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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陈年旧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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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怎么形容祝饶的体质呢?总之早几年的时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能有一百八十天在生病。
那会儿项云海还处在他过分漫长的叛逆期,照顾祝饶照顾久了有时候会想,黄心莲就算哪天真把他所有卡都冻了扫地出门,他也不用愁失业。
——他还可以选择去做护工。
祝饶像一株很难养的植物,生了一身柔软可爱的花瓣和叶子,可但凡照料得有一丝不经心,他就敢枯萎给你看。
雨天的车里不算热,但有点闷,项云海却把窗关得严丝合缝。
昂贵西装被他扔到了副驾驶,自己把衬衫袖子卷到胳膊肘,露出结实的、蜜色的小臂。
他时不时从车内后视镜看一眼后座祝饶的情况,小孩儿体温还在攀升,直打寒颤,盖了毯子仍在发抖。
刚才一上车,项云海就给祝饶换上了车上备用的干净衣物。
早两年做这种事他还不觉得有什么,如今小孩儿的营养状况跟上来了,身材单薄却不再过分羸弱、有了青年人的样子,他看了一眼觉得不太自在。
于是全程目光盯着虚空给小孩儿换完了衣服,险些把袖子套错。
此刻后座上的祝饶整张脸都烧红了,嘴唇翕张着急促地呼吸。
即便心里着急,项云海却不敢像之前那样胡闹地猛踩油门,车开得四平八稳。
事关祝饶的安全时,他永远都是那个成熟稳重、挥斥方遒的项先生。
而不是曾经的不靠谱少年项云海。
库里南拐过最后一个岔道口,驶入京郊某高档别墅区。
项云海把车停进自家车库,小心翼翼地把小孩儿连着毯子一起横抱下车。
熟识的医生已经拖着医药箱在家门口等着了,项云海朝对方点了个头算作招呼。
“免疫力不好,淋了雨一冷一热,细菌感染。体温太高了得输液退热,吊一瓶生理盐水加个左氧氟沙星。”
医生边说边熟练动作,项云海坐在床边的沙发椅上,默默看医生给小孩打上吊瓶,随后药水一滴一滴落下,顺着细细的管子流进祝饶手背上青色的静脉。
“下次注意,别再这么胡搞了。”医生临走前道,“又不是什么钢筋铁骨的硬汉,像话么?”
“嗯,多谢。——我会看紧他的。”
脚步声顺着楼梯“哒哒哒”地下去,逐渐消失,卧室里只剩下项云海和床上的祝饶两人。
已是傍晚,暴雨堪堪停歇,窗外依然黑沉,没有日光也没有月色。
项云海就这么一直在床边坐着,小半瓶左氧氟沙星下去以后,祝饶额头上开始冒出细密的汗珠,他就拿了毛巾一点点拭去。
小孩儿睡得不安稳,睫毛扑簌簌地颤动,偶尔嘴里还嘀咕两句什么。
太含糊,项云海听不清。
他只能慢慢给祝饶擦汗,摸一会儿额头,顺一下头发,尽力安抚:“很快就好了,再坚持一会儿,嗯?好不好?”
……
……
“很快就好了……”
“再坚持一会儿……”
祝饶陷入昏沉的梦里,依稀回到了2017年夏天的宁城,梧桐大道遮天蔽日,蓄了一头半长黑发的男人背着他,顺着林荫道往前走。
彼时他也在发高烧,全身冰火两重天,外边滚烫,内里又冷得哆嗦,仿佛一块渐次融化的雪糕。
身下男人的体温刚好,温温热,他紧紧扒拉在对方背上。
下巴抵在男人头顶,男人生了一头沙发,触感粗粝,像他的脾气。
他背着他,边走,边沉下性子,不厌其烦地宽慰:
“很快就好了啊,小崽子,你再坚持一会儿——”
当年的宁城还是全国四大火炉之一,有亭亭如盖的法国梧桐树冠也不好使,南方的热是如同把人扔进蒸屉里的闷热,不论阳光下阴影里。
都说青年男人约等于一个火炉,项云海现在是一个大火炉背上顶了个小火炉,在更大的火炉里烧着。
热汗顺着头顶脑门,溪流一样往下淌。
祝饶的头脑半清醒半混沌,项云海一句哄小孩儿的话颠来倒去重复了好几次,他自始至终一声不吭。
好在项云海似乎并不介意他的寡言,单口相声讲得也有滋有味。
“小崽子,你才十四就做代练,那些人没欺负你吧?”
“……”
“你打游戏技术是不错,我不行,不爱这个。”
“……”
“你打算做代练到什么时候?不去上学了么?”
“……”
“你是不是嫌我聒噪?——也对,你病着呢,应该让你安静一会儿,我就是怕你无聊。”
许久。
“不。”
“嗯?”
“……没有。”
“什么没有?”
“没有……嫌你聒噪。”
祝饶不明白,为什么项云海听了他这句话能乐那么久,还托着他的大腿掂了两掂。
“太轻了!多养养,长点肉,小崽子。”
二十郎当岁的愣头青就像山东的大葱,光长个头不长心眼儿,祝饶本来就病着,给他两下掂得脑袋更晕了。
他觉得他挺搞不懂这人的。
刚认识项云海的时候所有人都说这个男人桀骜不驯,从外表看上去也的确如此。
项云海长得很帅,祝饶人生十四年浅薄的经验里,没见过这么帅的男人。
他五官轮廓深,眉骨立体,搭配一头很摇滚的半长黑发和右耳上的两枚纯黑耳钉,说话间偶尔一挑眉,帅得气势万钧。一身皮夹克出现在祝饶跟前时,像携着滚滚春雷而来的飓风。
事实上此人的脾气也确实不好。
无论是大半夜冲进打群架的黑网吧抓人、把一群人扭送警局的时候;还是祝饶偶然撞见他跟他妈妈吵架的时候。
但脾气暴躁如项云海,对他却有十成十的耐心。
如同收敛起了爪牙的狮子,只会用生了粗粝鬃毛的脑袋,笨拙地贴蹭幼兽。
后来过了很久,项云海知道了他会弹钢琴,又问他:
“小孩儿,你喜欢打游戏还是喜欢弹钢琴啊?”
“嗯……弹钢琴吧。”
钢琴是打从祝饶有了记忆开始就在接触的东西,而打游戏是他如今赖以生存的“饭碗”。
两者他都算厉害,但也都谈不上什么主观意愿,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
他好像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
硬说的话……他有点喜欢项云海。
“那你继续弹钢琴呗?之前我说让你跟我过是认真的,小孩儿,你跟着我吧,你以后就是我弟了。
“你现在身体不好,要是实在不想去上学,就不上了吧,你就在家待着,你跟我回京城吧,我给你请最好的老师。等你的……嗯……身体好些了,再去上学,直接读大学,怎么样?”
“嗯。”
祝饶轻声应了,这一切模模糊糊朦朦胧胧,他觉得他或许并没听清项云海叽里咕噜都说了些什么。
他只是很想给他一个回应。
……
陈年的旧梦落了灰,还是太好了,不想醒。
祝饶终究是从那个南方的潮湿夏季惊醒了。
一瓶生理盐水加一瓶左氧得吊上三四个小时,项云海大概是今天神经太紧绷,这会儿趴在祝饶床边睡着了,大手还安抚地搭在祝饶的小臂上。
祝饶稍微动了动,除了还有点乏力外已经没什么难受的,烧退下去了。
没想到他刚这么一动,项云海就醒了。
男人睡得还有点迷瞪,醒了下意识地去摸祝饶的额头,哑着声嘀咕了一句:“嗯,退了。”
祝饶见他重新组合全身骨骼一般坐直起来,皱着眉按揉颈椎,一边莫名地想笑,一边心情又有点复杂。
仰赖小时候猫着近视眼看谱练琴,以及长大了在电脑前一坐就是一天地打游戏,祝饶的颈椎一直不大好。后颈跟背相连的位置凸出一块骨头。
那会儿项云海总是边嘲笑他十来岁就得老年病,边把他拽上摩托车后座,带着他,满城地找最好的老中医正骨。
如今在项云海的精心养护下,祝饶各种毛病都好了不少,也包括颈椎。
倒是项云海,迈入人生的第三十载,一个人管偌大一个公司,天天忙得像陀螺,再不是以前的朋克男青年,于是也终于跟他自己口里的“老年病”狭路相逢了。
“怎么?”
项云海见床上的祝饶神色莫测地瞅着他,问。
祝饶撇撇嘴,也不搭理他,直接翻了个身背过去。
“嗬。”项云海给气笑了,单手就轻而易举地把祝饶翻回来,“你还敢跟我甩脸子?知不知道你哥今天找你找多费劲啊?光超速给拍的罚单都七八条了,一晚回来尽收交管局短信了。”
“你才不是我哥。”
祝饶被翻了过来,挣扎无果,索性把被子拉上来,脑袋缩进去,反正就是不看项云海。
“我不是你哥谁是?”
“我孤儿,没哥。”被子里传出的声音瓮声瓮气。
项云海把小孩儿从被子里挖出来。
祝饶不爱户外运动,加上这一两年身体跟精神状态才堪堪好些,项云海自然也不放心他到处跑,因而常年在家捂着,皮肤有点苍白。
苍白的脸上红红的鼻尖很明显,像在雪地里扔了一枚杨花萝卜。
项云海是不细心,倒也不是木头,养了小孩儿这么多年,这要还看不出小孩儿在闹别扭,要么就是眼瞎,要么就是脑残。
“闹什么别扭呢?是不是雨下太大了,又雷鸣电闪的,害怕?怪我没早点儿去接你?东三环真的是堵,又下雨,路况太差了。我已经比预计出发时间提前了,还是给堵路上,后来又追尾了,真不是故意的。
“我保证,下次再有这种天气肯定再提前点儿,预留充分的时间,好不好?”
祝饶说:“再提前,你这午饭还吃不吃了?你总不能吃一半就跑,把人家约会对象一个人扔那儿吧?人家肯定得不高兴。”
项云海没嗅出祝饶话里分明的酸味,还在当固定答案填空题解答:
“那不会,人徐小姐挺客气的。我今儿还跟她聊你了,我说我有个弟弟在首音钢表系,现在做职业钢琴家呢,她特别感兴趣,跟我要了张你月底音乐会的票。
“后来暴雨下大了,我说你还在学校,她还催我快点去接你,人不错。”
其实对那位徐小姐,项云海谈不上喜欢不喜欢。
就是一个相亲对象,或许也是未来的结婚对象,总之家里人乐见其成,他也没什么不能接受的。
他们这个圈子,谁不是强强联合?这不是什么稀罕事。
所以他说这番话的重点并不在于夸赞徐小姐,他的重点是“她要了你音乐会的票,她对你感兴趣,她有品。”
就像拿了颗宝贝珍珠四处与人展示的人,回来对夸奖他的珍珠的看客侃侃而谈,明面上是在说看客,实际不过是隐晦地炫耀自己的宝贝。
可是听到祝饶耳朵里,重点就成了“她很客气,她好大度,她人不错。”
隐秘的得意与炫耀未能传达,毕竟在祝饶自己眼里,他也算不得什么宝贝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