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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墨书(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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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然并不是扭捏之人,又听得有好酒好菜便欣然入席。
这酒比他平日里买在街市上买的酒要香醇浓厚得多,可比之桃花醉又大有不及,岑折柳虽不会喝酒,可劝酒的功夫倒有一套。
陶然本也是好酒之人,自己贪杯,又加之二人相劝,一顿饭下来菜没吃几口,酒倒是喝了几壶。凡间酒未经仙术催化过,根本喝不醉陶然,但奈何撑的慌,再劝说,陶然也开始推拒了。
岑折柳见陶然依旧清醒,没有半点醉态也急了,他阅人无数,一看陶然便知道他是个淡泊清净之人,而这种淡泊也不是没有见识过繁华的无知,更像是本性如此。
声色场中的名利未必能引诱得了他,话说开了被他拒绝反而更难上手,利诱倒不如哄骗,而眼下陶然俨然是千杯不醉的酒量。
岑折柳想了想,起身从侍女手中接过另一壶酒,又重新拿了两个碧玉杯,斟了满满两杯,趁着背对着陶然的功夫,将指尖的一点迷药洒入了杯中。
端到陶然跟前道:“陶公子既然不想喝了,就不勉强了,只是这一夜你尽陪着郑老爷推杯换盏,你我二人还未饮一杯,我平素从不喝酒的,但想着中秋拂了陶公子的一片心意就万分过意不去,今日这杯当赔不是了,你我对饮这一杯,就趁兴散席如何?”
这还怎么推脱,陶然也不想岑折柳陪他喝酒坏了嗓子,索性两杯一起端过,代岑折柳喝了。
酒一入喉,陶然就品出了不对,再想起墨书临出发前的嘱咐,他再怎么迟钝也能猜到一二了。
但他不愿意相信岑折柳会把自己卖了,时移世易,岑折柳早已不是当年的万九郎,昔日情分半点不剩他也能接受,但他始终相信岑折柳本性当是善良的,命运推送会做不得已的事,但他不会害人的吧?
陶然迷茫地看着眼前的岑折柳,岑折柳也满含期待地看着他,陶然当然知道他在期待什么,索性遂了他的愿,头一歪伏倒在桌上。
但听得岑折柳长长地舒了口气,又唤来小厮扶了陶然进内室休息。
陶然躺在高枕软床上,摸着柔软温暖的被褥心想要想办法弄一套一样的给墨书睡才好,听得岑折柳轻声的话语:“郑老爷,这个陶然小公子可还满意?”
郑老爷不答转而说道:“折柳呀,你的名字还是我起的,折柳相留,谁知你也是个留不住的,也罢,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你且去罢,你的身契我自会叫人送来。”
房门被轻轻掩上,一个人影走到了床边。
陶然突然睁开了眼对他道:“岑折柳把我卖给你了?”
郑老爷见陶然还醒着微微怔了一下,旋即笑道:“折柳说你单纯无知,可我看你倒像是个聪明人,老爷我中意你,既然是聪明人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话说到这份上了陶然再问也没什么意义,陶然苦笑:“郑老爷你我一面之缘,既不知我品行也不知我心性,你中意我什么?”
“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你大约永远不会真的了解一个人的品行与心性,但可以一眼中意一个的相貌。”郑老爷看着陶然粉妆玉砌的脸像是在欣赏一副佳作。
“郑老爷也是聪明人,难道没听过红颜枯骨?皮相是最无用的,有什么可中意?”
郑老爷大笑:“美人在骨不在皮,真正的美人便是变成了枯骨也是美人。”
“哦?是吗?”
“那是自然。”郑老爷笑得邪恶,伸手摸向陶然。
“啊!”屋内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喊。
……
陶然失魂落魄地走出了岑折柳的私宅,报恩?重续前缘?简直是个笑话,镜灵说得对,自己就是修为太浅了,才会被这虚幻的表象迷惑。
此时地上雪已三寸厚了,天上还纷纷扬扬地飘着鹅毛大雪,岑折柳的私宅在护城河畔,白日里湖光山色一派好景致,而今四下一片寂静,陶然一步一步踏在积雪上仰头看苍穹,突然很想回九重天去值守更漏了。
忽然一件厚实的狐裘裹在了身上,头顶纷纷扬扬的雪花也被一把油纸伞隔绝在外。陶然回头一看,是嘴唇冻得发紫的墨书,他一言不发,眼中却是半含泪。
陶然接过伞,才发现他的手早已冻得跟冰柱一样,内心的那点失落感便一扫而空,心也瞬间从苍穹落到了地上,忙扯下身上的狐裘又裹回了墨书身上。
陶然已经很尽力地照顾他了,可到底对人间之事了解不多,墨书的手早已长满了大大小小的冻疮,陶然想握着他的手想给他捂一捂,奈何自己的手也是冰凉的,想用一点仙术催暖,却累从心底起,索性将他的手捂进衣襟里。
墨书并不知道岑折柳的住处,想来是跟着轿子一路追来的,一直守到现在,训斥道:“谁让你在这里等的?要是我没出来,你在这里冻上一夜还要不要命了?”
墨书一言不发,眼泪却簌簌地往下掉,陶然慌了,忙腾出手来给他拭泪,寻思着方才的话也不算重,不过好像也从来没训过墨书,赶紧宽慰道:“别哭别哭,大冷天的眼泪冻住了,我这不是怕冻着你才急的。”
“我去杀了岑折柳。”墨书从嗓子发出压抑的嘶吼。
陶然吓了一跳,墨书从来都逆来顺受,从未见他如此,忙捂住他的嘴:“这还在人家家门口呢。”
“我一定会杀了他。”墨书通红的双眼恨恨地看着岑折柳私宅的大门:“我不会任由他欺负你的。”
陶然顿时了然,一把将墨书拥进了怀里轻抚他的头道:“没谁欺负我,谁也欺负不了我。”
心心念念的岑折柳,为了这段缘甚至不惜触犯了天条,却落了个大笑话,倒是这个萍水相逢的孩子在为自己担忧,为自己挂心。
墨书信:“他若未得逞你如何轻易脱身?你放心我一定杀了他,我知道他素日往来之地,也知道他的起居习惯。”
墨书说这番话的时候眼神全是狠厉,本就丑陋的容颜更显得狰狞,陶然被这眼神吓一跳:“说说气话就罢了,可别真的杀人,杀人要偿命的,人间偿一次,下了地狱还得受审。”
“我不怕。”墨书平日里并不是倔强尖锐的性子,甚至有些软弱,可此时却叫陶然拿他没办法,想了想又道:“那你偿命了,我就一个人了,你还答应跟我回十里峰的。”
墨书顿时语塞,满脸的纠结的痛楚:“对不起,是我没用,没能保护你,我就不该让你去。”
“不怪你,是我自己坚持要去的,我又不是小孩子,哪里要你保护,再说了我真的没被谁欺负,我还戏弄了他们一番。”和墨书说着话,方才被岑折柳卖给郑老爷的阴霾就一扫而空了,语气带着些许得意。
“真的吗?”墨书将信将疑:“你怎么戏弄他们的?”
“我们回吧,边走边说,都要冻僵了。”陶然一手撑伞,一手握着墨书冰凉的手尽快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陶然幸灾乐祸地说道:“岑折柳倒是想把我卖给一个叫郑老爷的贵人,那个贵人说中意我相貌,还说我变成了枯骨一样美,一样中意我,我就变成一把枯骨给他看,他大叫一声捂着胸口就倒下了。”
陶然说得乐呵,墨书听了神情又黯然了下去,他还真以为陶然想到了什么法子脱身了,这套说辞一听就是无稽之谈,大抵是为了安慰自己。
陶然见墨书不信,正色道:“是真的,我以前跟一个云游道人学过变戏法的。”
墨书也不太理解云游道人和变戏法有什么关系,道:“那你再变一个给我看看。”
陶然觉得不给墨书露一手他是不会信了,又想到墨书要跟他回十里峰了,迟早要知道他的身份,暂且露一小手给他看看也无妨:“那我变给你看,真的是一具骷髅的样子,你别被吓着啊。”
陶然怕吓着他再三给墨书做了心理准备,才一扬手化成一具枯骨的模样,眼见墨书先是睁大了双眼,随即眼中浮出了喜色:“果真如此,真是太好了。”
陶然看他喜形于色的样子道:“你当真一点都不怕?”
墨书移开了目光道:“还是有一点怕的,你快变回来吧。”
陶然才要挥手变回之前的模样,想到墨书刚才那副较真的模样也忍不住起了戏弄之心来,装模作样地掐了个手印慌慌张张地说:“哎呀,不好,之前那个云游道人教我这个法术的时候就叮嘱过我,这个术法一年只能用一次,再用就不灵了,现在变不回去了。”
这下墨书也傻了:“那…是我害了你,这可如何是好?”
方才墨书又狠又倔的模样让陶然都忘了他是一个自卑又自责的人,不该戏弄他的,墨书又道:“陶然哥哥,你别怕,以后就你就住在九霄观里别出门,我会照顾好你的,等你能变回原样了再出来。”
“哦?那你天天对着一把枯骨不害怕?”
“不怕,是你就不怕,你要是在屋里闷得慌,我们就登夜深人静的时候出来散步,就像现在这样好不好。”墨书说着牵起了陶然的手。
往昔他从来不主动去触碰陶然,就算陶然主动触碰他,他也避之不及,唯恐自己玷污了干净明媚的陶然哥哥。现在陶然的手变成了一把白骨倒能坦然牵上去了。
四更天,风雪中,一人一枯骨并肩牵手走在河堤上,显出一份诡异的温馨,陶然不想再戏弄他了,可墨书方才那番告白让他觉得自己的戏弄是在践踏他的一片真心。
不得不用另一个谎来圆,便对墨书道:“我听人说一些鬼怪吸人阳气就能化成人形,要不你给我渡一口阳气试试。”
这话说完墨书就垂了头半晌不出声,陶然知道自己又过分了,自己现在是一具会动的枯骨样,拿面镜子照一照自己都不能直视,还叫叫人家渡一口阳气,连忙找补道:“我说笑的。”
话音刚落,一张冰凉颤抖的嘴就印了上来,陶然愣在当场,脑子直嗡嗡作响,直到一缕缕热气传进喉间才反应过来,顺势化成了原本的模样。
墨书也察觉到了硬邦邦的头骨变成了柔软温润的触感,连忙推开陶然,却被陶然一把搂了回来,柔软的唇又映在了墨书的额头上。
陶然舔了一下嘴唇,捂着狂跳的心,想到自己果然被罚得一点都不冤,为断情丝而来,又惹情丝,果然捷径走不得,自己远还没到成仙的境界,但凡有一点温柔陪伴就想着天长地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