼疼!”紧接着,杀猪般的惨厉嚎叫声紧随其后,打破了雅间的静谧。
客人浓眉一蹙。
赵韦氏顿觉不妙,躬身告退:“奴家去去便回。”她掀开帷幔转身而出,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定要瞧瞧,究竟是谁如此大胆,竟敢坏了她的赚钱好事!
“内掌柜的来了!”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
赵韦氏火急火燎,满头簪金胡乱晃着,涂着厚厚脂粉的面庞上满是怒容,只待寻得契机,便将怒火尽数撒向某人。
“不干活一个个杵在这里作甚!”赵韦氏拨开人群,尖声斥道。
只见一瘦弱纤细的小娘子,膝盖顶着掌柜赵富财肥硕的身躯,双手将他牢牢钳制在地。
迎着赵韦氏冰冷的目光,缓缓言道:“赵掌柜欲对我行不轨,这几个泼皮却要偏帮于他,欲来拿我。”
果真是她,近日里屡屡与自己作对的辑珠崔窈娘。
赵韦氏想破头脑也想不通,崔窈娘在“锦绣坊”的辑珠间呆了许久,何时竟有了这般力气。
以赵韦氏的拙识,又怎可知晓,眼前的崔窈娘早已换了内芯子,乃是从现代穿越而来的一缕异世幽魂。
承继了原主的记忆与肌肉记忆,蛰伏于“锦绣坊”的巴西柔术棕带获得者,擒制赵富财自是易如反掌。
赵韦氏瞧着自家那冤家整张脸紧贴地面,涨得如猪肝般颜色,暂时死不了,便一双丹凤眼斜睨着崔窈娘,冷笑一声,轻抚鬓角绢花:“哼,我说崔窈娘,你也忒不知羞了些,莫不是妄图勾引我们家赵掌柜,反倒想出此计当众污蔑于他?”
好一番颠倒黑白、血口喷人,崔窈娘呸出一口嘴里的血腥气,怒极反笑:“你不妨问问你身旁站着的坊里众人,真相究竟如何。你这混淆是非的本事,果真是一个被窝钻不出两种人!”
话说得这般露骨,赵富财奋力挣了挣,正欲开口。
“恩?”崔窈娘眯起眸子,从肩到手再次暗暗发力。
赵富财又被压回地上,只敢喘气不敢吭声。
赵韦氏被他那怂样气得浑身颤抖,混骂道:“好你个不知廉耻的小贱人,还想在此丢人现眼、胡搅蛮缠到何时,你们是死人呐,还不快将她绑了!”
眼看着几个凶仆挽起衣袖就要上前,崔窈娘脑子一转,大声呵斥:“那可就莫怪我对他不客气了!”
她身子下沉,双手猛提,伴随着刺耳的骨骼错位声,杀猪般的嚎叫声再度响起。
“救我,救我!疼煞我也!”
凶仆们哪里敢再往前。
发髻散乱,短襦衣衫在缠斗中破了口子,沾上泥污,狼狈不堪,唯有一双眼眸如豹子般精光四射,死死盯着以赵韦氏为首的一众恶人,崔窈娘双眼发红,口中还不忘斗狠:“来啊!”
惊得赵韦氏连连抚胸,再不敢真个闹得鱼死网破。
看热闹的人群中,终有一绣娘看不下去,挺身而出:“内掌柜,我瞧得分明,是掌柜的摸进辑珠间锁了门,这般行径亦非首次了。”
看来大有其他苦主在。
崔窈娘眼中喷火,真真恨不能将赵富财立时焚为灰烬,看他还凭借什么再行不轨之事。
赵韦氏反手给了这绣娘一巴掌:“贱婢,岂敢多嘴!这个月不想领月钱了是吧!”
绣娘缩回肩膀,捂着脸欲哭未哭,其他女工匠瞧不过眼,纷纷挡在她身前,七嘴八舌,愤言激语,场面顿时混乱至极。
“反了反了,都不想干了不成!”
“我们要报官!”
“对,报官!”
崔窈娘踢了一脚赵富财,毫无惧意地笑对赵韦氏:“内掌柜,你且仔细听听,他并非初犯,这般任由畜生糟践人,你这‘锦绣坊’,是想继续经营,还是不想了?”
赵韦氏一时语塞,本就是仗着兄长在礼部司谋得个小小芝麻官,“锦绣坊”方能在东市立足,若是此事传扬出去......最好将此事压在坊内,狠狠惩治崔窈娘方为上策。
却未能如愿,庭院传来一阵喧闹。
竟是那贵客在雅间等量履码,久等不见人再入内侍奉,索性带着贴身仆从来一探究竟,却被迎门小厮急切出声阻拦。
回廊转角处,来人步履从容,每一步都稳健有力,脚下的靴底与地面接触时发出轻微的声响,仿佛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沉稳。
崔窈娘顺着往上再看,一袭玄色衣袂随风舞动,如墨般深邃的眼眸扫来,撞得她眼角一跳。
身后的仆从亦是威风凛凛,奈何迎门小厮不敢伸手阻拦贵客,只能七手八脚地仆从纠缠。
仆从也被迎门小厮纠缠得极为不耐,向前一步,握着腰间的刀柄挑开迎门,眉头紧皱,不悦地斥问:“这是在作甚?你们‘锦绣坊’就是如此待客的吗!”
一见仆从亮出兵器,迎门的几人当即噤若寒蝉,缩着脑袋让到一旁。
眼看被惊扰的贵客皱了皱眉头,赵韦氏心下暗道糟糕,再顾不得赵掌柜与崔窈娘之事,脸上瞬间堆满谄媚的笑,匆忙上前推开挡路的迎门。
“李大人万万息怒,坊中下人出了腌臜事闹出声响,扰了您的清净,明日,不不,今晚我便叫我那哥哥,与我一同上门为您量履码子,还望您海涵,切莫气坏了身子。”
一场风波眼看就要被赵韦氏巧言圜转,崔窈娘心下着急,压着赵富财一同将身压低,朗声高呼:“李大人请明察,并非奴家行为不端,而是赵掌柜欲对奴家行不轨之事,他内子伙同帮凶包庇于他,奴家不过是为求自保,并非有意惊扰李大人。”
观这赵韦氏对眼前这位李大人如此卑躬屈膝,她只得使出此下策。
赵韦氏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强忍着冲上去撕烂崔窈娘嘴巴的冲动,唯恐冲撞了这位最近在圣上面前正得宠的李大人,唯唯诺诺地矮下身,苍白无力地狡辩:“大人休要听她胡言乱语!这女子不知好歹,想攀附奴家家掌柜不成,仗着自己有几分蛮力,在此撒泼呢。”
赵富财此刻也跟着点头附和:“李大人,我与内子所言句句属实,是这崔窈娘心怀不轨啊!”
贵客星目闪过一丝冷冽,仆从会意地望向周围女工,厉声质问道:“究竟是何情况?如实说来!”
先前为崔窈娘说话的绣娘壮着胆子“噗通”一声,膝盖重重砸向地面,膝行两步回道:“回李大人,确是掌柜的有错在先,欲对崔小娘子行不轨之事。”
赵韦氏狠狠瞪了那绣娘一眼,只觉方才那巴掌打得太轻,小声威胁道:“你这贱婢,再敢胡言,仔细你的舌头!”
在自己面前竟还敢如此放肆,贵客目光沉如寒潭般幽冷,紧紧提了提唇角。
“李大人,”崔窈娘抬起头,目光专注地看向那站在庭院光晕中的男子:“李大人,奴家所言句句属实,还望大人为我做主。”
贵客端看这张脸,好一双饱含不屈的眼眸。
俏白的脸上污痕数道,发丝散落勾在唇边,几缕鲜红的血线从额前顺着脖颈流淌而下,浸湿衣领,直直扎进李瀚狰眼底,刺得他眼睛生疼。
他闭眼定神,再睁开时又恢复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既然你们双方各执一词,我一时也难以分辨。”
他解下腰间透雕钟山古狰的羊脂玉佩,修长的大手将此物递至崔窈娘眼前:“拿着,去京兆府将事情原委一五一十说清楚,就说是宣平门李瀚狰让你来的。”
崔窈娘将赵富财一搡,大大方方地站起身,双手接过玉佩,大拇指轻轻一搓,温润生暖,确是上好的料子。
就这般行云流水、毫无滞涩的雕工,不说在现代卖出天价,怕是在这盛唐之世,亦当属名家之作。
如此不可多得的珍稀物件,眼前这位叫做李瀚狰的大人,竟眼都不眨、毫不犹豫地随手赠予她,还生怕她不领情,自报家门任她所用。
崔窈娘这个现代人不屑于行大叩大拜之礼,握紧玉佩,干脆利落地一福身:“崔窈娘在此先谢过李大人!”
原来她叫崔窈娘,这般泼辣一个小娘子,倒是取了个娇软的名字,李瀚狰唇角无人察觉的一勾。
待赵富财看清那玉佩上的图案,面色陡然一变:“李大人......”言罢便欲上前,再与李瀚狰私下交谈几句。
仆从抽刀再一阻拦:“大人开口,便是定论!”
赵富财实乃不中用的,只得讪讪地送别李瀚狰,口中百般赔着不是,数次提及内子兄长之名号,李瀚狰却佯装未闻其弦外之音,登上马车便扬尘而去。
赵韦氏在“锦绣坊”内亦是望着马车远去,吹了许久冷风,心中七上八下筹谋了好几番,这才让贴身丫鬟去唤崔窈娘。
崔窈娘是谁,穿越来前,生于富贵之家的天之娇女,伯克利的热门双学位宠儿。得了玉佩,她怎肯再依?
柔柔的看了众人一眼,几位跟她平日里交好的女工匠纷纷帮腔附和:
“为何只叫她一人,莫不是有意刁难她?”
“对!”
“是啊!”眼见着有宣平门的贵人为崔窈娘撑腰,她们的底气足了起来。
崔窈娘将义愤填膺的众娘子一拦:“哎,话不可这般说,许是内掌柜吓得腿软,行走不便才唤我前去也未可知。”
众娘子皆捂嘴脆笑。
崔窈娘也跟着笑,可那笑容背后却掩饰着些许的心虚——身为穿越而来的现代人,她对唐代律法知之甚少,初来乍到,原身亦非高门大户,进了京兆府,恐怕也难有好结果。
兴许还会露出破绽,徒生事端。
可她也明白,这“锦绣坊”,犹如魔窟一般,自己今日与赵韦氏已然彻底撕破脸皮,无论如何都无法再待下去了。
她冷着脸,看向从暗角里走出来的赵韦氏,又对着光瞧了好一会儿李瀚狰留下的玉佩:“内掌柜的,如此匆忙找奴家所为何事?”
赵韦氏脸上汗水津津,弄花了香脂软粉,一道道汗痕恰似一块染了灰的白绢帕,压低声音,半是警告半是商量:“去了京兆府,你我皆颜面难存,我给你些银钱,就此一笔勾销,如何?”
哦,原来是想用钱将她打发,那崔窈娘可就不客气了。
她捋了捋自己的乱发,不吃赵韦氏这套贞洁面子洗脑言论,回道:“此事哪有这般容易了结。我今日在‘锦绣坊’所受之委屈,即便不上京兆府,趴在你家大门前哭上一场,也绝非你一点点银钱就能轻易打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