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他叫我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
-
民国十四年，四月，杨花漫漫搅天飞。
沈家胶鞋铺子，七八个军痞子刚刚闹完事往回走，七歪八扭绕进了暗巷。一个中年男子等在那里，给他们十几个铜板，随后慢悠悠离开。
他手里托着个老古董烟袋，烟圈徐徐升起，消散于风中。
风起，连带着烟圈迅速崩散。他眯了眯眼睛，看见烟雾朦胧中一个少年郎的身影。
他长身玉立，一双深黑的桃花眼直勾勾看着他，怪瘆人的。
他先开口道：“多谢杨掌柜。”
醉花楼杨掌柜吐了口烟，道：“钱还是沈大少的，我只是跑个腿罢辽——”
“这是最后一次，以后不必了。”
杨掌柜挑了挑眉：“成功了？”
沈义兰点了点头，随后偏头止不住地咳嗽。杨掌柜见状，上前拍了拍他的背，叹道：
“为什么非得用这种方式？非得先捣毁你自己和沈家的产业，才能保下沈家和麟城？”
“本非我所想咳咳咳......阴差阳错。”
杨掌柜默了默：“这毒是秋老板留下的，或许是革命军的东西，我没有解药。我没想到絮儿当真会狠心到这个地步。”
沈义兰摇头，一边咳一边笑：“是我先背叛，我接受他的报复。互为棋子罢了。”
“我一直不明白，沈大少爷究竟是什么回心转意的？”
沈义兰歇了歇，直起身道：
“从来都没有。我只是厌倦了。厌倦了这座军阀统治下的城，厌倦了趋炎附势的沈家，厌倦了凉薄无情的人心......我想，如果这一切能变一变，该多有趣。”
他伸手接住一片轻盈的杨花，似乎透过这柳絮，在看故人。
他忽然说，“掌柜的，少抽点烟。”
杨掌柜瞪眼：“杨絮管我也就罢了，怎么你也管？”
沈义兰笑着转身离开，留下一句：
“因为，我是麟城的沈大少爷啊。”
*
沈义兰不疾不徐地踏过青石板，激起一片水花。好像他不是时日无多的病人，而还是那位不可一世的纨绔。
忽然，一个小孩儿扯着大嗓门，一路跑过去：“着火啦！着火啦！快快去救火啊——”
“这个天儿还能烧起来？”
“城门那儿？我看啊......是那位军老爷的府！”
“哎呦这可了不得！快快快，去看看！”
众人匆匆跑过，惟有沈义兰怔在原地。
后来的一切都很混乱。
沈大少爷冲到荣府前，说自己快死了，死也要死得心安理得。
沈大少爷冲进火海里，碰见被杨絮赶出去的杨果儿，被好生骂了一顿。
沈大少爷绕过倒塌的前厅、走过摇摇欲坠的正堂、跪在倒塌了一半的厢房前。
焦黑的橙黄的明亮的眩目的。
他没有大声嘶吼悲泣，因为他好面子，尤其在杨絮面前。
哪怕杨絮再也看不见、听不见他了。
噼里啪啦。
他一点点搬开碎石碎砖，张开血色浸染的唇，轻轻哼道：
“这才是人生难预料，不想团圆在今朝......”
然后他戛然而止，等着一个清凌凌的嗓音响起，说，沈义兰，你跑调了。
他不会回答说三年没唱了，平白惹少年生气。
他会说，阿絮，你今儿再教我唱一句吧。
可是没有回应。
吱吱呀呀。
沈大少爷启唇，声音放大，又唱了一遍：
“这才是——人生难预料，不想——团圆在今朝——”
一遍又一遍。
最后，凄厉不似人声。
咔嚓。
轰隆。
一片黑暗间，沈大少爷突然听见一句气若游丝的唱腔：
“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
沈大少爷笑着闭上了眼睛。
荣府外，喊声震天，军痞四散奔逃。麟城门大开，沈毅领着一众人俯身行礼。
猎猎长风吹响了革命的红旗。
*
噼里啪啦。
沈义兰绕过倒塌的前厅、跑过摇摇欲坠的正堂、踉踉跄跄停在厢房前。
这一次他来得早，厢房只塌了个门，杨絮应该还没死。
他满怀希冀地大喊、清理门前的碎石，半晌听到了虚弱的一声：
“沈......义兰？”
不是幻觉，这次不是幻觉了。
杨絮还活着！
他欣喜若狂，就在将厢房砸出一条手臂粗的缝隙时，他身后的墙毫无预兆地倒塌。
一道冰冷的年轻男声在他脑海里响起：
【倒计时：1分25秒】
沈义兰一愣。立刻就明白，那个存在可以操控这里的一切；而倒计时的尽头，就是杨絮的死期。
他立刻道：
“杨掌柜点的大火，城中所有人募捐得来的钱财，我让沈家转变态度！”
【回答错误。剩余次数：1；剩余时长：1分15秒】
沈义兰如坠冰窖，一口气没有喘上来，弯腰猛咳，黑红的血滴落在地上，开出一朵朵梅花。
突然，一只血淋淋的手从缝隙中伸出来，伴随着三个字：
“沈义兰。”
沈义兰颤抖着伸手，却被一层无形的屏障挡住。明明只差一点点，却怎么都触碰不到他的指尖。
杨絮轻声说：“对不起。”
【剩余时长：30秒】
沈义兰笑了：“阿絮，你今儿再教我唱一句吧。”
杨絮没问他为什么提这么个古怪的要求，就像曾经那十年一般，毫无保留地信任他。
那清冽又沙哑的嗓音徐徐流转——
“他叫我......休恋这逝水，苦海回身啊——早悟，兰因——”
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剩余时长：10秒】
沈义兰扯了扯嘴角，喃喃道：
“杨掌柜点的大火，城中所有人募捐得来的钱财......沈义兰让沈家转变态度。”
【回答正确】
沈义兰猛地向前，扣住了杨絮的五指。
【赌约结算中】
【静止X006副本时间轴】
场景瞬间凝固，然后黑幕降下，漫无边际的黑暗中，只剩下半跪着、伸着手的沈义兰。
只是，他的手里空无一物。
【X006副本，悬疑推理类，民国背景，原本预估难度：A】
【主NPC沈义兰于第362次轮回中自我觉醒，要求改变副本结局，与诺亚方舟签订对赌协议。】
【“沈义兰”需要清除记忆，重新回到时间轴末尾，代替轮回的沈义兰，在主NPC杨絮死亡之前找到三个问题的正确答案，回答机会三次】
【第一， 谁点燃了这场大火？】
【第二，谁给革命军送去钱财？】
【第三，谁让沈家转变态度？】
青年慢慢放下手，漠不关心地听着。
【恭喜您，全部回答正确。感谢您的测试，根据新获得数据，该副本难度调整为：S】
青年嗤笑一声。果然还是被利用了。
但他满不在乎，问面前的虚空：
“我赢了，改写结局？”
【结局已经改写。】
青年猛地回头，刚才的场景又忽然出现，只是这次是浮在一整条时间轴上的二维画面。
他看见最后一刻，沈大少爷将杨絮拉出了废墟。
断裂的时间轴末端，银色光点迅速聚合、延伸。
革命军进入麟城，军医治好了沈大少爷；两人投身革命，猎猎长风中红旗飘扬——
这是他想要的美好结局。
可是为什么，看见那个和他一模一样的青年拉着杨絮翻过山岗、走向晚霞，他会那么疼？
——最后一个问题，答案是“沈义兰”，而不是“我”。
【根据协议约定，X006副本第362轮回主NPC“沈义兰”，自此脱离副本；正在为您取号......】
青年慢慢问：“阿絮出不来吗。”
【未检测到X006副本主NPC“杨絮”有觉醒迹象】
“不能把我换成他？”
【未检测到X006副本主NPC“杨絮”有觉醒迹象】
“......我和沈义兰的区别在哪里？”
【您是不可存档的累积性数据，简称类人型数据；副本中的沈义兰只是您的一段数据复刻】
所以在杨絮的眼里，陪在他身边的沈家大少，就是真正的沈义兰。
青年把这句话翻译过来，轻轻笑了笑。
真好啊。
【仲裁者THI--074，欢迎加入诺亚方舟】
【今天是方舟十年.......距离诺亚方舟重启还有一个月零七天】
一线白光蔓延开来，淹没了X006副本的时间轴。
THI--074踏进白光，手指微蜷，仿佛在试图留下少年的触感与温度。
那怎么会不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荒诞。太荒诞了。
他想着，无所谓地甩了甩肩，好像又变回了麟城沈家大少爷。是人人遮住眼睛赞美的纨绔混球，睁大眼睛欣赏的风流少年郎；是从墙上一头栽下去还不忘抓紧奶糖的小孩，是在漫天大火里疯着唱着的可怜人。
他琢磨着少年的音调，慢慢哼着:
“一霎时把七情俱已味尽，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
我只道铁富贵一生铸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
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尘。”
“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
他叫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
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他叫我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