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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其实这辈子已经是下辈子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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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队纪律严明,有不定期查房的习惯。
尤其是邱贻可当年是翻墙出去上网多次违纪的狠角色,以己度人,当上教练后更加严厉地防范这些活力满满的小崽子们搞事情。
每逢国内外赛事,有些宿舍空了,剩下总有些孩子会动浑水摸鱼的歪心思,假装也报名了比赛,蒙混过关,夜不归宿出去玩。
不是说人与人之间没有信任,而是邱贻可实在是闯过太多祸事,他不放心,怕弟子好的不学坏的学,天一黑便召集了各教练分头查房。
陈玘印象中林琅对打球和他本人以外的事情没太大兴趣,只想走个过场,随缘且佛系。
谁知敲门久敲不应,喊了宿管阿姨用万能房卡开门后,看床上躺着的小孩双颊通红,不省人事,陈玘先是膝盖弯一软,差点跪下去。
随后撑着两根木头似的腿往林琅身上扑。
这下更糟了。
陈玘感受到林琅的额头烫得能摊鸡蛋灌饼,床单上染了血渍,关心则乱成了小结巴,揽着细条条的一个人,语无伦次。
“堵堵堵堵车吗?打120?喊队队队医?还是我开车?”
宿管阿姨年纪大了,禁不住这番惊吓。
国乒的毛头小子们一代一代为非作歹了几十年,到底是没弄出过太大的安全问题,宿管阿姨承平日久,先见陈玘面如土色,不敢上前查看情况,以为是陈玘目睹了令人肝胆惧裂的惨状。
宿管阿姨只觉得她这颗快步入暮年的心脏也快不行了,六神无主,扯着嗓子求援道:
“救命啊——来救人啊!——快来人啊!”
喊声响彻宿舍楼。
王曼昱、陈梦等人和林琅的宿舍离得不远,看了这情况当机立断先打给值班的队医孟听。
男女在同一栋楼,中间通道隔了上锁的大铁门,不隔音。
正在给樊振东指点的王皓愣住了。
邱贻可也无心训话。
师徒几人对视一眼,瞬间搁置在手头上的事,小跑着来到铁门处。
“可可,钥匙。”王皓示意邱贻可开门。
邱贻可从腰上拿下来一大长串钥匙扣,训练基地的门和锁都是批发的,一把把的钥匙从外观上来看没有差异,邱贻可没有心思细腻到贴标签的程度。
一向最有主意的王皓罕见地沉默了。
林高远拽着樊振东急吼吼撞门:
“东子,你吨位重,来撞门,救人如救火,我陪你一起。”
两枚炮弹发射,年久失修的铁门应声而倒。
“撞疼了没?”王皓边问了声边拉着樊振东就跑。
暴力熊猫心系队友,火急火燎摇头。
陈玘脑子里搜寻了一大圈都不知道这是何种罕见病。
懊恼,又悔恨。
怪他对小徒弟的关心太少,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林琅肯定不舒服好几天了,是他有点疏远她,粗心大意。
陈玘把林琅箍在怀里,学着小时候没温度计父亲判断他是否发烧的模样,用眼皮去贴林琅的额头。
父亲说,眼皮是人体最薄最嫩的皮肤,用眼皮测温是最直观的。
或许是被烫到,陈玘一个硬汉眼睛红了一大圈。
“林琅?你感觉怎么样?听得见我说话吗?是我不该不跟你说话,我以后不会不理你。”
陈玘想学着电视剧里面把人摇醒,看小徒弟这细胳膊瘦腿,下不了手,生怕把她摇散架。
如猛虎噙蔷薇,只敢相触。
大家陆陆续续都围过来了。
脑袋挤在门口争先恐后要进来。
队医孟听带了急救设备大喝一声:
“先别挪动患者!我来看看情况!”
人群自觉为她让开一条通道。
孟听打开急救箱,挂上了听诊器。
陈玘兀自抱着林琅,没松手,像失了大半魂魄,成了个毫无生机的泥像。
王皓站在门口准备随时上报领导了。
孟听给林琅用电子温度计迅速测温,39℃,是烧得不轻了。
“有外伤吗?我看看?”
陈玘抱着林琅挪动了一下,给孟听看林琅睡裤上的血迹:
“这儿。”
孟听沉默了。
在天地死寂一片的三秒钟过后,孟听的吼声惊天动地:
“陈玘你有病吧!生理期发个烧吓我干嘛!”
女队员们长舒一口气,继续回去睡觉。
林高远恋恋不舍地扒着门框听墙角。
邱贻可率先走远:
“呃,皓子,那里面那个男的我不认识,我先走了。”
樊振东干咳一声,拽着林高远要走,林高远眼巴巴地问王皓:
“王皓指导,我们救人心切撞坏的门怎么算呢?”
王皓绷出一张严肃的黑里透红的脸,挪开了步子:
“算你们陈玘指导赔。”
陈玘在那短时间内心神大恸,宛如心脏被掏出来放在马路中央给大卡车来回碾压,急得脑筋不转了,呆滞地张嘴问道:
“啊?只是发烧,那那那那怎么叫不醒呢?”
“女孩子生理期抵抗力弱,着凉发烧,晕乎乎一时醒不过来正常,保险起见我再给她抽个血看有没有病毒感染。”
孟听虚惊一场,指挥着陈玘把人抱到医务室,放病床上平躺输液。
陈玘还没有自己搞出了个大乌龙丢人丢尽的实感。
只盯着那苹果似的脸,想,她何时才会醒来。
孟听根据血检报告配了药水,在那皓如霜雪的腕子上绑了橡皮带,准备扎针。
林琅这几天跟陈玘冷战吃不下,增肌没增上,又饿瘦了,血管还不明显,孟听无奈抬起巴掌拍。
“哎呦轻点。”
陈玘看得一哆嗦。
职业运动员没哪个9成新没伤没病。
藏獒大赛前,临时打封闭硬撑,钢针一般的针头扎入膝盖的骨头缝里注射药液,看起来犹如满清十大酷刑。这痛苦,换到这些教练身上,多数汉子也是能挺过去的,换了徒弟身上,打针吃药的小针眼陈玘都心揪。
孟听没好气道:
“我是医生你是医生?”
陈玘噤声。
眼睛没离开过针头。
挂上了药水,孟听把扎了针头的手交到陈玘那,虽然气陈玘大惊小怪搅得大家乱成一锅粥,但这一片拳拳爱徒之情叫人看了动容。
百炼钢甘为绕指柔。
孟听离开前软下声音叹了口气:
“你这么担心你这小徒弟,以后赛场上伤了痛了的,你还不难受死?”
“那不行。”
陈玘下意识地反驳。
输液的那只手格外冰凉,与身上的灼热冰火两重天。
陈玘避开针头捂了又捂。
大手包小手,嫩嫩的葱指被古铜色的钢筋铁骨守护。
陈玘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过林琅的手,他惊奇地发现,林琅的手很小,握拍没有优势,不是传统意义上适合打乒乓球的先天条件。
大浪淘沙,几百支省队、几十支省队队员到了国家队这一步能留下的不到20个人,小短手林琅居然扎根下来了。这决不是靠运气。
“你在坚持什么呢?”
陈玘叹气,没松手,在中国打乒乓球进国家队争奥运会资格,比考清华北大的竞争力度还强。
就像《士兵突击》里史今一开始不愿意收许三多,许三多越是执着,史今越是要拒绝。因为有那样顽强的毅力,换条赛道成功会来得轻松很多。
又何必一条道走到黑。
陈玘自认为,他更是早就是一条死胡同了。
三十好几的老男人要谁怜要谁爱,那被耽误的五年,是被他纹绣在心脏内层里的刺青。陈玘是国家队教练,是杀神,是飒沓豁达的金陵大侠,所以他只能背着人掘一块坟墓画地为牢。
林琅指尖颤动,唇齿间溢出了几句胡话。
陈玘耳朵凑上去听。
听到她叫“奶奶”,还有就是蹙眉带着委屈,黏黏腻腻把“陈玘”“陈小杀”叫了个遍。
“陈玘。”
“在。”
“陈小杀……”
“现在是陈老杀了。”
陈玘自嘲勾唇。没有觉得接睡美人梦呓是白费劲。
值班医生说有人陪护,他没走。
病床边上也有给陪护人躺的折叠床,陈玘也没躺,怕挤着林琅,臀部只挨了点床边。他要挪,林琅贴不上热源,手脚凉得如置身冰天雪地,光盖被子没用。
陈玘的屁股要是有意识,绝对要感叹跟了他三十多年居然还有走钢丝这一劫。
天快亮时林琅退烧醒了。
眼睛一睁,陈玘安详睡着的俊颜仅在咫尺。
睫毛根根分明,轮廓俊毅,越老越俏,胡茬一夜之间探头,岁月沉淀得更有男人味。距离近到能不费吹灰之力地感受到他的一呼一吸,仿佛还处于梦里的场景。
林琅因而屏息不敢喘气。
怕陈玘是水晶做的,是薄雾凝的。
一口气就能叫他消散无踪。
她想哭。
因为三十多岁的陈玘依然风华绝代。
她却已经永永远远地错过了陈玘的二十岁。
陈玘胳膊还压在她脑袋下面,加高她的枕头,成全她病中好梦。
林琅一点一点挤出声音,轻轻念他的名字,手指悬在他的眉骨前面,要落下,又犹疑。
“陈玘。”
陈玘条件反射般地从鼻腔中发出两声回应的哼唧。
于是林琅的手指落下了。
放纵式地把脑袋埋到了陈玘的臂弯,想变成一个小婴儿,躺进去,一被他放到摇篮里就哭闹蹬腿,叫他不得离身。
陈玘醒了,抽回了僵住的臂膀,撤开了距离问:
“喝水吗?”
林琅摇头。
挤出来病号的憔悴,诱得陈玘再二再三地心软。
“还有哪里不舒服?”
还是摇头,有陈玘陪着,不舒服是舒服。
她无法无天,幼时最调皮捣蛋,偏生了张无辜的乖小孩脸。闯了祸事,没有人会怀疑是她干的,所以在现在能够掩藏祸心。
她抬头,放到低位,仰视陈玘:
“我做噩梦了。”
烧得混混沌沌,旖旎的美梦有,噩梦也没少做。
陈玘直起身子,探她额头的温度,随口一问:
“什么噩梦?”
怎么说呢……
林琅梦到自己不是职业的乒乓球手,是很普通很普通的人,平平无奇,在那个世界,陈玘根本不认识她。她拼了命去找他,挤破了头跨越山海去看他,陈玘看她的眼神像看神经病,一脚油门就走了。
梦到陈玘娶了一个老婆,又娶了一个,生了个儿子,又添了女儿,幸福美满。林琅找他,嚎啕大哭,说她是他最疼爱的小徒弟啊,陈玘说这位球迷你好签名可以再这样的话报警了哦。
林琅想到贾宝玉和林黛玉,想到木石前盟,没有办法,日哭夜哭,要为他流好多好多眼泪,流泪20年也好。
以此来凑他们下辈子的缘分,叫轮回因果,判处陈玘下一世偿还陪伴。
庄周梦蝶,杜鹃泣血。
可能这辈子已经就是下辈子了。
林琅笑着撒了个小谎:
“梦到师父你身败名裂。”
捅了大乌龙的羞耻感延迟抵达心头,陈玘咬牙切齿地捏林琅的脸:
“纠正一下,这不是梦。”
教练群里,王皓发起了只针对陈玘的群收款。
换铁门,一千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