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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钢琴,口琴,路灯下的夜曲 ...


  •   从美洲到欧洲,从欧洲到亚洲,再从亚洲回到美洲,现在巨轮正从亚洲的这头缓缓向西方游来。

      钟灵拖着疲惫的身躯,双眼无神地挪到船铉。

      1962年的初冬,结束了在东国的一轮巡演,钟灵终于有时间喘口气了。今年才二十岁的她已经是享誉世界的天才钢琴家。她没有在自己的祖国出生,父母年轻的时候奔赴北美深造,留在了原地,她也就在异国他乡生长。在战争硝烟弥漫的年代,北美却成为了人类的港湾,钟灵从小就在这片净土中平安成长,钢琴就是她最好的伙伴。

      十八年前,母亲还在书房写着论文,忽然听到客厅传来稚嫩的音符。她走出房门,发现自己两岁的女儿不知什么时候爬上了钢琴椅,小手抚上琴键,叮叮咚咚地摁下几个不连续的音符。

      断断续续的乐声里,母亲却仿佛看到了女儿的未来。

      七年后,世界战争平息,人类苟延残喘收拾着自己亲手在陆地上造成的一片狼藉。北美也在快速发展中发展着其他国家。钟灵的琴声也跟着一并传进世界其他角落的人们耳中。

      年仅九岁的女孩用优美的乐声打动了疲惫的心灵。钟灵踏上了神圣的舞台,踏进了无数梦想成为艺术家的少男少女们梦中的音乐殿堂,成为音乐学院年龄最小的学生。

      她一边学习,一边受邀参与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演出。老师的爱惜,家人的呵护,钟灵总有无数灵感。她在演出间隙尝试自己谱曲,然后在舞台上自信满满地展示。小小的人儿拥有专属于自己的舞台,她的个人海报贴在北美最知名的剧场里。

      十五岁那年,钟灵开启了全球巡演。她不喜欢飞在天上,就在海上看着浪花溅起,拍打着客轮边缘,手指不经意间在栏杆上敲出节奏。她喜欢途中的时间,她能看见飞鸟,能欣赏广阔的天空,海洋,日出和日落。海风拂过少女的面庞,拢起她柔软的长发。

      远在千里之外的大洋彼岸,一个靠海的小镇上,十二岁的少年甄同磬从城里回来的叔叔手中,拿到了自己的生日礼物。

      是一支口琴。

      他跑到海边,趁着日落之前,躲在木麻黄树丛里偷偷练习。之前在家练,被姐姐投诉说太刺耳,小伙伴们也嘲笑他吹得难听,男孩只能跑到四下无人的地方自己练习。

      日复一日,伴随着潮起潮落,海风在木麻黄之间呼啸而过,甄同磬已然把自己当作古代行走江湖的少侠,坐在丛丛软枝上,吹奏他心爱的口琴。

      他已经自学了很多曲子。白天有人经过树丛时,也纷纷夸赞他吹得好。

      听闻路人的夸赞,甄同磬并没有显得多骄傲。小孩自然是暗暗喜悦,但表面上还是装作淡定地吹着轻快的旋律。

      他在广播里,无意间听到了一段美妙的钢琴旋律。轻盈,纯净,婉转。十四岁的少年就这样被这从收音机里断断续续夹杂着电波传出的琴声吸引了。

      电台主持人用磁性的声音介绍曲子和演奏者。甄同磬第一次听肖邦的降E大调夜曲,也是第一次认识远在只有地理课上才听说过的北美——的钢琴家,Moira Chung。

      是一个华人家庭出身的女孩,天才钢琴演奏者,今年才十七岁。电台放了一段她的采访,女孩说着流利的英文,甄同磬听不太懂。他才刚学一点英语,课上的听力题他能听懂,但真的外国人交流对他来说还是有很大的障碍的。

      然而这并没有阻止少年对优秀者的追崇。他决心读大学,离开小镇去城里,或许总有一天他能看见那女孩在舞台上演奏钢琴的模样。

      海边的木麻黄树中少了独坐其中吹口琴的影子,但是多了一个埋头认真学习,时不时望向海面的梦想家。

      甄同磬对着贴在家中墙上的地图,用笔点了点自家小镇所在的位置,一路划划划,直到离彼岸最近的地方。

      不行。他摇摇头。这个地方相对于其他地方来说是不远,但很少会有北美的船只停靠在那里的。

      笔锋转了方向,沿着首都划过去。但首都的学校难度太高,如果自己是首都本地人就好了。况且,现在首都会请一个北美人来演出么?

      少年思考着,身后走过的父亲,母亲和姐姐都用疑惑的眼神看向家里最小的孩子,对着地图自言自语。

      对了,第一次听到Moira的那个电台是来自哪里的来着……甄同磬手中笔一转,灵光一闪。对啊,他可以去这座城市!

      靠海,离家不远,而且也有很多学校可以读。

      就这里了。

      三年后,甄同磬考进了江城的一所大学。十七岁的少年还未挣脱稚嫩,和同期十八九岁、甚至二十岁考进来的孩子相比,显得有些瘦小。

      所以他成为了大家的保护对象。

      同宿舍有个大个子室友杨东,高中便在江城读。杨东性格开朗热情,虽说在江城上学,祖籍远在东北冰城——就是甄同磬第一次想要去的城市。这人说话嗓门贼大,第一次见着甄同磬便热情上前紧握双手,自我介绍自己年方十九,家在江城,祖籍冰城,欢迎随时去他家玩。

      南方小镇青少年甄同磬显然是被眼前这大高个吓得不浅。后来每每想起杨东,他都觉得人果然不能只看表面。

      因为入学没两个月,杨东就送了他一张音乐会的门票。

      正是Moira的单人演出。

      也许来自冰城的热情小伙确实没想到,自己只是欣赏不来所以才会给出的音乐会门票,竟然会被自己的室友当宝贝一样天天贴身带着,还特意感谢他,请他吃了一星期的饭。

      江城的海不像家乡的海,平静安宁。这片海域总是那么繁忙,货船客船进进出出。甄同磬带着自己心爱的口琴坐在岸边,面朝大海看着船上透出的一格格光亮发呆。

      进入初冬的城市有些冷。寒风刮过甄同磬薄薄的外套,他打了个冷颤。夜晚的口岸还是那样繁忙,仿佛不休不眠。靠岸处能听见人们窸窸窣窣的交谈,少年也不知道他们在谈论什么。

      冷风下,他想起了口袋里的口琴。这一刻,大海没有月亮的吸引,而人类,不需要被自然吸引。但是他需要音乐。

      悠长的琴声随风绵延。没有人能阻止音乐游荡,甄同磬从不会吹奇怪的曲子,他学会的都是从收音机里听来的歌。

      今晚适合夜曲,他想。于是转了个调,换成了第一次听偶像演奏的曲目。男孩不知道夜曲的背景,毕竟资源有限,他查不到。只单纯地觉得曲子很好听,他很喜欢。

      没有乐谱,所有自学的曲目全是自己猜着吹的,包括这首夜曲。空气中飘散着不确定的音符,但甄同磬不怕,即使不确定他也想吹出来,这一刻不用音乐去表达他会觉得很不舒服。

      眼前的光亮逐渐交织、模糊,周围自下而上染上了一层黑幕。一曲吹完,他发现自己身处异地——或者说,他好像被困在了一个空旷无比的空间里。

      原本坐在岸边桥上的身体,现在坐在了一个黑色的圆盘上,圆盘表面布满了各种颜色的发光线条。甄同磬一时间以为自己被冷晕了,现在正在做梦。

      他的口琴还在手上,也就是抬起手,他才发现自己的手腕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圈上了一根发着白光的丝线。

      “我在哪里?”他自言自语,站了起来。

      声音落在空间的每一个角落,这一处像是宇宙。

      没有人回应他。不过在很远的地方依稀有个人影站在原地没有动作,甄同磬想都没想直接向那人奔去。

      但这个人好像离自己很远,甄同磬跑了很久很久都没有跑到这人跟前,好像这人如同海市蜃楼一般可见不可触碰。

      脚下一滑,少年一不小心摔了一跤。手腕上的丝线被他扯了扯,好像另一头也牵着什么东西,很有力气。他勉强自己爬了起来,发现远处的身影朝他转了过来。

      迷雾中他看不清那人的长相,从身形来看,应该是个女子。

      “你是谁?”甄同磬大声问那人。

      没有回应。那人似乎听不见他的问话,只是转了个身,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甄同磬又试着扯了扯手腕上的丝线,那人终于抬起了手。但也只是抬起了手,没多久又缓缓放下。

      后天就演出了。钟灵到达江城的时候已经入夜,她望着这片陌生的天空和海域,心里却有种归根一般的熟悉。母亲说,她的祖籍是江城,当年战乱时和爱人都在异国,战争结束后又没法回去。只好寄希望于女儿有一天能代替他们回去看看重生后的家乡。

      船只缓缓靠岸,钟灵正准备离开船铉,却听到了依稀的乐声。

      是吹奏乐器。她猜了出来。

      周围的船只没有拿着乐器的人,只有密闭的厢房和货物,还有从烟囱里升腾的烟。

      是岸边发出来的声音,她扶紧船铉,静静听着。断断续续的音符拼接起来,是降E大调夜曲。

      不算很好听,似乎没找准音调,吹得有些高了,中间还有错乱的音符。但能感受到演奏者是用心在吹的。

      北美的报道里,祖国的形象永远都是大号小号铜锣拼凑的乐章,激昂向上,有一种团结的活力,但又有些说不上来的奇怪。
      父母跟她说,不要过分相信新闻媒体的话。

      这乐声听来,父母说得没错。最起码在江城,她听到的第一首曲子,就来自于轻盈的口琴。

      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钟灵提着行李箱走下客轮。初冬的空气没有北美冷,她的心情莫名有些兴奋。钟灵很想知道岸边是谁在演奏。

      跟随从的人说了句去岸边后,她裹紧了围巾,一路小跑循着口琴声过去。

      果然,在岸边,有个衣着略微单薄的年轻人坐在石板上,正闭眼忘情地吹奏着曲子。寒风吹过他的脸庞,掀起他的外套边缘,口琴发出的声音也稍微颤抖了一下。

      女孩就站在离他一米多的地方看着他。夜晚的江城海边,还是灯火通明,船只的灯光一格一格透出来,灯塔投射沙哑的光,还有石板上孤独的路灯,全数投影在演奏者身上。他没有坐在温暖的剧院舞台上,此刻却像在表演一场盛大的演出。

      钟灵有些恨自己为什么不多学一门吹奏乐器。身上也没带小提琴,手里只有一个行李箱。

      于是,她只能轻轻跟着哼起了调调。试图让演奏者找准音调,也算是为自己的到来买张票。

      黑暗渐渐散去,视线恢复到平常。海面依旧繁忙,月亮不知什么时候拨开云层,高高悬挂在天空。

      甄同磬惊讶地发现,眼前站着一个女孩。衣着像是在书店借的书里看到的那些西洋女性的风格,毛呢大衣,厚厚的围巾,贝雷帽,踩着一双精巧的皮靴,手上还提着一个看起来就很昂贵的行李箱。

      女孩长长的头发随风飘动,她正注视着自己。

      男孩有些羞涩。他看了看自己,灰色的棉外套,因为是表哥传下来的,衣袖上还打了好几个补丁,冷天根本没办法很保暖。裤子也是不合身的蓝色棉裤,不够长,母亲还特意补上了一点长度,但还是露了点脚踝。鞋子是时下最流行的布鞋,但穿得有些久了,挂了些洗不掉的污渍。

      为什么,海边的夜晚,有个漂亮的女孩看着自己吹口琴?

      而且刚才自己并没有吹得很好。甄同磬自知自己的水平,加上还是第一次吹西洋曲子。眼前女孩看起来比杨东还像城里人,也肯定经常听到他吹的这种曲子。

      他愣愣地坐在原处,眼神闪烁。他不敢直视女孩,只能拼命盯着通红的双手里的口琴。

      “你好……”女孩率先开口。她指了指男孩手中的口琴,“好听。”

      一阵风吹过,路灯旁的树被吹得飒飒作响,枯黄的落叶落在他的头顶。甄同磬不禁打了个冷颤。

      他抬头看向女孩。她正微笑着,轻轻鼓掌,向他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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