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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最想牵系住的东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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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玘给林琅报上了ITTF的德国公开赛,含金量不错。
备战期他看起来比选手本人还着急。
拉着林琅死抠细节,恨不得将毕生的知识储备在短短几天内一股脑地塞进林琅脑袋里。
“首先我是相信你的实力的,但是你的打法还有技战术,不是我说,太猛了,可能会伤膝盖。你光增肌,但是脂肪含量没上来,情况跟小胖还不一样,他有脂肪保护关节仍然伤着了膝盖,所以你要特意注意骨骼保护的问题。别学藏獒霸王拧啊,他是藏獒,你是啥?你命那么硬直接奔着门派绝学就上去了?伤手腕伤腰!”
林琅不太服气地拿着拍子比划:“不然怎么对拉把对手都拉死呢?”
“拉拉拉,杀戮心怎么这么重?我教你的技战术都忘了?”陈玘想把林琅的脑袋瓜子敲一敲晃一晃,又怕大战在即真把徒弟敲傻了,火冒三丈地重申。
“比赛不是干架,打球要靠脑子!用一点智慧!对手要跟你对拉,说明拧拉是对方的长处,你就一定要跟她魔法对轰了么?找机会变化,把节奏从对手那边拿回来,对面优势的点位我们偏不放,绕来绕去也不让对方有能发挥优势的球,憋死他们。如果对手是在找机会搓长溜人了,赶紧摆短摆过去断她节奏,以此类推……好比对面在给你出题炫技,我们多变变,把桌给掀了。所以下次别让我看到你和对面海枯石烂地拧拉。”
打球最终不还是为了赢。
有些小球员心气高,顶着对面的优势球激战,觉得中国队的基本功、技战术肯定比他们强,一板子一板子打得很暴力,非要用对手优势的球路按死对手。而很多时候稍微变化一下,战斗是会能提前结束的。
何况霸王拧、倒地侧冲帅归帅,但这基本上类似于一个江湖门派的至高绝学了,太伤手腕、腰、胳膊,小年轻没必要早早地烧血玩命。
陈玘年轻时打球又猛又不要命,当了教练后回想才知道怕了,尤其是韩国的一位知名左手女球员练拧拉练到了左手腕骨裂打钢钉,陈玘指导学生正式走上了科学求变之路。
林琅想说“你说得对但我未必对刚刚不死她们”,考虑到陈玘的血压,憋着不服气闭嘴。
陈玘光看她这样子就知道她还没打心底认了这个理。
急得想变成吗喽全场窜。
陈玘又把着林琅的拍子带她抠细节:
“我们动作尽量简洁有力,不拖泥带水,不破坏身体平衡的节奏。你看我这个,切、提,切、提,就要做到这么丝滑,一点多余的动作都没有。”
纯干货不掺水,吸引来了其他队员围过来观摩,硬生生上成了公开课。
世界各国的技术都提高上来了,有更多更年轻的后起之秀,林琅之前在省队默默无闻也没参加过国际赛事,德国公开赛是她职业生涯非常重要的一块磨刀石。
陈玘虽然已经把调职申请交上去了,但公家办事流程慢,还找了人跟陈玘谈话做思想工作,没几个月调令下不来。陈玘明明还有时间好好磨一磨林琅,却又觉得光影无情,转眼即逝,每天的时间都不够用。
刚停下来觉得该说的解释得差不多了,没喝两口水又想起来重要的打法,瓶盖来不及拧,揪住林琅叭叭说个没边。
“你还要有教练视角,不要上头,能马上冷静下来从客观视角分析要怎么打、怎么练。就万一,教练不怎么带着你练,或者训练手段不科学,你也不能被耽误了,要自己看着调整是吧……”
越是说到关键的地方,陈玘越紧张得犯磕巴,一句话的意思要反复表达好几遍。
林琅偏偏还要抓着他话里面的逻辑不肯轻易罢休:
“什么意思呢?我教练这不是带着我练,且训练科学,不耽误我的么?有通知要换我的教练吗?”
比赛在前,陈玘开不了口讲清楚原委。
“那没有……”
在国家队闯了闯,陈玘该经历的经历了,对职业和人生有了新的体验。林琅不能走,必须要留在这里把国际大赛打出来,他是实在受不了京圈的职场环境,最常被此处激发出来的情绪不是骄傲与喜悦,而是愤懑和瘪丧。
陈玘不愿意过一天是一天地消耗职业热情,在省队里踏踏实实地把好苗子发掘出来、送上去也是一样的。
更何况还有很多事情需要更冷静地思考处理,理出来一个方向。
林琅鼓着腮帮子眯起眼睛审视他:
“你不对劲,这么心急,是不是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情?”
“我,我能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啊!”
陈玘快流虚汗了,主要是做贼心虚。
“切,你要带别的队员我没关系啊,你要去相亲我也很支持你。那你慌什么啊?”
多说多错,陈玘没吭声,飞速想着应对的话术。
林琅故作轻松中免不了带上涩意,拿话往后面试探:“相亲恋爱结婚不都是你个人自由么,我又不是你领导,我们正常训练就行,别的我支持你的。”
陈玘直觉不能随便搭茬。
可在女生眼中不说话便是默认。
林琅前脚掌蹭着场地,突然觉得怪没意思的,何必刨根问底。还得在赛前多准备几个备用拍磨磨手感,训练量大的时候一两个星期能穿废一双鞋,跑鞋也要多换穿几双新鞋磨合……脑子把乱七八糟有的没的的东西都过了一遍,控制着不去想陈玘的私事。
两害相权,陈玘不清楚该不该把八字没一撇的相亲认下来。
他感觉宛如是硬撑到孩子高考才宣布离婚的夫妻,只不过夫也是他,妻也是他。
还是马龙过来打圆场,笑着替陈玘解释:
“你师父一着急不就说不清楚么,别急,他的意思是,有时候队内打内战是不配教练的,他想跟你说要学会自己冷静应对,找合适的时机用那只有一次的暂停机会。”
把话圆回去的同时,也错过了陈玘趁机说清楚的时机。
陈玘心情复杂地接上去说:“对,还有一些国际上的比赛,你们女队一般是主教练跟队过去,我不一定能给你做场外,主教练的话是要听的,在他没那么了解你的方面你自己要有判断。还有比如跟中国队员碰上打内战,你万一开局逆风被先手打炸,要怎么调整过来怎么喊暂停,这都是学问。”
林琅想了一下那个场景,想谦虚没谦虚住:
“我基本功挺好的,我觉得应该很少有被人开局打炸的情况吧。”
陈玘一听,这必须得给她点教训尝尝。转过了几个女队员的名字,确实不能开局就把林琅打穿,便唤来马龙。
“龙仔,去,跟她打,直接打穿手别松,不许收着。”
“犯规!”
反对无效。
一般男女队比赛是让2分打关键分对抗,但陈玘有意给林琅上一课,让马龙正常放手打,不出意外把林琅打穿又打哭。
哭倒不是因为输不起,是顶级运动员自尊心、胜利心驱使出来的本能的眼泪,能哭是好事,还嘻嘻哈哈的才是失去了对极致的追求坠了心气。
马龙20分钟结束战斗不加班,看林琅抓着拍子咬唇掉眼泪,相视一笑露出了毫无愧疚之心的笑脸。
尤其是陈玘还笑眯眯地问她:
“知道逆风什么时候该叫暂停了吗?”
林琅点头。
“服了吗?”
林琅摇头,陈玘把世界第一六边形马龙拉出来人为给她制造逆风情形,服气是不会服气的。
“龙仔接着来!居然还没被你打服呢!”陈玘雀跃着煽风点火。
马龙加班又没收着手打了一局。
这次林琅哭得更惨。
“服了没?”
林琅红着眼睛就地坐着装忙,点了点头,检查球拍,假装拍子需要检视。
她决定,从此以后再也不要在训练馆里露出笑容,让陈玘和马龙好好愧疚去吧。就像她小时候跟奶奶生气,在日记本里面写要变成一个没有七情六欲的学习机器。
陈玘难得看到林琅吃瘪,可爱又可笑,笑得肩膀直颤。
马龙撞他的肩,压低声音问:“你都跟她说了?”
“没,还没找到机会。”
马龙的眼睛一下子睁得很大:“不是,一波未平,你还敢又把人家女孩子惹哭吗?”
单身狗听不懂,陈玘眨着求知的小眼睛:“这咋了嘛。”
“没咋,就是你这么不了解女孩子的心,单身是应该的。”
马龙怜悯地拍了拍陈玘,拿着拍子走了,管杀不管埋。
陈玘踱步过去,弯腰伸手要把林琅拉起来。
林琅脚一蹬地,自己囫囵地爬起来都不搭他的手。
陈玘不自在地找话题:“咳,你拍子是怎么了吗,我看看。”
“不劳陈玘指导费心。”
林琅肩膀一让,就是不让他碰,还恼怒得觉得是种嘲笑,怎的,她是那种打不过马龙会怪拍子的人吗?
陈玘没话说,回想起马龙那种“你死定了的”眼神,走也不敢走,坐一边帮她做赛前的准备工作,给底板粘胶皮粘得很细致。
林琅又练了一圈下来,陈玘还在那里粘胶皮,浑身上下笼罩着母性的光辉,临行密密缝,千万打完决赛再归。
每当看到这样的陈玘,林琅都想象不出来他年轻时急躁的模样,他粘胶皮,谨慎稳重得仿佛是留下瑕疵就会被九族消消乐的宫廷匠人,划拉裁剪又如技艺精湛的外科大夫。
她一边喝水一边看着陈玘。
陈玘没抬头,却能察觉到她的视线落在了这里,勾着唇角对着拍子笑。
林琅突然有了些奇思妙想,也许在很久很久的世界里没有人类,却有他们,是站在长江边的两颗树,没有长嘴巴,没有进化出语言,用埋在地表以下的根系纠缠相爱。
“陈师傅手艺真好。”林琅称赞。
换了她的性格,不能安安静静坐下来将这些细碎的工作处理得很到位。陈玘经常把前辈王楠的例子拿出来警戒她,说王楠当年也是不注意随便粘粘就算了,结果大赛上有个球粘在了拍子边缘渗出来的胶水上直接算输球。林琅就“啊”一声,没有像其他队员一样表现出来惊恐,陈玘挫败中怕她真不当回事儿,亲自粘胶皮,孰不知这又是请君入瓮。
陈玘掂量了下重量,又把拍子放到林琅手上给她试手感:
“你左手的数据我记着的,这几块底板重量几乎一致,不会有影响。”
他注意到林琅左手大拇指根部有一小块狰狞奇异的疤,像个陈旧的五芒星,嘴上还说着比赛的事,下一句话又飘得没边了:
“这次德国公开赛我确定不跟着去了,你要好好听主教练的话……啊你这块疤怎么回事。”
“小时候,过年大人们不是喜欢放好几百响的鞭炮么,总有些单独的小炮仗没炸干净,我们小孩子就喜欢去捡一些出来再点着玩。我小,不会估计引线的燃烧速度,没躲得及,被炸了一下留了这个疤。”
已经过去很久了,记不起来疼,林琅笑着回忆。
“那你奶奶打你没有?”
“我奶奶怎么会打我!心疼我还来不及呢。”
“要是我在……”迎上林琅的眼神,陈玘自觉难以招架,舌头生生打转憋出了别的字眼,“我在,我我我,肯定把你打一顿长长记性。”
“哦!”
果然不能指望狗嘴吐出象牙。
陈玘翻日历,手机上的那段日期早就被标红。
是林琅德国公开赛的比赛期。
其中的某一天是她18岁的生日。
大部队飞德国的那天陈玘没去送机,对外的托辞是说让孩子锻炼锻炼多和教练组磨合,独立一点不要太粘人,其实是心慌心虚得不行。临别感言能说什么呢,无非是小孩眼睛盛满了期盼晶莹闪烁地叫他在国内等。
这叫已经收拾细软准备跑路的陈玘实在是良心难安。
于是转头喊上了马龙,去京郊一个传闻特别灵验的寺庙去拜拜。上山上了一半,前面的游人下来说寺庙今日不开放,大家又唉声叹气地下。
尤其是陈玘心情低落得很,生怕是不好的兆头。
马龙尚能坐在半山腰的亭子里赏云卷云舒看风景,陈玘眼中无物,平均三秒钟叹一次气,然后马龙钻进小卖部里留下了一句警告:“我先去买水,顺便买胶带,你还叹气就把你嘴粘上。”
陈玘百无聊赖地蹲着,拽了根狗尾巴草挑蚂蚁窝玩,跟前走来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
“小伙子来祈福的吗?”
“嗯。”
蹲着跟人说话不像话,陈玘站起来,但和陌生人又没什么好说,打量了一下这位老妪,没说别的。
老妪高深莫测地闭上了眼睛:“她六亲缘浅,人事难全,小伙子你要好好照顾她。”
这是遇上隐世高人了吗?陈玘肃然起敬:“大师能否再指点几句?”
老妪笑笑,摊开手掌,里面是一根红线打出来的络子:
“指点谈不上,你我有缘,这红线图个平安,小伙子你拿去吧。”
“多少钱?”
陈玘心想就算是遇到个故弄玄虚的也值了,好歹能给他心理安慰,没拜上神佛这一趟怪不踏实的。便一手拿了红线要揣兜里,一手准备付钱。
老妪拍了一下他的手,笑斥:“不要钱!哎呀,你笨呐!红线,为牵系之意,用民间的土话说,就是把想要留住的东西拴住!这不是让你送那位缘主的,是让拴住对那位缘主珍惜之物。”
老人家手劲怪大的。
练过铁砂掌吧,陈玘的手被拍得发麻。
老人家讲起来一套又一套,陈玘云里雾里,不太能反应得过来。
还是老人家叹着气把红绳紧系在他左手腕:“不能解啊!”
“哎不解。”
红绳仿佛有生命,贴合他的手腕,像一条正在呼吸的游龙,陈玘打量了好几番,除了编织方式又复杂又带有古意之外,什么也看不出来。
陈玘又详细询问注意事项:“请问上厕所需要摘下来吗?能沾水吗?洗澡洗手要摘吗?有没有什么忌讳……”
一抬头哪里还有刚才那位老妇人的身影。
马龙买完水出来,看到陈玘不叹气了,不着急上火了,红光满面精神焕发地举着腕子说起来刚才的奇遇。
马龙:“你也太容易骗了吧,看来给你推销保健品都不用等到你老。”
“哎,你不懂。”
同一时间,钢铁巨鸟正载着年轻的队伍奔赴战场。
林琅坐在靠窗的位置,看机翼破开层云,前往另一个国度。
这段旅程的飞行时间很长,她还有足够久的时间修养生息。
然而刚戴上眼罩准备小睡一会儿时,后面的人敲了敲林琅的椅背:
“哎林琅,你师父要走了,你还不知道吧?你再去劝劝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