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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墨书(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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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然乐呵呵地趴在乐府台二楼雅间…旁边的杂物间里,透过小窗看戏台上花红柳绿的一大片。
镜灵看着一屋子的扫帚、水桶,皱着眉头嫌弃道:“都说听戏是人间雅事,就是在这种地方听?”
“谁告诉你我们是来听戏的?”陶然却满不在乎。
台上脂粉浓妆唱得热闹,乌泱泱的一大片戏子,像是为了故意扰乱陶然的判断一般。两位妆容打扮一模一样的青衣小姐,两个黑脸包公,并一堆一模一样的官差衙役。
五音乱耳、五色乱眼,陶然无法分辨出万九郎,或者说岑折柳是哪一个,只觉得个个都陌生得很。
恰巧方才带他们入内的那人端了一碟瓜子和两盏茶水进来了,可这里是一间放洒扫工具的杂物,连张桌子也没有。
那人只得将一只木桶倒扣过来放置瓜子和茶水。
他歉意道:“岑折柳戏一票难求,来得晚了还真买不着,委屈二位公子在这看,下次我一定给公子占最好的位置。”
陶然哪里还听得进这些,只一心想看岑折柳,才要开口相问,才想起还不知道如何称呼眼前这个人。
只好按捺着性子先问:“这位小哥还不知如何称呼你。”
“我叫墨书。”那人道。
墨书?这个名听起来倒也不俗,不像寻常小厮张三、李四的名字,镜灵有些狐疑地看了一眼这位身份跟名字不匹配的旧仙僚。
可陶然哪里还有心管这些,迫不及待地问:“哪个是岑折柳?”
“陶公子居然不认得岑折柳?”墨书一愣,大约没想到这京城里居然还有不识得岑折柳的人。
陶然莫名一阵心慌,像是被质问了,“是呀,居然认不出岑折柳了,他还是昔日的万九郎吗?”
墨书往台上一指:“喏,那个演鲤鱼精的便是了。”
顺着墨书的指向看去,两位妆容扮相一模一样的青衣小姐中,那个身段气韵更甚一筹的便是岑折柳了。
原来岑折柳今生是个女子,那我倒不必费心再化个女相了,陶然喜滋滋地趴在窗边,台下唱道:
你不见两个娇娘两样心,
这其中是非不难分。
欺贫爱富的该受罚,
情深意重的你该同情。
你若乱挥斩妖剑,
岂非是三缸清水六缸混。
今日我纵然剑下把命丧,
我也要痛痛快快地骂你一声,
骂你是不分是非,不辨皂白,枉称青天糊涂包拯。
方才陶然辨不出岑折柳,心中有事,自然是无心听戏,现在盯了岑折柳许久,却从他身上看不出半分昔日万九郎的影子。
心中失望之余,又暗骂自己没有心肝,声声沥血的唱词倒比岑折柳本人更吸引人。
可惜一出好戏看得没头没尾的,陶然不甘心地追问:“这是一出什么戏?”
墨书一直在乐府台当差,自然是了熟于心了:“这是岑折柳的拿手戏《追鱼》。”
“哦?讲的什么故事?”陶然想起上一次看戏还是几百年前万九郎带他进城看是皮影戏。
那时候的他对人间的故事传记一无所知,是万九郎一点一滴地给他讲故事的来龙去脉、典籍缘由。
而现在万九郎在戏台上演戏给万人看,再无人管他看不看得懂了。
墨书听他问起,便答道:“这出戏讲的是一个家道中落的穷书生去寻自幼定亲的未婚妻牡丹小姐。可这牡丹小姐连同家人都是嫌贫爱富的,又恐落了旁人的口舌,将书生冷落在偏院里,命他考中功名后再成亲。
书生寄人篱下郁郁不得志,只能在花园的水塘边自述心事,水中的鲤鱼精听他日日诉说、夜夜苦读。感念他一片情意,便化成牡丹小姐的模样与书生夜会。
书生也感念牡丹小姐的真心,便与鲤鱼精化出的假牡丹小姐定居别处。却不想被老爷抓了正着,这两位牡丹小姐同时出现,真假难分。
老爷只好请包公来断案,方才那段唱词打动了包公,不再过问此事。老爷便请张天师调动天兵天将来捉拿鲤鱼精,鲤鱼精为了不连累书生,只得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他。
书生知道真相后依然不离不弃,可二人哪里敌得过来势汹汹的天兵天将。危难之际,大慈大悲的观音来渡鲤鱼精去南海修炼成仙,鲤鱼精却誓死忠贞与书生的情意,拔掉身上的三片金鳞转为凡人与书生长相守。”
“好糊涂的鲤鱼精。”陶然跌足道。
“可不是,好糊涂的鲤鱼精,多少鱼儿成了那盘中餐,她能修出灵性来。多少修出灵性的鱼儿终是越不过那道龙门,多少越过龙门的鲤鱼也得不到观音的提点。她明明可以一步登天,偏偏要自甘堕落,为了一介凡夫自毁前程。”镜灵侧目看着陶然说道。
这话似在评眼下的这出戏,套在陶然身上也再合适不过了,陶然显然也品出这意思了,无以言对。
有些尴尬地问墨书:“你说呢?”
墨书想了想道:“修行本是为了明其志,这鲤鱼精心中之志若是为了得道成仙,那此举便是糊涂。若她心中之志就是为了体会红尘情,那此举便算不忘初心。”
“你竟比我…”陶然想说“你竟比我这个神仙还有觉悟”。
话未曾说完便被镜灵截住了:“说得好,可曾念过书?”
墨书摇头:“不曾念过正经书,只读过几本戏文。”
镜灵亦赞许地点点头,生于红尘污浊地,隔着阴阳迷魂阵还有这等灵性,不愧是昔日旧仙僚。
他有悟性,若没有非常的执念与罪过,倒是能点化他出红尘,可惜眼下镜灵自身难保。
再看看陶然,他又若有所思地趴在窗边看着岑折柳,眉头微蹙不知道在想什么。
只怕更指望不上他,可惜这落入凡尘的旧仙僚所遇非人。
“九死一生非梦境,相依相偎亲又亲。莺歌燕舞花似锦,春回大地迎嘉宾。世人莫笑鲤鱼痴,最甜最美是真情。”
随着这几句唱词一出戏便落幕了,四周掌声雷动,叫好声不绝。
一楼散座的宾客纷纷往台上抛碎银、铜钱,更有那年轻的少年人看道动情处将荷包、坠子往中意的角儿身上抛。
二楼雅间则是传来一声高过一声的吆喝:“陈员外赏岑折柳先生珍珠手钏一对”。
“李公子赏岑折柳先生纹银百两”。
“关老夫人赏岑折柳先生云锦八匹”。
……
岑折柳俯身向四方看客致礼道谢。
陶然看了看手中的桃木簪,突然来了灵感。
扬手将簪子一抛,稳稳地落在了岑折柳高堆的云鬓上,夹在他明晃晃的金银珠玉的头面上显得不伦不类。
大约是从未有人从二楼扔东西下来,岑折柳诧异地抬头往陶然的方向看去,正好迎上陶然龇着一口白牙的笑脸。
幕后的乐府台主事儿的也看到了,唯恐乱了岑折柳的妆发,连忙亲自上前把那枚煞风景的簪子拔了下来。又对杂役说:“什么人在捣乱,快撵了出去。”
夜已深,看客都散场了,伶人们也都卸了妆,陶然依旧赖着不肯离开,央求着主事儿的要见岑折柳。
主事儿的阅人无数,几句话就套出陶然不是哪家有钱的公子哥,也不是哪家有权的世家子弟。不过是看在他一张俊脸的份上没有让人给他撵出去。
但此刻也很不耐烦了:“我说这位公子,想见岑折柳的人多了去了,若排队能见着,队都能排到城门外去。要是岑折柳都一一会见他这一年到头也不用干别的了,就见你们这帮闲人了。看你长得人模人样的,怎么就这么不明事理呢?
要我说,你生得这模样跟岑折柳搭戏演个小生倒是般配得很,说不定比岑折柳还红呢,可惜年纪大了,现在学戏也晚了。你若真喜欢岑折柳,以后就多捧捧场,多给点打赏,别拿这玩意寒碜人。”
说着,那支桃木簪又抛回到陶然怀里了,陶然不死心地还想说什么,恰巧看见墨书从院里路过。
伶人们散了戏还有一顿饭食要吃,他才从灶上下来。
主事儿的眼尖看见了,连忙叫住了他:“去,把这两位公子从小门送出去。”
陶然意欲继续纠缠,又恐叫墨书为难,只得悻悻作罢。
走到背人处,墨书道:“陶公子可是想近看岑折柳?”
“是的,你可有法子?”陶然眼睛一亮。
“岑折柳每次唱完戏,都会等到三更过后看客散尽了才回去,他的车马在东院的侧门候着,现在时间差不多了,陶公子却东院侧门等着,或可一见。”墨书道。
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意外之喜,陶然想拿点什么答谢他,可是口袋里干干净净,只得信口道:“多谢,改日请你吃饭。”
迫不及待要去与分别两百年的万九郎相见,陶然一时激动得不知往哪儿走。
“陶公子且跟我来吧。”墨书淡淡道:“陶公子也不必如此心急,岑折柳不随便见人的。若是要登门拜访便要一百两的见面礼,若是要宴请,更是要五百两。若是请他唱堂会,就不光是要钱了,还得有足够的地位。所以陶公子此去也只能在旁边看上一眼。”
陶然听罢咋舌,两百年的时间人间已经变了这么多?
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如今这京城里馄饨多少钱一碗?”
“十文。”墨书不解其意,也老老实实地答了。
“那糯米酒多少钱一坛?”
“街市里寻常的酒一串钱一坛,若再好一些的就没数了。”
陶然寻思着这物价比之两百年前也差不离,怎么跟万九郎做些前世的寻常事就要这番天价了?想想从前自己天天见万九郎,一日三餐地和他一起吃饭,还天天同宿一榻,真是赚大发了。
岑折柳正在几个杂役的簇拥下准备登车离去,卸了妆的岑折柳却不是台上的美娇娘模样了,虽也是白净秀气,却实实在在是个男子。
陶然懊恼不已,奈何已经跟岑折柳打过照面了,再变个模样又说不过去了。
“岑家哥哥。”陶然一闪身走到岑折柳身前,这一声甜腻腻的“岑家哥哥”直叫得镜灵起了鸡皮疙瘩。
岑折柳蹙眉看了看眼前人,一身风华恰如三春之花,像是要把自己比下去似的。
“诶诶,你谁呀,平白无故攀起亲来,什么岑家哥哥,这是岑先生。”岑折柳的小厮不满地拽了一下陶然,把他扯远一点。
立马又有杂役扯了扯小厮:“你瞧瞧这公子生得这副模样,说不定还真是岑先生的亲戚呢。”
陶然此刻眼里哪还有旁人,把桃木簪往岑折柳手中塞:“岑家哥哥,你不认得我?我叫陶然,我一直认得你,也一直喜欢你,我有一件东西一直想送你,你一定要收下。”
岑折柳正是当红青衣,喜欢他的戏迷多了去了,像这种堵门、追车跑的人还真不少见。但岑折柳并不想见到这种能把他比下去的人,对他殷勤奉上的桃木簪更是不想多看一眼。
更因戏子身份多受达官贵人狎昵,因此对这番上前抓手的动作心生反感,但因陶然一表人才气度不凡,不知是个什么来头,只得强忍着。
一个杂役上前悄声告诉他,这是一个没有家世没有背景的穷小子,岑折柳脸色一变,下意识地抽回了手。
陶然手中一空不禁愣了一下,又见岑折柳粉面含嗔,登时不知所措起来。
岑折柳本想叫人叫人轰走他了事,可陶然和镜灵那两张出挑的俊脸实在让人难以忽视,特别是陶然满眼期待地看着他。
脸上便浮起了招牌式的笑意,亲切地说道:“承蒙陶公子的错爱,在下真是三生有幸,公子府上何处?改日登门拜访。”
几句话说得陶然晕头转向,又听得岑折柳问他住哪,一时间哪里编得出谎来。
镜灵看他支支吾吾一副话都不会说的傻样只得上前解围道:“我与表兄来京师投靠亲戚,奈何亲戚早已搬离,无处寻访,现下还没有落脚的地方。”
原来这般妙人居然无家族庇护,如飘萍一般在这人世间,岑折柳便吩咐杂役让班主去给他们二人安排住处。
陶然喜不自胜,看着岑折柳的车马渐行渐远,沾沾自喜地对镜灵道:“我就说万家哥哥是个很好的人吧,就是换了个身份也一样很好。”
镜灵冷哼一声:“我看不尽然,这人面相就是个贪财逐利之徒。”
“贪财逐利又怎么了,人世间做什么不要钱,怎么就不能贪财逐利了,神仙还要争香火呢。”陶然忙不迭地为岑折柳辩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