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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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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
两声叩门声音后,清脆的女声在门外响起:“程律。”
程禾看着手中的文件,头也没抬,应道:“进。”
林文静推开门,但没进来。她站在半开的门口,探着脑袋轻声道:“师父,田律给您介绍的两个当事人过来了,您看您现在有空吗?”
林文静是今年刚大学毕业的学生,目前是程禾的助理,也是程禾带的实习律师。
实习律师和带教律师之间的关系偏向于师徒。平时公开场合中,林文静和律所里大部分人一样喊程禾,程律。私底下,则是喊师父居多。
程禾从文件堆里抬起头,乌黑的秀眉习惯性微皱,她问:“田律?哪一个田律?”
林文静从门边挤进室内,转身轻轻把门关上后,到饮水机旁给程禾接了一杯热水递过去,她说:“就是寰恒律所的田伟成律师,他上个月给您打过电话的。”
程禾恍然地叹了口气:“对,我想起来了,他给我说过。”
她把手中的文件和笔放回桌面,将鼻梁上的无框眼镜取下,手指揉捏了一下山根,缓解一下脑子的疲劳。
她接过林文静的热水,道谢喝了一口。然后轻出一口气,调整好自己状态后便将眼镜戴回鼻梁上。
她站起身往外走:“现在当事人在哪儿?我过去跟他们聊聊情况。”
林文静跟着程禾走,她在前面帮程禾拉开门:“因为不知道师父现在忙不忙,所以我就先把他们安排在会客室坐着的。”
程禾轻嗯一声,往会客室走去。
一路上路过所内的公开办公区域,程禾一一点头回应了几个同事的招呼。
走到会客室区。
程禾刚转头看向林文静,林文静立马乖觉地交代:“师父放心,我引两位当事人进会客室的时候,就已经给他俩人手一杯温开水了。”
程禾点头,手指轻敲了两下会客室的磨砂玻璃门,然后顿了三秒,给室内的人一点反应时间后,手才搭上门把手,推门而入。
会客室内坐着一对中年夫妻,五官周正,神情疲惫中带着拘谨。
两人穿着打扮都普通,皮肤是长时间在外奔波忙碌而晒出来的黝黑,一眼可以看出这对夫妻的家庭条件并不太好。
程禾一进去,他们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有些不自在,其中丈夫绕出座位询问:“请问是程禾程律师吗?”
“对,我是。”程禾淡笑着点头,她抬手,温声招呼着这对夫妻坐下,“坐,不用拘谨,我只是个小律师,我们就像朋友一样交谈就好。”
这对中年夫妻坐回位置上。
程禾看了一眼他们面前的一次性纸杯,杯中的水已经喝掉大半,只剩下个杯底,她目光移向自己的实习律师。
林文静马上心领神会,静静地把自己手中准备好的纸笔放在程禾的座位旁边,自己悄悄出去。
只有十个平方左右的小会议室里,程禾和这对中年夫妻面面相对。
这对夫妻,丈夫叫张和国,妻子叫王锦蓉。
他们来找程禾是为了一个二审上诉的刑事案件。
受害者是他们是十三岁正读初一的女儿张文欣。
张和国一家是农村出身,家庭不富裕,但平日里温饱没有问题。张和国和王锦蓉都没怎么读过书,两人一个当长途司机,到处给人拉货挣钱。一个在家附近找了个酒楼服务员的工作挣点生活费。
日子过得忙碌,但也算幸福,他们的女儿张文欣争气,没让他们拿升学的议价,自己考上了他们县城最好的初中,在里面尖子班就读。
张和国两口子自己吃了没文化的亏,对自己女儿的学业就抓得紧,很上心。就算家里并不宽裕也主动给孩子报补习班补课,力求不让自己孩子输在起跑线上。
他们女儿张文欣也是个乖巧努力的性格,一学期下来成绩在班上排前三,还拿了奖学金回家,这让张和国和王锦蓉两口子越发觉得自己的辛苦都是值得的。
为了让女儿的成绩一直稳住,以便以后能考上一个好高中,继而再考个好大学,张和国和王锦蓉两口子就打算让孩子一直上补习班。
只是补习班的费用不低,张和国顶上还有一个常年吃药时不时需要住院的老母和在家务农收入微薄的老父要赡养,两个老人和自己这个三人家庭,本身就有一笔不算小的支出。
张和国两口子只能更加努力的工作。
张和国长途拉货从一个月有三分之二的时间在外奔波,变成了一两个月都很难在家见到人,衣食住行基本都在他跑货的大车上。王锦蓉也多找了一份工,白天在酒楼端菜洗盘子,晚上去酒吧做保洁。
两人生活安排的紧凑,但每个月加起来的工资也变得十分可观。
钱多了,陪伴孩子的时间也少了。但张文欣懂事,没有因为缺少父母的陪伴而吵闹,她更多的是心疼支撑家庭的父母。在学习空暇的时候也会主动去酒楼和酒吧给王锦蓉打下手,帮忙干活,这样王锦蓉也能早点下班回家休息。
也正是因为张文欣想给自己妈妈减轻负担的想法,让她被人盯上,然后在一个周末,张文欣补课路上,让她被人掳走□□。
王锦蓉说到自己女儿被伤害的事,便止不住掉眼泪嚎啕大哭,满是风霜的脸上尽是悔恨:“我当初就不应该让她来酒吧帮我,我应该在她过来的第一次就狠狠地骂她,这样她就不会再来了,都是我一开始没考虑好,让她受了这么大的罪,都是我的错,我对不起我女。”
张文欣从出生到出事之前都没让张氏夫妻操过什么心,从小给什么吃什么。
两三岁的时候,别的小孩因为年纪小喜欢用哭闹引起父母注意,张文欣却见人就笑,自己安安静静地在一边坐着,等着父母忙完,才蹒跚着步子搬着她的小竹椅到父母身边坐在,然后小脑袋抵着父母的手臂或者大腿。
这么听话乖巧的孩子,王锦蓉就一直舍不得对张文欣说重话,她虽然没读什么书,但也知道人心都是肉长的,孩子一片好心,她要是张口就是骂抬手就是打,那她得是多坏多不称职的妈妈。
所以当张文欣第一次夜里去酒吧帮她一起做卫生的时候,王锦蓉只是面上短暂的不高兴,嘴上嘟囔了几句“这么晚你这么过来了”,“既然放假了就在家多休息,多看会儿书也行,你来吃这个苦做什么。”
那是张文欣只拿过王锦蓉手中的拖把在厕所的水池中冲洗,“书我都看过了,干活也是种放松,这样等会儿我们回家我会睡得更熟,第二天精神更好。”
王锦蓉道:“尽说歪理,哪有干完活,第二天舒坦的。”
张文欣讨好地笑笑,把拖把从水池中拿出来。
会客室的门从外面小心翼翼地推开,林文静抿唇噤声地进来。
律所的会客室做了隔音处理,但王锦蓉哭得太大声,林文静在外也能听到女人的伤心。
她手中拿着两个杯子,看向自己的师父。
程禾站起身接过,将两个盛着温水的纸杯放在这对中年夫妻手边,温声道:“王女士喝口水缓缓情绪,你女儿的遭遇并不是你的错,你不必将这些揽在你身上。”
王锦蓉还在哭,张和国粗糙的手指抹去两眼的泪水,然后伸手拍了拍自己的妻子的背:“好了,别哭了,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要这么说,这事我也有错。”
张文欣出事那天,张和国正好拉完一批货,可以回家休息两天,那天正是周末,张文欣要补课的日子。
中午他们一家三口简单吃了一顿留着肚子,打算下午张文欣补课结束,一家去外面吃49.9的火锅烤肉自助。
那天张和国提出送张文欣去补课地点,张文欣体谅父亲凌晨才回到家,就拒绝了张和国的陪同,让张和国在家好好休息。
张和国当时连续在大车上生活了两个月,回到家也确实想多休息一会儿,也就没坚持。
哪成想补课许多次,每次都平平安安出门补课,然后再平平安安补课回来的张文欣出了事。
那天晚上,张和国和王锦蓉等在家里,迟迟等不到回家的张文欣,也一直联系不上张文欣的手机,就打电话询问补课的老师。
补课老师告诉他们,下午到了上课时间他见张文欣没在,打了电话联系张文欣,但张文欣没接,然后过了一分钟给他发了消息,说她今天下午家中有事,请假一天不来上课。
张文欣平时的懂事乖巧,补课老师都看在眼里,他也知道张文欣家里的情况,知道她父母平时忙,就没追问也没询问张文欣的父母确定情况。
张和国的手还在安抚性地拍妻子的后背,他自己却突然情绪崩溃,他双手抱着头,手肘支在桌面上:“如果那天我多坚持一下,我送她去补课地方,再等着她下课,或许我女就不会——”
张和国捂头痛哭,记忆也回到那天夜里。
他们联系完补课老师就慌了,一边狂打张文欣的手机号码,一边赶紧出门沿着去补课地点的路线找孩子。
他们一路上到处看,到处喊张文欣的名字,也沿路询问了街铺上做生意的老板有没有见过自家孩子,得到的答案都是摇头和没注意。
他们一直找,找到天黑了下来,毛毛细雨洋洋洒洒而下。
他们在昏黑的雨中心慌焦急,因为实在找不着孩子,他们去派出所找警察报案。
警察出警很快,夜里雨下得越发大,有女警安抚他们,让他们等在温暖的派出所中等消息,但他们怎么等得了。找不到女儿的每一分每一秒,他们的心都被虫子啃咬着,坐立难安。
他们一直找,找到天蒙蒙亮。
终于,负责查找从张和国家,前往补课地点的几个警察,在各道沿街监控中看到张文欣的身影。
那是一个街道拐角,监控只找到了两秒张文欣的身影,然后就被一辆黑色轿车挡住了身形。
一身狼狈的张和国和王锦蓉看着监控上显示的时间,是张文欣离开家的十分钟,张文欣只需要再走五分钟就可以到她补课的地方。
监控中,张文欣的身形被黑色轿车遮挡了五分钟,她好像在和黑色轿车的主人交谈什么,黑色副驾驶的门突然从里面打开,后退一步的张文欣在监控中露出了脸。
她脸上犹豫,但也仅一两秒的时间,她搭上副驾驶的车门上了黑色轿车。
张文欣上车的这段监控放完,警察调出电脑中的一张图片。
那是一个被放大的,位于道路转弯处的凸面镜,凸面镜中清晰照着黑色轿车驾驶室上的男人。
警察指着这个男人问张氏夫妇,“这个人你们认识吗?”
张和国摇头,他看向王锦蓉。
王锦蓉也要摇头说不认识,突然,她顿住了脑袋,往前仔细看,这个图片被过于放大,里面的人像有些失真的虚化。
王锦蓉看了一会儿,才将男人与记忆中的人对上,她惊讶地说这个男人是她打工的酒吧里的常客。
警察皱眉问:“那这个人是你们的亲戚或者朋友吗?”
张和国和王锦蓉一致摇头。
“我们一家都是农村出身,亲戚也都在老家,在这里除了左邻右舍也没有什么朋友了。”
张和国毕竟是开大货车的,对车也有一些了解,他看那个黑色轿车前面的车标就知道这车没有百万下不来,这种的人,不是他们可以认识的。
另外一边负责查找的警察传回了消息,说是找到了张文欣,现在正带着人去医院抢救。
听闻这个消息的张和国和王锦蓉腿都软了,声音发虚,脑袋轰鸣地问了句:“什么。”
张氏夫妻赶到医院的时候,已经距离张文欣离开家有一天的时间。
昨天出门的时候还乖巧可爱的女孩,此刻躺在白色病床上,双眼紧闭沉睡着,鼻下固定着氧气管,往日白净的小脸红肿青紫,血痂横生,了无生气。
…
林文静送走了张氏夫妻后,顺道在楼下的咖啡店里买了两份冰美和小蛋糕。
她敲了敲程禾办公室的门,在听到进的时候,用胳膊肘推开门,然后又旋身用手臂将门关上。
她把东西放在茶几上,然后招呼道:“师父,吃点蛋糕吧,中午我见你都没怎么吃东西。刚送当事人下去的时候,正好见楼下咖啡店里的蛋糕胚烤好,就买了两份。”
程禾将张氏夫妇转交给她的,有关他们女儿张文欣一审案件的相关材料分门别类装进文件盒里,然后在盒身上备注[张文欣]。
做完这个,程禾才起身拿起桌上的文件,走到茶几旁递给林文静:“这份张文欣的二审上诉委托合同,等会儿你交到李萍手上,让她那边记入系统。”
李萍是程禾所在的德伦律师事务所内负责管律师所接案子对接的。
“好的,师父。”林文静把冰美插上,蛋糕盒包装打开推到坐下的程禾手边,然后递上蛋糕勺子:“师父你尝尝,肚子里垫点东西总归是好的。”
程禾嗯了一声,道了句谢。
林文静翻看这份合同,发现上的金额标的不对,她问道:“师父,我记得你接刑事二审上诉的价格没有这么低啊,这份合同是不是签错了。”
程禾吃了口蛋糕,道:“没有错,我接这种类型的案件都是这个价格。”
“可是这个价格,就算二审上诉所在的法院就在我们S市中级法院,没什么车旅出差费,这也低得厉害呀。顶多只算了当事人花的成本,师父你是一点都没赚啊。”
程禾放下手中的勺子,将林文静那份蛋糕打开,也将蛋糕勺子递给她:“坐,你先吃东西吧。”
林文静哦了一声,坐下。
程禾:“这是我给自己定的规矩,你才在我身边跟了两个月暂时还不知道,但凡是□□案件的原告当事人找我,我基本只收律所那份的成本费用,我本人不参与提成。”
林文静愣了一下,然后点头不再说合同金额标的的不正常。
半晌,沉默了一会儿的林文静突然小声对程禾说了一句:“师父,你人真好。”
她陪着程禾了解了张文欣这个案子的情况,知道了这个小女孩的可怜,也知道如果是按程禾正常代理刑事案件的收费标准,张氏夫妻很难负担得起。
程禾微微笑了,没搭她话。
林文静见程禾这个反应,有些急了:“真的,师父我说的是真的。我之前找律所实习挂证的时候,焦虑死了,很怕遇到不好的带教律师。但或许是我来德伦面试前一周去雍和宫烧的香管用,让我很幸运地遇见了师父你,成为你的徒弟,我真的感觉很幸运,你人真的很好。很认真很好的带我,耐心地教我实务中应诉流程。你对其他人也好,有时候还体恤当事人的情况,少收费用,你是我见过最好的人。”
程禾轻叹了一口气,柔声笑道:“好啦,别夸我了,再夸我就要找不着北了,我也没你想象中那么好。我只是这个类型的刑事案件做做公益,其他案子收价都不低,不要太理想高大化我,”
林文静坚持:“不,师父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
程禾凝视着林文静认真的眼睛,看了一会儿,道:“好吧,随你。”
程禾的手机适时震动了一声,程禾打开手机处理消息。
林文静见程禾在忙,也就不说话了,她安静地把程禾交给她的合同收好,然后也拿出手机处理消息,不过她处理的消息不是工作消息而是娱乐社会新闻。
林文静在网上漫无边际地刷着碎片式信息,她先是点开微信朋友圈,批阅查看点赞朋友圈微信好友们的最新动态,然后移驾微博,先是看了一圈平时常看的几个博主,再刷新了一下首页,看一下首页关注的最新动态。
林文静一边吃着蛋糕,一边单手拿手机用手指滑动屏幕。
她往下翻阅信息,然后滑动的手指停在某个博主的博文上,她皱眉点开,细看这条博文里的内容。
她越看眉头越紧皱,最后忍不住爆粗口:“靠,这种人渣竟然也能被放出来!怎么当年就没判他死刑!”
她这突然一嗓子,把安静办公吃东西的程禾吓了一跳。
林文静也骤然反应过来自己太激动了,她连连道歉:“对不起师父,我刚没控制住情绪,惊到你了,我以后一定注意不再这样了。”
程禾摇头:“没事,是看到什么东西,这么气愤,连死刑都说出来了。”
林文静见程禾没生气,还表示出了一定兴趣,顿时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她坐到程禾手边的位置,给程禾看自己的手机屏幕。
她指着她刚看的博文内容,愤愤道:“师父你看,就是这个。这不能怪我生气,是这个消息实在太让人气愤了。这个人渣蹲了十一年牢,最近就要出来了,而当年被他□□造成终身伤害的小女孩今年才刚满十八,正高中毕业即将开启大学生活的年纪,而当年伤害她的人渣今年就可以出狱,获得自由。真的,怎么这种人渣就不能被判死刑呢。”
“师父,我知道,身为法学生,身为法律工作者,我们应该站在更大的视角上看待法律问题。我也知道,□□案件一般不会被判死刑,是因为要最大程度保护被害人不被先奸后杀,优先保障被害人的生命。可是我有时候还是想不通,法律的威严在于它的惩罚性,可是当它的惩罚性与犯罪者的犯罪行为不匹配的时候,是不是也算一种不公正。”
“师父——”
林文静的话逐渐在程禾耳中变得缥缈空灵,直至程禾耳朵中的轰鸣压过林文静的声音,然后片刻后,程禾整个世界安静下来,她彷佛置身在一个真空的环境中,她听不见任何声音,也看不到其他任何东西。
她的整个思维被那则博文内容占据,手脚冰冷僵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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