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奈川之夏》青紅Neon

1、16岁初遇洋平

　　水户洋平

　　一位老年妇女撩开餐厅门上的棉帘，一股冷空气强袭进来。老板拿出提前温好的清酒，老妇人搓了搓关节泛红的手指。
　　已经这么冷了啊。水户洋平心想。

　　他把围巾拉过下巴，窗外的地面上积起了一层白色绒毛。

　　神奈川的二月雪向来不需要与人预报，看上去就像夜间的樱花。他走出餐厅，踏入那一片在变化着的纯白。

　　他结束了下午的杂工工作，喜欢在无人的街道上放空自己，什么也不做，只是望着天。
　　不远处骑自行车的女学生冲向了灌木丛，在和车一起坠向树丛的前一刻跳了下来，摔了一跤，坐在雪地里和后面的同伴一起大笑着看着翻倒的自行车。她们的语言他听不懂，兴许是韩国人，当然也可能来自中国。

　　是这附近的留学生吗。这只是他的一个猜测，坐在雪地里的女孩肩挎着学生书包。他的学校里也有留学生，他们大多数在四月入学，操着各式奇怪的口音。樱木曾追求过那些女孩中的一位，于是那变成了他的第45次被拒绝记录。

　　她们笑够了，站着的那个搀扶起同伴，又去把自行车扶起来，两个人推着车朝他的方向走过来。

　　后来的那个姑娘盘着头发，带黑框近视镜，她凛凛的蛋形脸被衬托得很瘦削，却颇为和谐。

　　她们和他擦肩而过，掀起一阵雪松香水气味的风。淡黄的路灯在地面上投射出圆的光圈，她们把车子锁在光圈下，摔倒过的女孩指指餐厅，她的同伴点点头。

　　他站在离她们仅几米远的明暗交界处，发着自己的呆，雪花落在他发梢。

　　“先生，伞。”

　　戴眼镜的女生举着一把透明伞忽然站在他身边。

　　“我......”

　　她的眼睛里倒映着他的影像，被灯光照亮，就像晚夏余晖里的诹访湖。

　　“雪会下大的。”她笑着说。“我们住在这附近，现在去吃饭。”

　　她的声音清亮而富有少年气息，说日语时的口音生硬。他温和地笑笑，接过了那把伞。那姑娘抖抖大衣转身去找同伴了，他举着透明伞去找自己的电动车，路口回头的刹那，他看到她站在餐厅窗户里透出的暖黄色光里，取下了眼镜，轻轻用围巾擦拭着上面的雾气。山峦之巅上仍留有一丝朱红，暮色仿佛是从她背后流过的。

　　他手推着电动车，打着她给他的伞沿着雪地一步步走回了自己的公寓。雪花积在伞面上，他在下面可以辨出每一片雪花的形状。透明伞面外的神奈川经过了水珠的折射，宛如斑斓的幻象，与雪花交融着，构筑出超脱人世的梦中世界。

　　她的日语并不好，没有和他说更多的话，他也忘了问该怎么把伞还给她，至少应该告诉她，他其实也住在附近。

　　她的伞给了她，那么她自己呢？和同伴共用一把么？他忘记了考虑这些，离开餐厅很远才懊恼地责怪自己智商下线。

　　又或许她并不想再见到自己，因为他是高中里的不良少年之一。

　　走到公寓楼下，玻璃上映射出他自己——黑色呢子大衣，围着棕色围巾，面容温润。
　　还是应该找个机会把伞还给她。他心想。

　　李希文

　　她并不是这里的常住客，严格来说，这只是一次短期的探友旅行。

　　朋友对于学校里男生们的喋喋不休让她难以自适，心早已飞到了涨潮的海岸——当然，她错过了江之岛的日落。

　　送伞给一个路边的男生也是一时情绪上涌的产物。

　　就和她爱好旅游一样，她也爱同情别人，伫立在雪天里的少年令她联想起在中国念初中的弟弟。

　　他和她身高大致相同，年纪似乎和她相仿，她仅从他的外形上就推断出他应该是这里的“学生”。

　　这已经是两个小时以前的事了。朋友埋怨她爱多管闲事，不得不两个人挤一把伞。

　　“你竟然把透明伞送人了！那雪天散步的浪漫就没有了。”朋友说。

　　“咸鱼同学，先把你的裤子洗干净再谈浪漫。”她打趣道。她的白裤子沾上了地上的灰尘，看起来像流离的破落户。

　　朋友仰起头将温酒一饮而尽，而后把手放在尚有余温的杯子上。

　　“你当心感冒。”

　　老板端来冒着热气的乌冬面，“咸鱼”熟络地和老板聊起了闲话。老板也是个银丝满发的中老年妇女，她身材小巧灵活，年轻时的操劳使她腿型纤细，只有上半身显露出劳动妇女的粗壮的痕迹。她给收走她们的酒，换成大麦茶，咸鱼则欢快地要求再加一片紫菜。

　　她把脸转向了窗外，目光在雪里搜索，看着偶尔几个路过的人影，在雪地里拉下颀长的影子，倏而又消失在转角。

　　伞也是这样消失的。

　　她和那人只有一面之缘，几乎来不及记得他的样貌。她不善于与人交往，却不由自主地观察着每一个飞来即逝的阴影，似乎在其中想要找到一个期盼的存在。雪将远方晕染成白茫茫的一片，自夜的尽头向她们扑过来。

　　她总是这样，心里带着一丝缥缈的遗憾，尽管她自己往往也说不清这种滋味从何而来。

　　“又在愁什么啊？”咸鱼问。

　　她一边装作若无其事，一边抿嘴笑起来。

　　“我想那把送出去的伞了。”

　　“噢，原来是这样。看他的裤子应该是湘北高中的，校友。”

　　“你认识？”

　　“安啦，那怎么可能。我九月才转过来耶。”

　　“好吧。”

　　“但是我可以把伞要回来。”咸鱼笑了，这一抹笑颜融化在乌冬面升腾起的氤氲的热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