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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冯太后 ...

  •   元旻执着紫毫笔一动不动停在半空,笔尖的墨汁慢慢聚成一滴,颤了颤,滴落到即将完成的字幅上。

      他的从容、娴雅、风度瞬间碎裂,飞快躲闪开她的眼神,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想了半天才艰涩地开口:“你只是长大了。”

      阿七是女儿身,元旻不晓得何时知道的。

      但不知为什么,这件事成了必须死守的秘密,全世界好像只有冯姮和元旻知晓。

      按他们的计划,阿七长到年纪后,可以由冯姮教导她这些女儿家的秘事。上阳郡的变故却将她抛在灵昌,身旁只有元旻这个男子知道她的女儿身。

      于是就尴尬了。

      更尴尬的是,过了约莫两个时辰,元旻攥着本翻了一半的医术,来东院亲自给她教授何为葵水,何为月信。阿七一想起当时那场景,就难堪得想钻进地缝。

      阿七至今记得那个下午。

      金红色的斜阳撒进窗棂,坐在窗边的男子白衣胜雪、纤尘不染,眉心轻微抽搐,目不斜视盯着医术,一本正经地念着:“女子二七天癸至。天谓天真之气……常以三旬一见,以像月盈则亏,不失其期……”

      他念完之后,面无表情起身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又推门进来,深深注视着她:“你是女儿身的事,是我们的秘密,不要让任何人知晓。”

      看了许久,他抬手轻轻拭去她的泪花,温声问:“女儿身也会继续追随我吧?”

      又说:“阿七,我们一起长大,如今又相依为命,你是我最信任的人。”

      阿七不明所以,还是含泪点了点头:“只要阿七多活一天,一定誓死追随殿下。”

      元旻欲言又止,弯了弯唇角又出去了。

      之后几天,阿七独自在房中试了许久,才学会将棉布裁成长条,用完后不着痕迹地烧毁、丢弃,以及熏香掩盖那几日的血腥气。

      自那以后,东院每年分到的棉絮被褥总比其他院多些,还时常会多几匹白棉布。去年春末,灵昌发了一阵子时疫,春羽从外雇了个药师,疫病结束后将其留了下来,小厨房也开始做应季的调理药膳。

      她来葵水的那个下午,是沉默寡言的元旻跟她讲话最多的时候。那天之后,他再未踏足东院,甚至不再单独传唤她。

      他是天上云、她是凡尘泥。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那样金枝玉叶又纤尘不染的人,便只肖想一下,都是亵渎。

      .

      白露水榭最美的时节是晚秋,九曲回廊延伸至湖心,湖中有一块蒹葭渚,苇花纷飞如雪没入碧波,湖汀有两棵巨大枫树,秋霜初冻,红叶翩跹。

      湖心亭中,元旻穿着纯白色宽大长袍,头发一丝不乱绾好,别着一枚质地匀净的羊脂玉发簪,坐姿端正笔直,像巍峨山巅最纯净的一抔白雪。

      端、静、净、雅。

      石桌上放着一架文武七弦琴,他正专注地弹拨,泠泠琴音如溅飞泉。春羽带着一名手捧茶托的小厮,静静侍立在侧。

      阿七站在月门下,驻足遥遥看着,不愿搅扰如此佳境。

      一曲终了,春羽从小厮手中茶托沏了一杯茶递过去,赞叹道:“上次有幸听小殿下抚琴,还是四年前先王的寿宴,当真是昆山玉碎凤凰啼,此时听来,却有‘如听万壑松’的清寒寥远之感。”

      元旻微笑:“不过物是人非,心境与以往相差太多罢了。”

      春羽满眼恻隐:“小殿下正值盛龄,竟已如此领悟,人云慧极必伤,却教娘娘该如何心痛。”

      元旻示意小厮抱琴退下,轻声道:“我也许久未听春羽姑姑如此,可否小坐片刻,与我叙叙话?”

      “春羽姑姑在北宛王宫便是母后的身边人,又随母后远嫁昇阳,可否讲一讲,她年轻时是怎样的人?”

      春羽想了半晌,组织措辞后,娓娓开口。

      “娘娘是大宛汗王的十公主,大宛排序齿都是男女分开,因为在那里,女子命贱,上至王公贵女,下至贩夫走卒,女子都是联姻、供男子享乐传嗣的物件。”

      “当年,十公主和胞兄十二王子的母妃并不受宠,十二王子早早被派去了玄阴山,结识了当时镇守宣庆府的先王,二人虽国别不同,却政见相同、脾性相投。”

      “十公主长大后,出落得如同雪莲花,又能骑擅马,求娶之人从端明门排到柘枝城外,可十公主都看不上。她说,要嫁就嫁一位盖世英雄。”

      “后来,在十二王子和先王的努力下,两国联姻结盟,先王作为使者跨越草原到柘枝城求亲,为自己嫡出的五弟元琮求娶十公主,十公主却一眼看中先王的英雄气概。”

      “汗王也十分欣赏先王,对他说若娶了十公主,北宛必会倾尽全力让十公主成为王后。又过了半年,昇阳传来消息,联姻对象变成了先王元珙。”

      “娘娘比先王小十几岁,嫁到昇阳才知道,先王已娶了崔娘娘、儿子都生了俩。”

      “一入翊宫深似海,初到昇阳时,娘娘文化习俗全然不通。崔娘娘却是先王青梅竹马的原配夫人,出身高贵、能文能武、与先王琴瑟和鸣。这样才貌俱全的人,自然心高气傲,对景和宫未免有些……娘娘倒要忍让她三分。”

      “后来有一回,娘娘屏退我们,不知同崔娘娘说了什么,崔娘娘便不怎么来景和宫挑事了,人前也待娘娘颇为恭敬,只守着浮玉宫同先王恩爱。”

      “先王虽盛宠崔娘娘,却也未曾亏待娘娘,该有的体面尊荣样样不缺,娘娘嫁过来久了,倒也生出些些夫妻情分。”

      “过了几年,便有了您和五公主,一胎双生,呱呱坠地时本已日暮,天边却突然绽出万道霞光,正好落到阳华山凰羽寺的屋脊上。那以后的事,您便都知道了……”

      元旻敛眉陷入沉思,春羽往外一瞥,起身道:“这些个陈年旧事,殿下若是想听,什么时候传奴婢都成,阿七…姑娘已等了有会儿了,奴婢也该告退。”

      “姑姑不必走,有些事,需传她来一并问清”,元旻抬眼看了看湖边,浅浅抿了一口茶,“这茶有些凉了。”

      春羽忙说:“秋深露寒,殿下移步书房如何?”

      元旻点头道:“也罢,昨晚受了些风寒。”

      春羽会意:“那奴婢吩咐小厨房,煎两碗浓浓的姜汤来。”

      .

      阿七在八月初回过昇阳,受命潜回王宫探查昭王过世的真相。

      元旻是从一年半之前开始探查的,阿七多次受命,率飞廉七星屡屡往返两国边境。

      她先去了上阳,平西侯府已改换门庭,因三年前护主不力,武家满门获罪、被褫爵罢官。那血腥的一夜,最终以上阳府边户副都督姜榷率援军击退突袭结束。

      可那晚突袭的精兵归属何郡、率领者谁,至今未有线索,那些人就像凭空出现,屠杀了一场,就消失于世间的鬼魅。

      上阳府边户副都督姜榷升了官,成为总都督,授爵平西侯。看似从中获利,他却在升职之后,请命起复武家五郎武焕为边户使,职级仅次于都督。

      姜氏族中子弟也并未飞黄腾达,叫的上号的只有鸿胪寺少卿姜环——此次访荣副使,以及洺州刺史姜娥。

      她又去了临梁郡,在他们被截杀的那个山坡、往前十里的沙沟驿,翻出了被暗杀埋进后山的尸骨,未完全腐烂的外袍上绣着“上阳”的字样。

      临梁侯裴世安,支持元琤继位的三姓之一。

      “除了裴、宣、闻三姓,支持元琤继位的世家极多,不必细说”,元旻支颐沉思,“除非那种升迁极快的。”

      大翊门阀世家传承千年,盘根错节,数代国君首先学的为君之道,便是在各世家周旋制衡。

      昭王自征和七年起,开始擢拔优秀的寒门子弟,并在各郡县开设选文堂与演武堂,三年一文试、两年一武选。过后十几年,朝中鸾翔凤集,更是涌现大批只忠于国君的纯臣,一时盛况空前。

      元琤窃国之后,立即废除了文试武选,底层升迁途径日渐凋敝,唯有攀附世家以求举荐。新政实施仅十余年,寒门子弟尚未成势,甫一恢复旧制,便被联手排挤出朝堂三品以外。

      元琤上位之后,族中子弟多得起用当属裴、闻两家,至于宣氏与崔氏……

      宣氏乃昭王母族,昭王即位后却更器重武氏和崔氏,待宣氏不过平常,宣氏应当只是政治投机。

      阿七忽又想到一事,摇头道:“先王入殓之时,元琤围了宫禁、带了十多名亲随闯入灵堂,是大殿下千里奔袭,杀出一条血路,挺身护在先王灵柩之前。”

      元旻瞳孔一震:“闯入灵堂?”

      阿七点头:“元琤是想灵前即位,当时在场的,除了太后、郑夫人、大殿下及六殿下,其余几人,包括先王托孤的太傅常大人、太保林大人、闲杂宫人等皆已被灭口。”

      春羽后怕地喃喃:“娘娘英明,先王发丧之前就将奴婢、夏兰、秋菊、冬雪四人关入一所荒芜的偏殿。”

      “过了不知多久,奴婢都不大会说话了,突然有人将我们放出来藏入水缸运出宫外,带出来的包裹早已收拾好了,有金银细软,还有北宛、荣国、大翊三国的通行符节。”

      又说:“冬雪放心不下娘娘,要留在昇阳等消息,夏兰秋菊想回北宛去投亲靠友,奴婢放心不下殿下,想着来这儿找您。”

      “哪知一路盗匪横行,将奴婢的金银抢了个干净,险些断送了性命,得幸遇到阿七……公子,才有幸再见殿下,也不知娘娘如何了?”

      阿七迟疑着不知如何开口。

      元旻皱了皱眉,似也意识到什么,艰涩笑道:“查到什么说什么便是。”

      阿七低头,声如蚊蚋:“太后娘娘她……断了一臂。”

      满室寂静。

      昇阳王宫守卫森严,阿七率天璇、天玑潜入时多次险被察觉,到了景和宫已近子时六刻。

      房内并未掌灯,冯姮站在漆黑的窗前,望向东方天穹,柳眉紧缩似在沉思,寂静的远方传来沉闷的梆子声,丑时已到。

      忽缓缓转身,看向头顶,淡然笑道:“房梁高寒,客人不如下来一叙。”

      “本宫已等你许久”,冯姮用右手从茶盘里取出两个茶杯放下,再用右手斟上已凉的茶水,将其中一杯递到对面,笑容一如往日温和,“阿七,好久不见。”

      黑暗中隐隐可见,她左臂空荡荡的,从袖管垂下一截木质的义肢。

      春羽愕然:“娘娘竟连这也算到了。”

      阿七不知如何应答,那夜她并未从冯太后那打听到更多。冯太后给了她一杯茶,也只给她留了一杯茶的时间。

      “是子丑交接之时,卫尉寺换防,两边交接约需一盏茶的时间”,元旻忽然开口,“只是不知母后从何得知你们进了宫。”

      阿七摇头:“并未,元琤掌控朝政后,宫禁卫尉卿换成裴彦,原卫尉卿崔久安被调到负责京畿安防的羽林卫,莫说王宫内外,就是大内与外廷,信息传递也早已被切断。”

      “娘娘她了解您,于是每夜子时五刻便会醒来,在窗前守候。”

      “娘娘为这一刻,等了三年,只为传出那份名单,她说您看到就懂了。”

      景和宫所有纸笔都被收走,在那个夜晚,冯姮撕下中衣,以螺子黛、胭脂等为墨,折了截树枝当做笔,一笔一画描出那份名单。

      临走时,冯姮用仅剩的右手紧紧攥住阿七,眼含热泪:“孩子,辛苦你冒这么大的险,我们也是没法子……阿旻他性情冷僻,若对你们照拂得不周全,娘替他赔个不是,莫要放在心上。”

      阿七全身一暖、心潮起伏,噗通一声跪在冯姮膝下:“娘娘待阿七如己出,四殿下更是从小到大对阿七无微不至。士为知己者死,能为他出生入死,是阿七毕生之幸。”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冯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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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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