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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倒地爆冲撑地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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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琅的大脑分了两个通道在干活,一个算球,一个通道里塞满了视频网站弹幕似的屁话。
大家都说教练凭运动员贵,她要是不小心拉了个大的,按照他们赛中毫不避嫌的程度,估计是会被双双发配宁古塔……也许陈玘能靠在江苏省队的地位被拉一手,徒弟没大赛实绩在身,还是会被其他老同事笑话的。
还有些奇奇怪怪的古装剧画面自动换头上了陈玘的脸,因为徒弟没成绩被迫对其他人执妾礼走侧门不能穿正红……
并且,林琅的娘家队A省省队也是要啥没啥,上海队广东队好歹占了个有钱,医疗团队、资金支持流水一般往国家队送,生怕屈着了自家的小崽子。而林琅自进入国家队以来收到A省最大的支持是精神鼓励——还不如会摇旗助威的球迷。万一大赛拉胯,A省定然是没条件没心力给她个兜底的去处的。
还是输不得啊,要是这样的生活那还有什么过头,两眼一闭别睁了算了。
恐惧激发了林琅的体内剩下的潜能,好像有野狼在屁股后面追,废了一条腿算什么,连滚带爬的都要“活”着杀出来,才有命去谈将来。
竞技体育里的菜狗子没有将来。
陈玘的口碑和个人形象已经在媒体的炒作下,在这个娱乐至死的年代里,成为了与桃色距离极近的谈资,等于是林琅把他拖了下水。他们一荣俱荣,翻身全靠林琅的成绩,一人完蛋等于两人完蛋。到时候,就算他俩再有什么发展,口碑完蛋百事哀,日子还怎么能好好过下去……
对手的脸已经不是朝夕相处的队友的鼻子眼睛,而是明晃晃的大写的“完蛋”。
被恐惧感压迫,林琅短暂地把疼痛抛在脑后。
左腿不是腿了,是重塑哪吒身体的莲藕,在一块相处了这么多年临了了跟她变得不熟。
短处暴露得很明显,对手犹豫了一下还是大角度地撕林琅的右手位。
林琅一个饿虎扑食及时赶到把球救了下来。
虽然左腿和全身其他地方格格不入,就说有没有在干活吧。
陈玘眼睛里面是在下雨的南京。
他们互为彼此越不过去的雨季。
竞技场内安静得可怕,只余小白球的“乒乒乓乓”,观众连呼吸都尽量小心翼翼,他们看到了林琅,全世界都看到了林琅。
竞技体育最大的残忍在于,每个运动员都会有自己的职业巅峰期、高光最高点,然而处于山巅之后,走的每一步路,都是下行。好多人在职业生涯的中后半段,所求的不过是赶上巅峰期的自己,“原本都可以”“明明可以的”,高山之巅,无再高处踏足。
陈玘太明白这样的遗憾,他的眼眶无声晕开一圈又一圈被水渍浸透的红。她来日,可会有悔?但不这么打,搏出来一线生机,没有职业生涯的来日,中国乒乓球永远不缺天才。
步伐狼狈,不好看,却站住了撑住了,对手想要快刀斩乱麻的时候却发现竟然也打不死林琅,生命力和续航能力强得可怕。
只能大角度继续调动林琅,林琅好像疯了,眼里只有球,被调就被调。
林琅搓了一个长的过去,对手使出了几乎无解的反手拧。
林琅再飞扑。
角度刁钻。
接住了大概率过不了网上不了台。
除非球长了翅膀再往上飞一截。
思绪比光速快的。林琅盯球不敢放松,好久没眨过眼,可能是眼睛太疲惫了,流下了泪。她想到了什么,说不上来,感觉其实这两辈子,忙忙碌碌的,也没忙出个头来。
为什么,图什么。纠纠缠缠的,她的荣耀,还是他的,到死都分不开。转的是球吗,是命运吗,那为何又叫他们间错个十多年来到人间。搞得没有在赛场上并肩驰骋的时候,遗憾在前路,一个又一个坑地留。
赢了就好吧,竞技体育兜兜转转还是单打为王,能拿下这个世界冠军,过去所有错过的,烟消云散,一笔勾销。
陈玘站了起来。
国内平台的解说讲:“琳琅选手是朝着地上扑的!”
跟着球走,始终差一步,落后那一点,唯有在落地之前拦截。林琅斜着飞出去,奔着预测的落点先一步,右手撑地左手截球,猛烈划拉出弧圈。
其实训练的时候没用过这招,因为这招没太大实战应用的价值,等到了这一步,更多是看天意肯不肯成全,跟擦边球的性质类似,硬练会挫伤拉伤胳膊,得不偿失。
但是有个人的“倒地爆冲撑地杀”,她看过无数次了,在脑内排演了无数次。
差别只是在于场地,双打变单打。
都是国家队的顶级女队员,对手虽惊诧,仍拧拉回去。
林琅的体能优势在此刻彰显,前头才爆冲撑地,腰腹力量强劲,臀位已经低于膝盖了,居然硬生生又弹起正位防守,反手拧拉。
是林高远赛前教的“将军拔剑”。
林高远使出“将军拔剑”时,已有胜利尽收入彀的从容。
林琅是不成功便成仁的悲壮。
高转速的“将军拔剑”才是无解。
一套小连招下来林琅力竭,身体被掏空后疼痛感延迟且加倍地发作,在这一颗球之后彻底没了多余的力气。
林琅轻轻跪下,就地躺倒。
比了个手势:“暂停。”
还好这局的暂停还没用。虽然大概率一分钟后还起不来,能体面一点点是一点点。
裁判古怪地看了一眼,没理,没开始暂停倒计时。
陈玘“吱溜”跟着队医往场上冲。
一把把人提起来扔背上。
林琅狗喘:“暂……停……啊……”
陈玘憋下去湿气,讲:“打完了。”
“啊?谁赢了?”拼到最后一口气,早把一切置于九霄云外,不知今昔。
陈玘配合着队医充当着一个暂时能支撑住患者的稳定支撑物,听到这话想笑她,话出口时,哽咽重重:
“打球把脑袋打傻了?你说最后一球是谁拿下的。”
“我靠,我进决赛了?嗷——”
队医查体,手才一碰到,疼上加疼,林琅蜷缩成虾米疼得差点从陈玘背上滚下来,眼泪开了个口子便哗哗往下掉哭个不停。
才挨着了几秒钟,汗水直接浸透了陈玘的后背。
陈玘讲不出来话,咬牙点头。
队医摸了两下关节,讲:“看不了,联系大赛组委的医疗队介入。”
距离决赛开场还有23小时。
陈玘心里有预期,还是不好受,脑袋很沉地点头认同,手背过去扶着那一摊抽泣的软肉,招呼着后勤队伍跟组委医疗团队对接。
裁判组拦着没让人走,叽里呱啦讲的还是瑞典语,两拨人沟通不上,林琅累得哭都没力气,细弱得像小猫一样呜呜咽咽的,眼泪顺着陈玘的领子淌进去。
陈玘当场情绪就有点炸了,搞不懂还有哪边不对劲,急着要带人走又怕得罪了裁判组,程序出了问题成绩清零,保底的银牌不能丢。
拔高了嗓门语气不太好:“要干嘛?拦着人还要干嘛?”
随队翻译转达说:“根据林琅选手赛场上的表现,要加查个兴奋剂。”
二局之后是个人都能看出来林琅的腿不行了,生死一搏还能撑地杀之后秒回弹,身体状态好的运动员未必能衔接得迅速得当,有点离谱了。裁判确实可以根据情况提出再尿检。
运动量那么大,身体里的水分都变成汗水排出来了,现场再喝水再憋尿不晓得要耽误到什么时候。在尿检前甚至不能磕两粒止疼药压一压疼,用针用药慎之又慎。
林琅一听勾着陈玘的脖子哭得更狠,头发湿哒哒滴汗,抽抽嗒嗒问:
“陈玘,我好疼,我感觉我膝盖骨碌掉出来了,你摸摸看还在不在。”
陈玘控制着力道探了探,讲:“别怕,在的。”
又跟组委会低声下气沟通:“能带孩子先治疗吗?她疼,孩子一直忍着。”
“陈,你现实点,用药也是要考虑兴奋剂写报告的,还是要等。”
陈玘退役后首次想在赛间踢挡板骂脏话。
林琅轻轻抠了下他的背,不轻不重地挠,像是在对暗号。
忍无可忍从头再忍。
陈玘配合着队医小心地找地方把林琅放下,喂水。
有人疼有人护着的时候,伤心与泪水才有价值,因此林琅能哭了个畅快,边哭边灌水,不在乎扯着嗓子嚎起来没形象。幸亏是赢了,输了教练组其他人有一堆批评她不坚强影响中国队形象的话要说。
厨子还是憋不住一点话的,说:“你少掉两滴眼泪尿检就有了。”
林琅翻着眼皮看厨子,一肚子的不服气,仗着有陈玘在,哭得更委屈。
陈玘果真及时撑腰,捶了两下老同事的胳膊:“少说两句吧,孩子正委屈着呢。”
陈玘是恨不得干什么都陪着,尿检这事没法子,看林琅被人扶着单脚跳着去厕所,脖子伸得老长。
结果自然没问题,北欧的交通并不便捷,大赛班车还得叫人慢慢等,林琅哭到没力气后歪陈玘怀里,左腿翘高高的,搭在陈玘膝盖上,偶尔发出不适的哼唧。陈玘给她先在周边敷上了冰袋,降温效果已经是好的了,陈玘还时不时呼两口气过去,仿佛是能减缓疼痛的仙气。
厨子又看不过眼说:“你吹的气能比冰袋温度低是吧。”
“你懂个屁。”
到达和组委会对接的医院,距离决赛还有20个小时。
止疼针打了,止疼片林琅死活不肯吃,稍微调整下一觉睡,那就是要打决赛了。止疼药吃了一天内代谢不掉,死去活来的困。
左膝磨损情况又有加重,有炎症有积液,当地的护士拿针筒抽。北欧的枕头粗得堪比钢钉,林琅颤颤巍巍:
“我可以申请打局部麻醉吗……”
“麻醉也这针头,你自己想要不要多挨一针吧。”
“哦我其实觉得麻醉没必要。”
针头抽出去之后,膝盖留下了乌青的针痕。
医疗团队商量着方案,没有一个是能保证她明天正常上场打球的措施,林琅看着时间,心烦得要命,最后自己开口讲:
“要不然打封闭吧。”
满室俱静。
还好是运动员本人提出来的,不然谁也没法开口建议十八岁的孩子去打封闭,有了台阶之后,主治医生送了口气顺着下了:
“确实是个办法,消炎快,明天能上场,你之前康复做得不错,周围肌肉群有支撑基础。哎不过别形成依赖啊,以后还是要好好保养。”
陈玘黑脸打断:“我说我同意了吗?我不同意。”
林琅跟他急:“那不打封闭怎么办?我明天上场就在那儿杵着是吗?世乒赛,决赛,我伸手随便够两个被打成4:0是吧?”
嗓门音量拉得极大。情况已经是这么个情况,世乒赛是她目前职业生涯中唯一触手可得的机会了。
“你十八岁就打封闭,你二十八岁准备坐轮椅啊!”
“坐轮椅就坐轮椅啊!”
两个人对吼,小杀神跟杀神对着干没怂过,前头还师徒情深,现在两人的表情看着能随手抄起来一把椅子要干架,吓得旁人瑟瑟发抖。
林琅补充:“反正也有你推。”
陈玘气笑了:“我那个时候多大岁数了?你不让我消停?单子我不批,封闭针你打不了。”
“笑死,陈玘指导好像人事关系还在江苏省队吗?能批我的单子吗?”
陈玘看了一眼杵着的女队总教练,对着林琅一并威胁冷笑:
“行,你去找别人批单子,封闭打了就别认我这个师父!”
互放狠话的环节升级,两人的倔脾气像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林琅点头,用最乖顺的表情讲最气人的话:
“行啊,我不打封闭我是你孙子行不行。”能在赛场上伤退是勋章,比上辈子窝窝囊囊车祸被迫退役好。
女队总教练劝架讲不至于。但处在总教练的这个位置,单子批不批已经很清楚了,中国不可以有决赛退赛或者打站桩养生球的运动员,不打出风采风格,交不掉差。
陈玘胸口刀子刮般疼,整个房间里,打量过去,就他一个人为运动员的将来和以后打算。
再理想主义,一个人的人生也不能等同于乒乓球,光为这一件事宏大的梦想活,人都要落在地上生活的。
他摔门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