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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被遗忘的生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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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日快乐……晴雪姐。”
穿着深蓝色厚重冬季校服的女孩背着洗得发白的旧式双肩包从低矮的单元门洞里出来,看到前方一个优雅缓行的背影,脚步急促地上前,临到女人背后又踌躇着放缓了脚步,低着头垂着眼塌着肩,小声说了这一句。
3月的清晨,大雾弥漫,冷空气依然在三面环山的南城肆掠,林晴雪内穿一身素色长裙外搭一件纯白大衣,及腰的长发温柔地披在身后。
林晴雪出生于97年,过的是农历生日,两年前母亲去世后,她再没有在真正生日的这天听到这句祝福了。
她有些诧异地回眸,这个畏畏缩缩的……是……楼上那个单亲家庭的女儿,不记得叫什么了,似乎是姓苗?
不重要,反正是不值一提的人物。
“谢谢!”她回头浅笑,脚步轻盈无声地从局促不安的女孩身边掠过,眼睛盯在手机的黑白奶牛猫上,跟着猫咪低声重复:“喵喵……”
“不…不用,我……”也是今天的生日,苗渺的话被自己吞入腹内,看着前方越来越远的人影,喉间泛出一丝苦涩。
果然,没人记得今天也是我的生日啊。
苗渺是南城一中高三的学生,南城大学和附属的南城一中都在这一块儿,她考上南城一中后,母亲从湘省省会深圳回来,带着她租住在附近的老破小单位房里,这些家属楼已经被资产丰厚的主人抛在身后了。
因为住得近,苗渺每天六点起床,就能赶上学校6:30的晨练,南城一中要求高三的走读生和寄宿生一起晨练跑步。
她和楼下的林晴雪都是农历二月初六出生,不过命运大不相同。
林晴雪是南城大学的博士生,聪明温柔,漂亮有气质,性格又和善,是传说中别人家的孩子。
母亲苗英经常挂在嘴边的就是,“你多跟你林姐姐学学,你要是能考上南城大学,我就是砸锅卖铁也供你读。”
苗渺经常被母亲拿来跟林晴雪对比,在母亲嘴里,苗渺“又蠢又懒”、“还不听话”、“不活泼不大方”、“又黑又丑”、“一天到晚就躲在房里”、“就是跟你那个没出息的爹学的”。
她说得越多,苗渺就越沉默。
苗英想要一个聪明漂亮、乖巧懂事的女儿,林晴雪就是她理想中的女儿,苗渺和这四个词怎么都不挨边。
苗渺不想要别的妈妈,她只希望自己的妈妈能够对自己少一点要求,不要每天打骂自己,如果非要打一周一次好不好?她每天回家都是提心吊胆,担心自己哪里没做好,又惹了妈妈生气,又要面对母亲的谩骂和巴掌。
苗渺垂着头往学校的方向走,希望上周的周考成绩能好一点,这样妈妈就不会在生日这天打她了。
她有些失落晴雪姐的匆匆而别,没有多和她说上几句话,但听说博士也很忙,晴雪姐都和她一个高三生同样的作息了,肯定也很累。
读书、读书,到底读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考上大学就会变好吗?苗渺对未来并不抱太大希望,就像她并不期望会有人真心爱自己一样。
连父母都不爱她,怎么会有别人真心爱她呢?
晴雪姐是她想成为的样子,对于母亲隔三差五的对比,苗渺并没有生出太多的嫉妒之意,或许是差距太大,连嫉妒都无能为力。
她嫉妒的是她的同桌,明湘。
“湘湘,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湘姐!”
“谢谢!”
“谢谢宝,你也比赛加油哦!”女孩笑得眉眼弯弯,晨光也为她披上灿金的头纱,像是头戴皇冠的公主一样,女孩精巧的辫子上真的别了一个皇冠和好多银白色的星星发卡,是妈妈今早五点半起来特意为她编的。
盛光之下必有阴暗,苗渺被公主的光逼入阴影之中。
她正跟明湘走在去食堂吃早餐的路上,她们是这学期成为同桌后才组成的饭搭子。
一路上,不停有其它班级的同学和明湘说生日快乐,苗渺落后了两步自觉遁入阴影中,总觉得她们的声音分外嘈杂。
明湘的生日是公历的3月5号,恰好,今年农历的二月初六撞上了公历的3月5号,三个人的生日在同一天。
苗渺低着头有些烦躁,一个生日,为什么要搞得这么兴师动众。明湘和苗渺是三年的同班同学,前两年明湘生日,班上的同学甚至会特意为她买生日蛋糕,然后在晚自习时突然关灯齐声唱生日歌为她庆祝。
明湘就像是一个公主一样,接受众人的祝福。
每到这种时候,苗渺就缩在教室的角落里,低着头奋笔疾书,假装在赶作业,嫉妒的恶意伴着墨色从笔尖倾泻而出。
“呵,别人捧你两句还真当自己是公主了。”“昨天才在厕所骂你,现在就祝你生日快乐,真是搞笑。”“你知道那些恶心的垃圾男生背后是怎么意yin你的嘛?”
纯白的草稿纸上一个个历史时间节点被抄了下来,苗渺就是这样一个无能的人,嫉妒不敢说也不敢写,害怕落在纸上的东西会被人发现,她只敢在心里恶意的揣测、恶意的幻想。
前两年是这样,今年也是这样,每多一个人对明湘说生日快乐,苗渺心底嫉妒的墨色就越沉重一分,讥讽、嘲笑各种各样负面的情绪都涌了上来。
但下一秒她就被嘴里水果糖的清甜打得哑口无言,明湘笑眯眯地拆开粉色的荧光糖纸,将草莓味的糖果塞到苗渺嘴里。
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就此收场,苗渺全军覆没,吞吞吐吐说出那四个字,“生日快乐。”
明湘折好糖纸,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甜甜地亲了她一下,“谢谢苗苗。”
她身上有水果糖的香味,是少年人的甜美,清新甜蜜,不会腻,置身其中只会让人觉得生命如此美好,大家都是可可爱爱的人。
嫉妒一个好人就更是罪恶了,苗渺站在早餐的队伍里看着前方明湘如鹤一般挺拔的身姿,苦涩地想。
她和明湘同班三年,明湘一直都是班长,热情又大方,聪明又勇敢。
她会带领全校同学一起去抗议学校难吃的食堂,冲在最前方和学校的地中海领导们争论,最后成功让学校退让;
也会关心班上每一个同学,尤其是女同学们,现在班上的卫生巾急救箱就是由明湘制作自费投放的,后来女孩们效仿她,也在班上设置了卫生巾急救箱,最后女老师们倡议,由学校出资在公共场合设置免费的卫生巾急救箱。
这样的人,自己竟然还在嫉妒她,真的好恶心啊。
苗渺有些恶心自己,她时常觉得自己就像阴沟里的老鼠,因为自己无法生活在阳光之中,就想把太阳也一并拽下来。
“大叔,你不要重男轻女啊,给男生打满满一碗,就给我们女孩子一半,也太过分了吧。”
明湘看着自己碗里才一半的粉和少少两片牛肉,立马指着前一位男生碗里满满当当的牛肉粉对着食堂大叔喊道。
她的声音并不尖锐,但音量很大,周围人一下就看向了这边。
“我还只在小红薯上看到过这种区别对待的,没想到我们学校也有啊。”
“难怪我每次都吃不饱,果然全世界都爱男。”议论声四起。
秃头男大叔嘴角一撇,烫粉的漏勺在空中一扬,热水飞溅到明湘脸上。
“你们妹子每次都只吃一点啊,喔唷,半碗都倒了,那个浪费啊……我这也是为学校节约粮食。”
贱男人,又阉又爹!有一点鸡毛蒜皮的权力就想着为男人张目,难怪秃顶,肯定是伟哥吃多了吃的。
苗渺一双黑沉沉的眼睛死死盯着大叔,很想把心里的话全都说出来,对他破口大骂,但她不敢,她一直都软弱又无能,从来不敢出声反抗。
苗渺既恶心犯贱的男人,又痛恨无能的自己。
“我不管你想为学校节约粮食还是其它的,那是你自己的事。讲道理,我们女孩子交了同样的钱,就应该得到一样的食物。你如果继续少给,我就举报到校长信箱了。”
明湘没有理会下粉的秃头男刻意的小动作,举起挂在脖子上的大疆pocket3相机,对着自己的碗和隔壁男生的碗各自拍了两张照片。
她行动迅捷,眨眼间证据就已经到手。
秃头男想阻止也来不及,身边这么多学生望着,这妹子背后的那个妹子也恶狠狠地盯着他,愣是瘆人。
早就听食堂的其他人说过南城一中的女学生们不好惹,他还不以为然,寻思一群妹子有什么不好搞定的,打一顿凶几句就行了,没想到今天是真长见识了。
秃头男气得胸膛上下起伏,一张脸涨得通红。但他又不敢继续说,只好在心中腹诽,这种恶婆娘读书读得好有什么用,以后肯定没有男人要她。
他“嗙”地一声,把那碗只有一半的粉收了回去,骂骂咧咧地又重新下了一碗。
明湘骄傲地仰着头,在身边同学们的欢呼声中端走了那碗满满当当的粉,她端着粉去旁边放调料的时候,都还有同学凑过去贴心地递上包装可爱的手帕纸,苗渺默默放下了口袋里的卷纸,这是她早上从家里的卷纸里扯出来的一条,果然拿不出手。
她跟着抽出手,往那碗沾光得到的肉很多的粉里放各种配菜。
两人捧着碗嗦粉,碗底小菜都吃得干干净净,生长发育期的少年,不论男女都很能吃,到底是谁在污名化她们女生的饭量啊!
苗渺打了个饱嗝儿,告别去办公室搬答题卡的明湘,踩着朝阳走进教室,虽然没有生日祝福,但粉很好吃、糖很甜、人很可爱,也不算很难过的一天呢。
下一秒她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呼喊:“喂,那个黑鬼!”
苗渺还未扬起的笑容瞬间停滞,嘴角慢慢下滑,板成僵硬的直线。她没有理会身后接二连三的喊声,径直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一个陌生的男生在教室门口停下了脚步,看着苗渺,眼里带着怒气,这个黑鬼,喊了她三四遍都不回应,搞什么鬼。
前座的女同学嬉笑着提醒苗渺,“他好像是在喊你。”
苗渺冷着脸翻开书,右手“呲”地一声拉开文具袋,拇指和食指握住一只红笔,中指搭在了美工刀上。
“喂,黑鬼,你出来一下。”男生站在门口对着苗渺喊。
男生身形高大,浓眉大眼,五官生得并不难看,在男性体貌素质堪忧的当前社会,也经常被亲戚朋友喊一声“帅哥。”
大概是周围人一声又一声的“帅哥”真把他忽悠了,叫他以为侮辱轻慢一个人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
那个女同学戳了戳苗渺,“苗苗,你不出去吗?”
苗渺抬起头,黑沉沉的眼珠盯着她,反问:“我为什么要出去?”
“他在喊你啊。”
“我不叫黑鬼。”
男生也听到了她们的对话,闻言,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哎呀,我就是开个玩笑,你怎么这么计较。”
他笑了笑,朝着苗渺招了招手,“你出来,我有事跟你说。”
他招手的姿势轻慢得就像村里人招呼家养的大黄一样,苗渺没有看他,低着头继续更正自己英语的选择题。
对于贫瘠生活里只有学习的高中男女来说,异性绯闻是最能激起他们兴趣的一件事。
早餐后,不少同学都回到了教室,此时看到有男生来找苗渺,顿时一个个都停下了手边的事,竖起耳朵,默默关注着苗渺。
苗渺一直都是班级的边缘人,她也幻想过被全班同学簇拥着过生日,但她从未想到自己被全班人注视,竟然只是因为一个傲慢的垃圾男人。
前桌的女同学捂着嘴嘻嘻笑了两声,“苗渺,你出去嘛,没准这个帅哥是要跟你告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