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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群众的变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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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敏感的精灵,——它从雷声的震怒里,早就听出了困乏,它深信,乌云遮不住太阳,——是的,遮不住的!
狂风吼叫……雷声轰响……
一堆堆乌云,像青色的火焰,在无底的大海上燃烧。大海抓住闪电的箭光,把它们熄灭在自己的深渊里。这些闪电的影子,活像一条条火蛇,在大海里蜿蜒游动,一晃就消失了。
——暴风雨!暴风雨就要来啦!
这是勇敢的海燕,在怒吼的大海上,在闪电中间,高傲地飞翔;这是胜利的预言家在叫喊: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高尔基《海燕》
1913年2月9日夜,注定是一个与众不同的日子。
太阳底下亮起了火把,丛丛涌动着进逼国会,从东京远方至市政厅,灯光亮堂得要把黑夜都照亮了。夜里的风刮得又大又急,迎宾馆赤坂离宫前的太阳旗帜差点儿要被刮得飞去,一众的群众开始涌上街头,从远方夕阳落下的地平线起向国会发动一次次“进攻”。由于明日就是国会召开日,群众便守在路旁等待护宪派议员的到来。先前,因桂太郎内阁的种种作为,使得政友会总裁西园寺公望等人决心倒阁,加之国民党的犬养毅与政友会的尾崎行雄以及大资本家俱乐部“交询社”的宣传和支持,如今东京的氛围与从前大不相同,像是藏着桶火药,只等着那一丁点儿的火星子的到来。
工藤曾经历过类似的社会运动,那也是他最不愿想起的回忆。他二十岁那年的月亮清辉明净,夜里飘着初夏的香味,溽热的空气蒸得人心里烦躁。从长野县一道传来的“非法持有□□”的消息,让不更事的青年们更加群情激愤。当时,毛利兰提出这是不公正、不民主的逮捕,他与服部平次以及认识的东京帝国大学的同仁们在冲动之下冲到了最前头。他记得那天夜里的火把和今夜的一样亮堂。
那天夜里,枪一响,满月就成了残月。宪兵队的队伍冲进学生队伍里,一连串的警棍从脑袋顶上敲下去,学生反抗,有甚者甚至与宪兵打成一团。
“砰——砰——砰——”
服部平次抄起手边的木棍,打翻了宪兵手里的枪,推了一把工藤:“工藤!你带那个女孩先走!”毛利兰彼时正鏖战于宪兵队的包围之中,工藤抢过宪兵丢下的枪,用枪托打昏了宪兵,拽出毛利兰朝宽阔的大路跑去。
“砰——砰——砰——”
他感到自己宛如身处大晦日的街上,新年的烟花和炮火连天作响。不过是冬季的冷清变为了夏季的溽热罢了,不过是五彩斑斓的烟花爆竹变为一个个人影罢了,何以见得一点点的不快?一个接着一个的人倒下去,一个接着一个的烟花凋落下去,一个理想的王国开始了它彻底的崩塌。
“砰——砰——砰!”
“新一!”
毛利兰忽然喊了他一声,随即工藤新一天旋地转地瞧见宪兵击中了毛利兰的左臂,他脑袋一宕机,也记不清自己是如何摆脱那个宪兵了。他只看见很多血,汩汩的血,流向街头巷尾,无数个人接着顺流而下走出了时间,走出了生命。
血汩汩地流,从工藤头顶淌过,在他的发缝间他的发梢上流个不停,更像是一捧血被上帝从头顶浇下。工藤新一就站立在孤岛坍圮的残垣颓壁的中央,身边伏尸百万、流血漂橹,脚底下是他构想了十余年的理想王国。在这个王国里——应该说是在这个国家里,他设想的民主和平等理应是光辉又灿烂,形象而美好,谁曾想到是如今这般不堪入目?他当时决计不再关注这些蝇营狗苟,企图与世无争,沉醉于案件与推理的享乐之中。他退回了一个无人问津的孤岛,而这个孤岛,毛利兰不愿开启,服部平次不想提起。
“名侦探!”
多亏黑羽快斗的喊声劝回了工藤的思想,思绪在顷刻间重回1913年的东京,工藤新一的精神实在是恍惚得很。周遭火光阵阵即将要照亮了整片黑夜,当他仰起头望向星空,那不是夜,那即是白昼。究竟是黑夜躲藏在白昼之后,还是白昼彻底驱散了黑夜,说实话工藤新一也不知晓,他所清楚的是,过了今夜,一切量变即将达成质变,日本将会成为一个新日本。
“看样子不是冲着我们来的……”黑羽快斗扭过头作势要带上工藤离场,看他的神情心道不妙,“你在想什么?太危险了,不行。”
“这回我只远远地看,”倒是很乖巧地摆了个投降的手势,“我说过不会再参与任何社会运动。”
感谢黑羽快斗对他过去的探索并不急迫,现在他还能够有充足的把握站在他的“搭档”面前装模作样,当然也有充裕的勇气令他面对动乱的群众。在这里,工藤新一踱了几步,停了,谁也不管谁也不理,人群开始冲将洗礼他。他没有动。不如说是他这次不愿意再动,而是更加愿意随人群摆动漂浮。人如水流,涌动喧嚣是在推着历史前进的,他宁愿再度融入千万层的尾尾涟漪之中。最近工藤新一老是回顾起那不堪回首的曾经,次次都想,若是当年他没有参与学生游行,服部平次依旧会去,毛利兰也依然会受伤。这不是他的揣度,反而,这是一个必然会发生的事实。理想在思想土壤里的扎根是无法被轻易拔除的。就像毛利兰醒来后问过了大家的情况,听了他的绝望,才缓缓开口道:“我明白了,但我还会坚持下去,以更加理性的方式。”这不是命格,他们必须去做。
夜里的游行一直持续到2月10日清晨,工藤新一待在黑羽快斗店中一夜未眠。这天的天气并不愉快,是个阴天,晨里的气氛又显得格外压抑沉重,街道上还弥漫着隔夜的火把味儿,道路两旁堆满了宣传单和标语。工藤新一本想嘱托黑羽安生待命,不用跟他一同前去,谁知甫一转眼便看见这人已经穿戴完毕准备出门了。
国会议事堂前早已铺开漫长的红地毯,两旁与护宪派议员互动的群众倒是兴高采烈得不得了。当天早晨,凛冽的冷空气冻得工藤新一双颊通红,他努力地搓着自己的双手,恨不得擦出火星子来,站在他旁边的黑羽快斗见了,取下自己的皮手套递给工藤,好声好气道:“知道你出门着急,也不至于连手套都忘了戴吧。”工藤新一接过手套,连声道谢,戴上后还比对了尺寸,感叹黑羽的指节比他的要修长些。他也觉得奇怪,自他们离开店上已经过了半个钟头,假使黑羽快斗是出门就套上了手套,怎么到如今这手套内部居然毫无温度?
“你看看,这些人可都有些来头……”黑羽快斗道。
与护宪派议员互相勉励的群众大多是城市各中间阶层、无产者与学生,环视一圈,也确实有几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夹在其中。
“你出门前有没有带什么称手的东西防身?”
黑羽快斗被工藤新一问得不知所云:“带那东西做什么?”
“我可太明白内阁的脾气了,如此多的人居然敢在国会议事堂前‘撒野’,这成何体统。”
所有人的目光即是跟着议员们到了议事堂门口,最后消失在拐角处。外边是死一般的沉寂,没有人说一句话,却有其庄严的气势定定站立在此。大抵是受到这份气势的感染,工藤貌似又找回了三年前的感觉,莫名也怀有一份期待。
天色阴沉沉的,风好像都要把人刮趴了,国会议事堂前的国旗卷得一阵一阵地发响。隐约间还能听见“呜呜呜”的风声。似乎是在诉说冤情,诉说迷茫,诉说痛苦与悲哀,诉说人如蚂蚁渺小任人宰割。工藤新一想守到人群走散后再回去整理浅仓胜夫的资料,他没有吃早点,站上一个钟头难免犯了低血糖,脑袋疼得宛如钉进一颗钉子似的。得亏黑羽快斗有随身带糖的习惯,哪怕工藤不爱吃这腻得发慌的东西,此时此刻也不得不乖乖吞下。他看着黑羽快斗那双给他剥糖纸的手,转而又发现他的刘海遮住了眼睑,影影绰绰,像夜晚河边倒映着的芦苇。他轻声道谢,接过糖,吃得五味杂陈。
又站了一点钟,群众终于开始有些不耐烦了,倒不如说是拦在国会前的特别高等警察率先与群众起了冲突。那十来个警察执意要用枪口来抵挡群众,大家反对,先是口角冲突,最后不知是哪个警察给谁来了一拳,火星子终于炸开。
“砰!”
倏忽的一声,谁也没有想到的一声。
“砰!”
又是一声。
“砰——砰——砰——!”
响起来了,是谁在庄严的国会议事堂前乱弹奏着响亮的音符?这狂躁的炮弹音符一点一滴地把地面都弹得红了,简直要与那万里延长的红地毯混为一体。天边染着一层苍凉的灰。年轻的男男女女们挣脱而出,他们并不糊涂地前赴后继,有死去的,也有活着的。一个年轻的孩子站在中央,嘴里啃着半块年糕,子弹穿透他的胸膛令他浑身打战,年糕被他一只手抛了出去。这半块咬过的年糕没有很快落地,它纯白的表皮滑过了一个年轻女人毁容的脸,滚上了一层血,滴溜溜地在漂浮着血水的地砖上又游行了几圈,最后病病歪歪地倒下去了。白色的大标语布牢牢地附着在人的躯体上,火光四射,工藤新一被拽走前目睹了人们是如何挣脱又是如何死去的,他推打着黑羽快斗的胳膊像是在推打着很多年前的那个自己,他发现自己再一次遇见屠杀依旧无能为力。他精明的脑袋又一次宕机了。自己信誓旦旦为众生奔走,没有权势没有靠山,警视厅也只为当局服务,他发觉自己是在痴人说梦。
两千五百人的警察对阵数千民众,到最后,街头的石砖路上都是歪倒的人。黑羽快斗带着工藤藏在巷尾的一家居酒屋里,老板娘听见远方的枪声已是惊惧不已,直到两个黏着血的男人闯进店内,她是彻底跑进了后厨。黑羽快斗捏着鼻子,他背对工藤新一说:“你怎么在这种时刻不能冷静下来?”他顿了顿,“名侦探,你没权没势,下令开枪的人一定身居高位……你不能……”他话还没说完,倾身一斜,推倒了桌上的酒菜。“不,血腥味太重了……”他嘀咕,“你赶紧赶回家中,假装没有经历过这一切。别人若是问起,你就说一概不知,只知道今天街上很吵。我不能陪同你回去,有些急事,我得先走。你生性冷静,在遇到这种事时就更要保持镇静。”遂转身冲出居酒屋。
工藤新一走出居酒屋,扶着门边,远远望见街上的景象。
大地都睡了。而大地上困着的人群,则东倒西歪地仰着脑袋,他们僵硬的眼睛一动不动地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开始下雪了。一层层的雪飘下来,把他们都盖住了。
2月11日乃是日本建国日。1873年1月,日本从传统旧历转变为公历纪年法。那时,人们把第一任天皇登基的日子作为国家纪念日,命名为“纪元日”,目的是培养本国人民的爱国情怀。毛利兰撕去2月8日的日历纸,放下笔,长久的伏案写作令她疲惫不堪。她打算在建国日当天加紧写出一篇稿子出来供给报社,好拿些稿费给园子和新一买些纪念礼物。虽然她不大愿意过虚假的爱国纪念日,也并不稀罕过,但从朋友和青梅的角度出发,她还是想送个心意。
2月9日的清晨下了点小雪,毛利兰坐在案前,撑起颌骨,漫无目的地瞟着那点点的雪迹。屋里暖了火,所以她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紫罗兰色的连衣裙,身披雪白色长丝巾,慵懒地靠在案几边上。她散着发,大正年代的女子都能散发,刘海前几日叫铃木园子烫了烫,现如今卷曲得有些俏皮。无限的忧愁忧思仿佛都融在了这漫漫的雪里,都说君埋泥下泉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不知茫茫无边的雪会不会落在某个人的肩头,为多年以来奋斗的志士仁人献上一个哀悼?
毛利兰喜欢这些飘飘扬扬的雪花。这是东京唯一让她感到可爱的东西。东京的雪可多了,冬季一到,几乎是一天到晚地落,一周至少要落个四五天,不到它们消融,下一波就又洋洋洒洒地来了。有时雪很大,天地间全是白苍苍的;有时则淡淡的,就像满月之夜疏朗的星光一样。雪大的时候,风和雪都扑打在面前的玻璃窗户上,凝结成半根指节的厚度,也叨扰得毛利兰睡不着觉;雪小的时候,它就微微扰动着窗户顶上来自中国的红色窗花,落成一幅慢景,叫人很愿意出门转转走走。毛利兰慢慢瞧着漫天的雪花,喃喃道:“真好呀,你们真自由。你们能来和我说说话吗?你们在这样的冰天雪地里会冷么?如果我掀开我的被炉叫你们进去,你们却又会融化。”雪花簌簌地落在窗外的绿植上,肥大的叶片接住它们这些娇贵的冰晶,而雪花却对毛利兰的话语置若罔闻。这令她不得不叹了口气。是了,她不得不叹气。父亲毛利小五郎忙于警视厅工作,母亲妃英理忙于律法案件,而她自己呢,也是豁出了身家性命在奋斗。
三年前她在工藤新一的掩护下逃离,不幸被打中了左胳膊,虽没有什么大碍,但她心里清楚这件事给工藤新一的心上覆上了难以忘怀的阴影。她曾尝试安慰工藤新一,但对方看似心不在焉的态度让毛利兰知道他还不想轻易忘记。这几年,她老老实实专心学业,偶尔也会写写稿子投到报社去,拿些微薄的稿酬给父母买生活用品。
毛利兰的房间宽阔,东头摆的是立式书柜和储物柜。不用说书柜里塞了满满当当的书籍,储物柜上头放着她与家人、朋友以及竹马的合影,空闲的位置几乎都用来放奖杯——有空手道大赛的,也有文章得奖的。房间的西头便架着床,上边铺盖的被子很厚重。衣柜对床而放,上边贴着整整齐齐的规划表。再看一看,窗户朝南开,她的书桌自然也正对南方,平时她累了,就喜欢坐下来写写文章。也算是她的发泄方式了。不过很多时候,她还是更加愿意向铃木园子倾诉,因为工藤新一说到底是个男人,在个人私密上有诸多不便。园子虽是铃木财阀的小姐,却没什么大小姐架子,和毛利兰做了多年的知心朋友。
“大小姐,又在看雪花啦?”一个很俏皮的声音推门而入,毛利兰听见了,知道是铃木园子来做客,心里高兴。
“再不多看看,冬天就要过去了。”
铃木园子带着亮绿色发箍,一头短发,大概是从外面刚进来,身上的红色袄衣还没有脱下。她拉着毛利兰坐下,脚伸进被炉里,嗔怪一声:“我看你啊,就是心事太多。上次如果不是我逼问你,你一定也不会告诉我。真是不把我铃木园子当你的朋友!”
“都说了是太危险啦……”她心虚地解释,“但还是很感谢园子能够帮我。”
“不用说这话,我可不能看见你身陷泥潭还后知后觉。对了,工藤那个推理狂似乎不在家?”
“他啊,早上说是工作,走了一趟酒吧找他的搭档,后来就出门办事去了。”
“天哪……他这种推理狂居然还有人愿意跟他搭档?”
“倒是新认识的朋友,街尽头的酒吧老板。听新一的描述似乎还挺年轻,叫黑羽快斗。”毛利兰忽然问:“你锁门了吗?”
见到毛利兰紧张的神情,铃木园子也被吓住了,眼睛不由自主地往四处瞟。待她折回门口确认完毕房门确实牢牢地上了锁,这才重新坐回被炉里,够着了一旁的皮包,神神秘秘拿出几沓纸来。“一月份你病了,二月份的稿件就私底下送到我手头上了。你和编辑社的几位同人审过后,就可以定稿印刷。”那几沓轻飘飘的文章纸沉甸甸地压在桌面上,方格内、竖排上,这一行行的字、一篇篇的文章汇聚成千千万万的曙光燎开了半边天。毛利兰抽出那些文章,攥紧了园子的双手道:“园子,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原本期刊休刊,我病重,以为是大势已去。你不怕他人发现,保护了这些宝物和我们的心血。待我和同人们审过后加紧印发,这个月应该赶得上。前些天,新一回来特地捎回来一本《白桦》,他兴冲冲的……有一瞬间我恍惚地以为他已经走出郁结了。”铃木园子蹙紧眉头:“如果我没有发现,你想瞒我到什么时候?话说回来,你想瞒着你父母和工藤新一到什么时候?”“不能告诉他们。”她深吸一口气,貌似下了狠心,“我的死是我一个人的,不能拖累他们。”
她说罢,拾掇好那些稿件,收进了储物柜最下层带锁的柜子。
“后天是建国纪念日,你想和我出门买点东西吗?”园子重新穿上袄衣,揽过毛利兰的肩膀。
不容毛利兰回答,像是默许了一般,铃木园子大大咧咧为兰穿戴好外套和围脖,兴致勃勃出了家门。从毛利宅往闹市走,搭乘上电车,路上的男人女人们不像铃木园子那般穿着洋服,他们还是像许多年前一样身上穿和服、脚上踩木屐,少数的学生们则半洋半和。大多数的市民们并不是后世传奇故事中的英姿飒爽或风度翩翩,男女主人公委婉凄清的爱情也很难在他们身上寻见踪迹,他们的存在是沧海一粟,却也独一无二。每个独立的他们正构成了后世争相艳羡称赞的所谓的“大正浪漫”。女人们没有盘起西洋式的发型,男人们仅仅剪了短发。街边的孩子们玩着手鞠,抢着从摊贩那儿买来的糖果,劳动者拉着板车,做营生的背着挂满商品的木架子。毛利兰不禁想这便是她努力的意义。街两旁的广告招牌和帆布旗在冬风里舞得肆意,一到银座,两旁又出现了煤气灯和行道树,西洋乔治风格砖结构房屋遍地开花。二人下车,细看这银座,毛利兰感叹两边的西欧商铺,二丁目的西洋杂货店,三丁目钟表店、眼镜店和测量仪器店,以及各式各样的西餐店、面包店、箱包店、西洋家具店以及西装店遍地开花。
也许是铃木园子已习惯了逛银座的乐趣,毛利兰面对这应接不暇、琳琅满目的商品,心里却有些不踏实。她和园子在西装店为父亲毛利小五郎挑了根领带,想到新一最近跟她抱怨过手表出了问题,就又去钟表店买了块手表。一连逛到下午,天边镀了一道灰边,园子担心下雪,就在路边找了间咖啡厅歇歇脚。
“我记得你还要去工厂?”园子百无聊赖地数着自己的购物袋和兰身旁的两只购物袋,有些丧气,“我看那地方才适合你。”
“嗯,我看最近东京风声紧,国会那边的事情一直很紧张。”毛利兰故意凑到园子耳边道,“所以我才需要亲自去一趟工厂,亲自接触工人们。”
“是——你爸爸不知道吧?”
“他不知道。除了你以外,谁也不知道。”
“说得我好像是你的同党似的。”园子笑了。
“难道不是吗?”
毛利兰握住铃木园子的手,笑得脸红起来。
哪怕是满员的电车在靠近工厂时也变得冷冷清清,烟草厂的外围修建了一圈森严高大的围墙,水泥浇筑,铁丝网盖顶,说是工厂更像是东京的工人监狱。铁门一道过去是烟草厂大门,门口的安保亭住了个中年保安,肤色偏暗,左耳下有一道狰狞的疤,仿佛这道疤就是他足以胜任保安这项职业的凭证。毛利兰不让铃木园子跟来,以她的身份和行为对来自拥有巨大权势的铃木财阀的园子不利,也更容易暴露自己。先前她的确来过几回,这次照例和保安打了个招呼,走进工厂。工人们见到她像是他乡遇故知,也顾不上手上的活儿了,机器都要停摆,纷纷围住毛利兰,结成一个大圆。
“看!秋兰先生来了!”
“救世主!我们的救世主来啦!”
在所有人的眼里,秋兰先生站在人群中央,她挥一挥手,大声道:“我不是救世主,世上本没有救世主——若非要选出来,救世主就是你们自己!”掌声此起彼伏,吼声热火朝天。“劳动并无高低贵贱之分。我们可以凭借自己的双手参与劳动,享受食物、疗养假期,甚至是争取权利。我们所站立的如今,就是我们千千万万的后代的未来!”即使身为温润如水的女子,这团温热的水也能够燃烧成火焰,在人群里头荡漾出一片滚烫。毛利兰登上废弃器械上头,拉过无数名工人与她并肩,“明天是国会重新召开的日子,是护宪派议员与老顽固们的斗争。大家对此有没有什么意见?”
“桂太郎那个老头早该下台!”站出来一个戴帽子的年轻工人。
“这是好事儿,说明有人明白内阁心里憋着坏主意。”又站出来一个长者。
“我们的活动是有效的,而且不能止步于我们这一个工厂。周围的、东京的、东京周围的甚至是全国的工人们都应该团结起来,还要联合我们能够联合的一切力量,让那些自大狂吃不了兜着走!”
“是呀,是呀!秋兰先生,你说说看你的想法,你比咱们这些糙人都懂得多。我们就喜欢听你的想法。”
万众瞩目的秋兰先生说出的话很大程度上能够代表工人们的心中所想,她四处奔走的艰辛,她创办的先进刊物《白桦》,她招募教师开工人夜课教他们读书写字,无一不被工人记在心里。他们信任秋兰的每一句话,“这是个并不美好的世界。它有许多复杂且糟糕的问题,垄断资本、贫困问题、利己主义、性别歧视、民族对立、战争隐患……工业时代加速到来后,我们就不得不面对这些问题。”“但是,我们不必灰心丧气,因为未来并不见得始终如此。”“我们现在所走的路,每一步就是一次新的伟大的试验。它说不定会成为一个未来的符号,一个新世界的预兆,一张所有种族、所有民族、所有主义都能够和谐相处的蓝图。”“当然,它也许会失败,留下一片废墟与遗憾。但至少——我们来过。”
“大家,这次国会行为势必会遭到镇压。如果我们轻举妄动,很可能会造成工人力量的损失。我太年轻,不具备领导社会活动的能力,也不想看见你们无缘无故惨死。”秋兰先生说,“我猜想,明天对于当局而言,一定是个镇压社会运动的好时机,就和三年前的‘大逆事件’如出一辙。所以,我建议大家先不要贸然行动,一切还有待观察。
“我还想调查最近的工人状况,如果可以,请大家踊跃分享你们的看法和见解。”
工藤新一盯着展板上的线索链陷入沉思,他摸到了浅仓胜夫与《白桦》主编辑“秋兰先生”有联系,通过数封书信,然而在浅仓胜夫本人住宅中却找不到任何信件。恐怕这通信内容只有秋兰本人知晓了。但更令工藤感到困惑的,是黑羽快斗离开时的不健康状态,像是故意躲着什么似的逃离现场,至今没有消息。工藤发觉自己居然在担心一个认识不到半个月的男人,不禁点了点他的照片,瞟见落地窗外隐隐约约的暮色。
夕阳在天边融成了一汪血,那孤苦凄楚的红光投射在工藤鞋尖,遂开始向上攀登,一直跳动到他的面颊上。它一点一点地跳动,宛如无骨的尸体在他的面颊上缓缓挪动着,最后像是被谁抽离了生气一般,只微微颤动一次,夜幕降临,月亮升起来了。
工藤新一想了想,方才那束凄凉的夕阳光,大抵是凝聚了今日街头惨死之人的鲜血与冤魂,不然怎么会让他如此坐立难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