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appy ending［红与黑］》阴暗角落的爬行动物

3、一个选项的选择题

　　“老外”彼奥什在保罗书店找了工作这一消息不胫而走，那天他们和谐友爱的对话是在前台进行的，才过了三天，关于彼奥什的过去已经不再是秘密。隔三差五就有人去书店里，专门看看他是什么模样，还带动书店小火了一把。彼奥什样貌端庄，举止言谈也都讨人喜欢，不会有尴尬的沉默或者油滑做作，引来不少“长期客源”。
　　书店生意向好，也不只是这个原因。在彼奥什的强烈建议下，他们把窗户扩大，还趁着休息时间把书店上上下下都打扫了一边，又在向阳面安排上座椅。每天，阳光从窗户撒下来，让原本有点昏暗的屋子亮堂不少，还有一排面阳的座椅，方便阅读和写作，去书店在知识分子和一些自诩“文化人”的落魄资本家中流行起来。
　　彼奥什有的时候会给保罗替班，现在她正坐在前台，捧着一本希腊喜剧集看的津津有味的。客流量的增加让他们小赚一笔，现在应该缓一缓，等稳定下来，或许还可以改革。
　　她的眼睛发酸，习惯性地做了一套眼保健操。这会她又有新主意：先把书店的各类图书销售质量整理出来，哪怕书店算不上大，也是可以划分出不同区域的，儿童，小说，还有各种理论书目分到不用区域，人们方便观看，也能吸引有需求而苦于不便寻找的人。
　　最后拍拍头，她打算把不同种类的书名先整理出来。却见到门口站着一位妇女，正打量着自己。她的穿着并不豪华，只是一身纯色的裙子，把头发在脑后挽起。彼奥什心中猜测：这位多半是落魄贵族——维璃叶还有这种人物？身为暂时的前台，她马上把嘴往后一咧，站了起来“您好？”
　　“您好。”夫人轻轻点头，神情温和又凛然。
　　………
　　“老保罗书店里招了一个东方的外国人。”瑞纳夫人作为上流人士，从女伴口中听说这件事已经不下三次了，今天却还是头一次从自己丈夫嘴里听到这话。他们沿着忠诚大道缓缓散步，三个孩子则互相玩耍着，这是一家人重要的娱乐方式。瑞纳夫人很少说话，只是把注意力放在几个孩子身上，粗略地听着丈夫的发言。
　　年纪最大的阿道夫领头，后面跟着两个弟弟，正像是比赛似的往前跑，“阿道夫”，瑞纳夫人赶紧唤他名字，他们也就乖乖地停在原地，一边等着父母，一边讨论。
　　瑞纳先生还是喋喋不休讲关于雅各宾派对于自身所使用的手段，直到感受到自己妻子站定不动，顺着她紧张的目光看去，安东尼正在齐胸的外城墙上跑着，不久又跑了过来，瑞纳先生对他一通狠骂
　　“得找个人好好治一治他们！这群小子！”他气喘吁吁地讲。一提“小子”，瑞纳夫人便竖起了耳朵，这三个孩子向来是她最为重视的，“我一定叫那个锯木工的儿子为我服务。让他看管孩子，他们愈来愈不听话，我们管不了了。他是个教士，纵然不是也差不了许多，并且精通拉丁文，他会使孩子们受益的……”
　　一个乡下的野蛮人！瑞纳夫人心中惶惶不安，她不敢相信孩子们落到这样的人手里会怎么样，他一定会吹毛求疵，为了一丁点小事就破口大骂！甚至打他们！
　　她几乎要为孩子们的未来落下泪来，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先前女伴对于彼奥什的评价“那真是一个招人爱的人，对谁都和和气气的，听说他来了一个多月了，从来没有和别人有过争执，法文和本地人简直是一个水平，还读过书，计算很好，那次……”
　　当时瑞纳夫人只是一听，并不感兴趣，而现在，她觉得这个叫彼奥什的年轻人或许是孩子们的救命良方。
　　“瓦勒诺刚刚为他的敞篷四轮马车买了两匹诺曼底马，正洋洋自得着哪，但他没有为孩子请家庭教师。”
　　“也许他会去请那个年轻人”
　　“哪个？”瑞纳先生有些惊讶，不知道还有那个人选能比于连更抢手了
　　“那个叫彼奥什的年轻人，听说他文学，计算上都有很高的水平”
　　瑞纳夫人稍微抿了抿嘴，她知道自己的丈夫很好攀比，尤其是和瓦勒诺家，为了说服丈夫她才故意抬高了这个未曾谋面的人的教养，只希望能打动丈夫。
　　“况且，他还是东方人，如果瓦勒诺能雇下他，怎么会和我们抢一个乡下人呢？”
　　“那么，”瑞纳先生的眉毛挤成一个倒八字“那么，在看看吧，总之要早，我们总不能挑别人剩下的。事不宜迟！明天我就去索老爹那里打听打听”
　　关于之后瑞纳先生所谈论的明争暗斗，露易丝并没有多大的兴趣，她想去看看自己希望所托的彼奥什。她虽然不愿意在名利场争斗，并不意味着她就单纯如少女，
　　“必须去亲眼看看，这样才好选择”
　　……
　　彼奥什看着眼前既不出门，又不往里走的夫人，猜想她是不是不知道要看的书在哪里，于是她开口道“请问您需要什么帮助吗，夫人？”
　　在把这位夫人引导对应的位置，并祝愿她读书愉快后，彼奥什急匆匆赶回前台，抓出笔纸，分出几大类书籍：科学，哲学，文化历史，艺术，文学。慢慢向下，比方说科学可以细分为科普，技术，专业；而文学则可以按戏剧，诗歌，小说，散文来分……
　　在笔尖与纸张滑动所发出的“刷刷”声之间，彼奥什的思路越来越清晰，她正一点点把自己的愿望表露。
　　一边写，一边时不时结账，帮顾客找书……时间很快在琐碎中流逝。挂在墙上的时钟发出响声，这是到了十二点了。
　　彼奥什诧异地定住了，这就到饭点了？
　　“好吧，吃饭去。”
　　她轻快地把纸张磕了两下，拿墨盒压住。保罗家里人和他都一样热情，加上本来就人多，再多出一份也没什么。最终由其夫人拍板，给彼奥什解决了一日三餐的问题。
　　书店已经空空荡荡的，只剩下瑞纳夫人还坐在椅子上看书。她头一次来，不知道午休的时间，这不算什么事，提醒一下就好了。
　　“请问您下午也会营业吗？”
　　“没错夫人，如果您下午要来，请注意时间，我们在三点以后营业”
　　彼奥什引导着瑞纳夫人一起向门口走去，在锁门的时候随便聊了几句
　　“您一定是头一次来吧，我们这里早上八点到十二点营业，中午关门到三点，再到九点闭店。您喜欢来的话，可以安排好时间，别把其他事情耽误了。”
　　“谢谢您的提醒，我确实是第一次来。这家书店很温馨”
　　“哈哈，这可是保罗的功劳，我得替他谢谢您。瞧瞧，路上的人真少，大家都在吃饭呢。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先告辞了？”
　　她看彼奥什也才十五六岁的样子，和自己孩子没有差多少，就经历了父母双亡，漂泊他乡，靠自己养活自己，偏偏做事说话有章法，叫她又疼又爱。见到彼奥什拐弯抹角地说自己饿得慌，瑞纳夫人顺水推舟向她告别，心里对她的印象分高了不少。
　　为了再考察，她向丈夫说自己很乐意替他考察家庭教师的人选，以此节省下时间。得到了他的认可，瑞纳夫人每天上午都会进城读书，和彼奥什两人久而久之也熟络起来，等保罗看店时，她们还会找一个地方聊聊天。彼奥什很喜欢瑞纳夫人从容不迫有温和可亲的性格，多说点话也是自然的。谈及的话题，从文学宗教，再到科学和阶级，还有关于瑞纳夫人孩子的一些趣事。她对于这个意外发现的话友非常惊喜，并且庆幸自己的生活有添加了一些色彩。
　　开心的不止彼奥什，瑞纳夫人也是一样的。单从彼奥什对于孩子们所表现出的喜爱，就让露易丝心里踏实下来一半，另一半则在她确定了彼奥什的能力以及人品之后也放下了。她第二天来的时候就和保罗商量过了，自己有可能要雇走这个孩子，多亏保罗对彼奥什的期待远胜于把她留下来的想法，私底下已经答应了夫人：只要小彼奥什自己答应，他就不拦着。甚至还告诉她，合同上没写雇佣期就是等着这一天。
　　……
　　晚餐，瑞纳府
　　瑞纳先生再一次提起了家庭教师的话题“今天我去找索雷尔老爹了——谁曾想耽误了这么两天，多亏瓦勒诺还忙着驾车到处游玩——后天那个于连就要过来。再把彼奥什也叫来，看看那个更好。”
　　瑞纳夫人几乎是胸有成竹，此时此刻的她就好像已经笃定彼奥什必然可以留下，根本没有推脱，答应下来到时候会好好审查两人。
　　……
　　当彼奥什享用完自己美味小午餐后，回到书店，就瞧见一个身材高大，衣着华丽的先生和保罗谈话
　　“您瞧，他这就来了，不如直接和他说一说”
　　保罗一下子看到了推门进来的彼奥什，就把话题引导向他。
　　彼奥什这下终于看清了这位先生的脸：大脑门，鹰钩鼻。在加上他的衣着不凡，年纪像是四五十岁，让她突然回忆起来一个纸片人。
　　‘哇哦。’她心里震惊，‘市长大驾光临，这是好像还是冲我来的？’
　　瑞纳市长向来不喜欢来这种地方，读书，尤其是品味文学对他而言是没什么好处的，谁能从书里看出钱呢？所以他根本没有打算久坐，俗话说无巧不成书，彼奥什一到，自己也能把事情快快讲清楚。
　　他打量彼奥什的装扮：一身俭朴的深灰色外套，里面只穿了一件衬衣，身材单薄，但眼睛格外有神——多亏一个月的忙碌，她的身体好了不少——这年头能教书的都是穷病秧子吗？这个彼奥什，还有那个于连，都这副样子。
　　他面不改色，用他的商人口气，向彼奥什发出了邀请，或者说通知：明天去瑞纳府中“面试”。
　　‘面试？我可没打算和于连抢工作呀。’，本想开口婉拒，看到保罗飞快眨眼，连连点头，语调一转，黑白颠倒。
　　两人一起再和市长客套了几句，再送走了他，这才坐下来商量。
　　“您要我同意市长先生，为什么呢？”
　　彼奥什很不解，自己一个多月来勤勤恳恳，正打算就这样安稳下来，结果现在“啪”一下子把攀登高峰的她打了下来。想到自己的计划泡汤，彼奥什难免有点怨气，更多是好奇。
　　“我的孩子，你应该有一个更加光明的工作和前途。这里只会让你束手束脚。”
　　“我就是这里土生土长的人，如今安稳度日就可以了。而你，我的好孩子，我知道你有多大的能力和潜能，你不应该像我一样，要知道你才十几岁，是个青年人呢，为什么不去闯荡一下，这样的人生才是完整的。”
　　保罗说的慢慢的，希望能打动彼奥什。他自己在年轻时也想过外出闯荡，只不过碍于家里没钱，自己有没有过人之处，在闹过几次之后，渐渐也服了。彼奥什机灵，坚定，唯独有一点不好，还是有些保守。
　　看到彼奥什沉默着，保罗轻轻笑了一下，又讲道：“你知道吗？我年轻的时候，”
　　他搬出那把小凳子，拍了拍，让他坐下“我年轻的时候，也有想大展宏图的时候——你也一定有，看计划就能看出来——，我曾经自己一个人收拾了东西，往外面跑去，在路上奔波，在异乡打拼，我都没有想过回来。那时候我想，我一定要有所成就”
　　“那您又为什么回来开了书店呢？”
　　“好像是一个秋天，”保罗陷入了深深的回忆：
　　“您少付给我工钱了”
　　“混小子！你今天打翻了一个箱子。天知道里面是什么！万一是什么名贵的东西，我们还得陪！”
　　尚为少年的保罗，就这样忍耐着，拿走了自己微薄的工钱。自己没本事，找不到好的工作，只能干苦工，带出来的钱也干净了，仍然一无是处。
　　贝藏松深秋的街道显得很清冷，把保罗心里的忧郁加深了一层。“今天又要苟且在哪里呢？”，他默默地想着，低头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臭小子！终于逮着你了！”
　　熟悉的声音响起，哪怕天色已晚，保罗仍然通过轮廓认了出来：父亲！他反常地没有扭头就跑，在饥肠辘辘和受了委屈的情况下，他只觉得连这一声骂也是极其悦耳。他迎着父亲就跑了过去，“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在寂静的街道回响了许久。
　　老恩德斯远远就认出了自己的儿子。“小屁孩胡闹真是要了老命了！”他招呼这儿子，准备追上来就给他一个爱的鼓励，结果保罗不但没有跑，反而冲向自己怀里。恩德斯下意识笼住他的后背，感到有点搁手，他心里又是气，又是心疼，千言万语难开口，干脆沉默着叫儿子抱了一会。
　　“爸……对不起”
　　“嗐……”
　　恩德斯拍了拍保罗的后背，叹了一口气。这时保罗已经好了不少，背过身擦了一把脸，之后抬起头面对父亲。看着保罗还带着湿气的眼睛，恩德斯说
　　“回家吧，大家也很想你，尤其是奶奶，都生病了”
　　这次保罗出去了一个星期，是他人生当中为数不多的“冒险”。在此之后，他再也没有想着离开维璃叶，这里是自己的家乡，前有长辈朋友，后有爱人与孩子，性命早已与这片土体紧紧相连。
　　彼奥什没有想象到，这个随和的中年人能有这样叛逆的过往。她在心里苦笑：我就算真的想要出人头地，和于连抢工作也未免有点离谱。
　　“您的故事真是感人……不过……”
　　她的话被一阵尖锐的耳鸣打断了，彼奥什厌烦地捂住头，再睁开眼，所有人一动也不动，雕像似的。刚刚还充满生机的书店在这一瞬间安静下来。
　　“建议您同意。”
　　“我为什么一定要同意？等我在这里站稳脚跟，再参与其中也不迟。”
　　“说得轻巧。”另一边，一个留短发的女生看向屏幕，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各种数据，“如果您不参与，那下次能加入主线剧情是在几年后。那时候您还有多少胜算？哦，顺便一提，如果您失败了，可是会死的。”
　　身边的两个男人，一个不动声色地看彼奥什的反应，另外一个则疑惑地看向她。
　　“会死？”她瘫软地坐会椅子上。她以为自己在死过一次，就不会再恐惧那样一个未知的世界，可猛然加速的心跳告诉她，那只是拙劣的伪装，自欺欺人。
　　她还在发愣，周围已经恢复正常，是保罗担忧的呼唤把她叫醒。
　　“不不不，我没什么，只是在思考。”
　　彼奥什起身，故作不经意地擦掉头上的虚汗。一对圆眼睛转来转去，扫过每个角落。
　　“您说得对，我应该去闯荡一番。”
　　又在心里悄悄补上一句话：
　　‘以此逃避死神的追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