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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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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亲人去世之后,阿尔敏·阿诺德离开了家乡,去莱特蓝进修绘画。
离开前,他变卖了微薄的家产,决定永远都不回来。
02
考上美术学院之前,阿尔敏·阿诺德在莱特蓝的郊外一处农场工作,用最简单的体力劳动换取最基本的生活物资。
在这座农场上,还有一个和他很像的人。她来自另外一个国家,来莱特蓝攻读法律。她叫阿尼·莱恩哈特。
阿尼·莱恩哈特是一个很沉默的人,因为已经考上了学校的缘故,她只在周末做工。即便是这样,她也总是面露疲态。
“学校的课业很重吗?”这是阿尔敏和阿尼说的第一句话,那时候,他们正背对背坐着给奶牛挤奶。
“啊?”背后的人在听到他说话之后停下了动作,侧过头来看他,似是不太确认和她说话的人究竟是谁。
“因为我看你好像总是很累的样子。”阿尔敏说。
“还好。我只是懒得多说话而已。”阿尼回。
阿尼·莱恩哈特的确是一个很沉默的人。
她和阿尔敏住在同一栋小房子里,这栋小房子被农场主用薄木板隔成了三个小房间,两间留来住人,一间用来放杂物。阿尔敏和阿尼住隔壁,薄木板不隔音,晚上睡觉时翻身动作重些都能被隔壁听到,可即便如此,阿尔敏也很少听到来自隔壁的动静。
“你跟我想象中的法学生相差很多。”阿尔敏说。
“为什么这么说?”阿尼问。
“诶?你居然会回应我的话。”阿尔敏有些惊喜,“就,很不一样啊。法学生也好,律师也罢,总是趾高气昂的,而且还很能言善辩。但阿尼你完全不是这样的。”
“我是什么样的?”阿尼随口问道。
“你比他们要更温柔。”阿尔敏说。
听到这话,阿尼不由得转身看了背对自己坐着的阿尔敏一眼。
“我这样说会冒犯到你吗?”阿尔敏问。
“不会。”说完,阿尼回过头,继续忙了起来。
“那就好,我怕我的评价会影响到你,总觉得律师还是更威严一些,甚至是可怕一点才好。”阿尔敏说。
“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阿尼问。
“因为要在法庭上和别人唇枪舌战嘛,气势强一些才能胜算大一些。”阿尔敏说。
“也不全都是这样。”阿尼说。
“嗯,感觉阿尼就算是一直温柔下去,也能当一个好律师。”阿尔敏说。
“为什么?你这么肯定吗?”阿尼问。
“因为你很刻苦啊,晚上总是学习到很晚,而且看书时也很投入。之前有一次不小心看到阿尼的书,发现上面做了很多的笔记,还写了很多思考的内容。我想,阿尼在学校里应该也是好学生吧。”阿尔敏说。
阿尼在学校里确实是名列前茅的好学生。
“只靠这些就推断出这些,也太主观了。”阿尼说。
“不只是这些啊,”阿尔敏说,“阿尼书本上那些和案件有关的笔记让我觉得阿尼是一个很有同理心的人。”
“法不容情,光有同理心可没法成为一个好律师。”阿尼说。
“那现在看来阿尼不光有同理心,还很有原则,离好律师更进一步了哦。”阿尔敏说。
阿尼似是有些不悦,“你一个劲儿地恭维我,让我没法跟你好好说话。”
“我恭维得有理有据啊。”阿尔敏笑道。
03
阿尼的话逐渐多了起来,阿尔敏的日子也终于开始变得不再无聊。
六月的时候,阿尼放了暑假,刚好农场里的活也多了起来,她和阿尔敏开始了超负荷地体力劳动。
农场里种了很大一片蓝莓,已经到了成熟期。阿尔敏和阿尼两人白天采摘,晚上打包装箱,然后在夜里将装好箱的蓝莓送上车。如此繁重的工作,因为多了陪伴,竟让阿尔敏从中体会到了乐趣。
最后一批蓝莓采摘结束的那天,阿尔敏和阿尼两人结伴去了城里。阿尼去拿之前委托裁缝定做的衣服,阿尔敏去画速写。
拿完阿尼的衣服之后,两人去了一家小酒馆。平时阿尼去上课的时候,阿尔敏也会来这个地方。他会找个位置坐下来,然后埋头画这店里来来往往的人。
今天,他们选了一个最角落的位置。酒馆里光线并不好,但这并不影响阿尔敏的热情,坐下之后他的笔就没有停过。
阿尼不想打扰他,安静地坐在他的对面,托着腮,看窗外的行人。近日累积的疲惫在一小杯酒精的煽动下很快爆发了出来,困意侵袭上来,她不知不觉地闭上了眼睛。
04
意识飘然而去,阿尼睡着了。
睡梦中,她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战乱的家乡,耳边响起炮火轰鸣、房屋倒塌的声音。梦境如同粘稠的血水,要溺死被裹挟在其中的阿尼。她挣扎着想要醒过来,却不得其法。
“快跑。”
梦中有人说话,这话在记忆中出现过无数次,太多人讲过这句话,以至于阿尼早已分辨不清说话的人是谁。
“快走啊!”
手臂被拽住,阿尼总算从梦中醒了过来,才发现讲话的人是阿尔敏。
“快。”阿尔敏压低声音,用眼神示意酒馆后门的方向。
阿尼这才意识到酒馆里发生了什么,有人在闹事。
不安的情绪早已蔓延到了多个国家,暴乱事件时常发生,这间酒馆也在不经意间被卷进了时代的不安情绪中。
阿尼和阿尔敏猫着腰,想偷偷溜出这混乱中心。然而等他们走出后门之后,却撞到了一个守在后门的大汉,他们不知道彼此是谁,但是双方眼神一对,就把彼此确认成了敌人。
阿尔敏没来得及反应,阿尼的拳头就已经砸到了那人的鼻子上,在这突如其来的一记猛击之下,身形是阿尼两倍大的人应声倒地。
“走。”阿尼拉起阿尔敏,两人在暗流涌动的街道上狂奔起来。
阿尔敏从没想过自己还能跑这么快,在阿尼牵起他的手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好像长出了一双翅膀。
05
他们被告知不能再随便去城里了。
邻国的战火已经烧到了莱特蓝边境,莱特蓝军方刚发布了最新的征兵动员消息。因为征兵的条件并不公平,引起了很多人的不满,所以现在处处都在闹事。
阿尔敏和阿尼只能待在农场上,继续他们夏天的劳作。
春天的时候,阿尔敏在蓝莓园上种过一行向日葵,现在那些向日葵已经长得比人还高了。
顶着花盘的向日葵在地势平坦的农场上格外突出,农场主每天都在琢磨要不要把那些碍眼的玩意儿砍掉,他不喜欢向日葵。阿尔敏一点儿也不着急,好像根本没有捍卫他那些向日葵的打算。
某天早晨,阿尼碰到了从蓝莓园回来的阿尔敏。他的手上拿着好几棵长势不好的向日葵,别的向日葵已经开始结种,它们依然只开了巴掌大小的花,有的甚至还只是个拳头大小的花苞。
“摘了做什么?这些还没长好呢。农场主不让种了?”阿尼问他。
“农场主那些话都是说着玩的,他没打算真的把向日葵砍倒,他养的那一群豚鼠,还等着向日葵花籽改善伙食呢。”阿尔敏说。
“那他可真是够烦人的。”阿尼说,“每天都要说那么多废话。”
“他有些老了,老人无聊的时候总是爱说话。”阿尔敏说。
“那你摘这些干什么?”阿尼问。
“我估计这些也来不及长大了,所以干脆砍掉,拿来当静物练习的素材。”阿尔敏说。
“这样啊。”阿尼说。
虽然住在一起,但是阿尼很少看到阿尔敏画画,之前在酒馆时是第一次,现在是第二次。
阿尔敏画得比阿尼想得要更好,阿尼觉得他应该是那种会躲在同学后面偷偷用功的狡猾之人。但是转念一想,似乎也有自己很少关注他的原因在。
“怎么样?美术学院考上了吗?”阿尼问正在摆静物的阿尔敏。
“嗯,考上了,如果顺利的话,应该很快就可以去上学了。”阿尔敏说。
“都没怎么听你提过。”阿尼说。
“因为没什么好说的嘛,”阿尔敏说,“而且,以现在的局势看,能不能去还两说呢。”
眼下确实是这样,战争波及的范围越来越广,谁都不能保证明天这里不会沦为战场。
“有考虑过回去吗?假如这里变得不再安全的话?”阿尼问。
“没有。”阿尔敏说,“家乡已经没有亲人了,回去也是一个人。”
“至少安全一点儿。”阿尼说。
阿尔敏摇头,“哪儿都是一样的。”
阿尔敏和阿尼还没有向彼此介绍过自己的家乡,但实际上他们都知道对方来自哪里。
06
阿尔敏和阿尼都是艾尔迪亚人,而艾尔迪亚是一个好战的民族。
多年内战,让艾尔迪亚民族内部彻底分裂,一部分人留守故土和其他民族的人建立了新的国家——马莱。另外一部分人分裂了出去,带着昔日的战争荣誉退守到了帕拉迪岛上。
眼下东洋国的复国战争已经席卷了大半个大陆,帕拉迪岛一直在背后默默支援着东洋国。而马莱、莱特蓝等其他国家已经建立了同盟,要联合起来对付东洋国。
马莱和帕拉迪岛之间的仇恨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加深,在如今的紧张局势下,这份被压抑了多年的仇恨如今也开始蠢蠢欲动了。许多人都预测,这两者之间终究还会再有一战。
阿尔敏和阿尼同样这么觉得。
和平都是暂时的,要不了多久,帕拉迪岛和他们此时所在的莱特蓝,就会加入战争,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07
“我好像从来没见过你画彩色的画。”阿尼说。
“也有在画,有的是在阿尼出去上课的时候画的,有的是去雇主家里帮他们画,所以阿尼很少看到。阿尼要看我画画吗?”阿尔敏说。
“反正今天刚好闲着没事。”阿尼说。
“既然这样,我干脆把阿尼也画进画里好了。”阿尔敏说。
“诶?”
阿尼还没有从惊讶中走出来,阿尔敏已经开始思考构图了:“想把阿尼平时看书的样子画下来。”
话说到这里,阿尼也不好拒绝了,她把自己当成人偶,任凭画家安排自己的位置。
阿尔敏前几天将杂物间收拾了一下,里面原本放着的一些东西被他拿去了谷仓,空下来的房间被他收拾成了一个小小的客厅。
他在窗户下面靠墙放了一张旧桌子,又不知从来找来了一块桌布铺在了桌子上。这么简单一收拾,原本狭小又杂乱的空间立马就宽敞了起来。
阿尼被他安排坐到桌子侧面,阳光从窗子里照进来,给阿尼的身形轮廓围上了一圈金色的光。阿尼在阿尔敏的安排下摆出了自己的书,阿尔敏让她像平时看书时那样,自然地看着就好。
但是,越是刻意去表现自然,越是拘谨,越是做不出平时的样子。阿下意识地搓起了书角,将原本板正的书角揉得软软的。
阿尔敏站在她旁边,仿佛什么都没有察觉到。他静静地摆弄着那些刚砍下来的向日葵,动作细致,像是每片叶子都需要被整理到位。
阿尼能闻到新鲜向日葵的青涩气味,和那清新气味一起的,还有来自于阿尔敏身上那少年人独有的热意。虽然两人隔着一段距离,但阿尼仍觉得自己好像感受到了对方的体温。
过了一会儿,似乎是意识到自己摆放静物的时间的确是长到有些不合理了,阿尔敏才终于放过那些已经被他捏得有些发软的叶子。
他缓缓退后,退到刚支好的画布前。画布几乎被他支到了门口,但是由于房间太过狭小,所以即便如此,两人之间的距离依旧不是很长。阿尔敏还是能看得清阿尼那长长的浅色睫毛。
阿尼头发颜色浅浅的,皮肤颜色也是浅浅的。在阳光下的时候,阿尔敏总觉得她会在下一秒和阳光融为一体。因为她总是那样的耀眼,如果圣经里对天使的描绘能更细致一些,那它大概就是阿尼在阳光下的样子吧。
此时阿尼坐在室内,她背光的那一面比以往更有实感,也让阿尔敏觉得更加亲近。
退回到画布前的阿尔敏更加光明正大地看起了阿尼,而阿尼好像没有察觉画家的视线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仍旧在看着自己面前的书。她纤长的手指捏起了一页书角,透光的手指在阳光下如同温润的红玉,如果书页有感觉,那么此时此刻书页也会觉得自己幸运吧,阿尔敏想。
桌子上,除了阿尼和阿尼的书以外,还有那一束插在花瓶里的向日葵。
向日葵的黄色花瓣也和阿尼的头发一样,能在阳光下变得格外耀眼。而且向日葵很高,摆在画面里总是会把画面拉得很长,而把画面一角的人衬得很低,阿尔敏盯着那花束看了一眼,果断决定将花瓶从桌子上挪到桌子底下。
如此,画面里唯一耀眼的就只剩下阳光下的阿尼了,而那本该作为主角出现的向日葵则变成了一个躲在角落里,想要偷偷窥见阿尼的一个配角。
08
阿尔敏决定在夏天结束之前把画画完,阿尼的期待则比他低得多。
夏天的农场很忙,留给他画画的时间并不多。阿尼觉得,能在秋天看到他的画就已经足够让人感到惊喜。
然而即便是秋天,也是高估了现实之后做出的、不切实际的期待。
夏天还没结束,阿尼就收到了来自故乡的信,战争进程比她想得还要快,如今马莱已经开始向五十岁以上的人征兵了,她那个身有残疾的养父也在征兵之列。
她应该回去了。
在她把这个消息告诉阿尔敏的时候,阿尔敏心里装了无数个让她留下的理由,但是最终却一个都没能说出口。
“可是,我给你的画还没有画完。”
阿尔敏将心中的万千思绪拧成这单薄的一句话,他怕自己的话影响到阿尼,又期待自己的话能让阿尼留下。
“我会回来的。”阿尼说。
这个回答让阿尔敏有些失望,他沉默了许久,只说出一个干巴巴的“好”字。
09
阿尔敏的向日葵赶在阿尼离开前成熟了。
他们一起收割了那些向日葵。新成熟的向日葵还带着水汽,得晒干了才能保存。这是他们一起做的最后一件工作。
他们把葵花籽铺在小屋前的空地上晒着,新鲜的葵花籽没什么味道,吃起来也没什么意思,但是阿尔敏却一颗接一颗地剥开了那些葵花籽的皮。他不说话,也不去看阿尼,只是埋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阿尼在他旁边玩葵花籽,像小孩玩沙子那样,抓起又放下,抓起又放下,抓起又放下……
阿尼觉得,自己和阿尔敏似乎也算不上什么很特别的朋友。普通朋友之间应该是有更多共同话题,应该有更多的共同经历,甚至应该更加亲密。她和阿尔敏之间有这些吗?似乎没有。他们两个好像仅仅只是在这个混乱的世界里,偶然地相遇了,仅此而已。
可是,离别的痛苦又是那样的真实。
“等你回来时,农场上估计就又要多出一批小羊了。”阿尔敏对阿尼说。
羊的妊娠期有五个月,在阿尔敏的预想中,这场战争最多只能持续五个月,再多也不能超过半年。他讨厌战争,所以希望战争能早点结束。
“那剃羊毛的时候劳动量就又增加了。”阿尼顺着他的话讲下去,像是认同了他关于战争的预测。
“也许那个时候阿尼可以找到一份更轻松的工作,那样的话就不用起早贪黑地在这里出卖劳力了。说不定农场主到时候还会大发善心,多雇一些工人来,那样的话,就算阿尼继续回到这里工作,也不会像现在这么累。”阿尔敏说。
“那样当然更好了。”阿尼说。
“阿尼。”阿尔敏突然语气认真地叫起了阿尼的名字。
阿尼心底一颤,瞬间紧张了起来。
“怎么了?”她问。
“你会回来的,对吧?”阿尔敏问。
阿尼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的问题,她当然想回来,从情感上来讲,她恨不得这次回去只是一次简单的探亲,只过个几天就回来。但是,理智却告诉她,现实不可能会像她想的这样顺利,或许再过五个月,她也不会回来。
但是她还是跟阿尔敏说了“是,我会回来的”。
10
阿尼离开那天,是阿尔敏去车站送她的。
临走时,阿尼带走了一些已经晒干了的葵花籽。
阿尔敏跟对她说,向日葵很好种,几乎是落在泥土里就能活,它们会自己循着阳光的方向拼命生长,直到结出果实。阿尼把装种子的纸袋放在衬衫口袋里,贴身放着,她答应阿尔敏,到了合适的季节,她会在家乡种下这些种子。
离分别越近,两人之间的话就越少,直到阿尼登上火车时阿尔敏才想起来自己还有一件事没来得及做。
他将一直随身携带的速写本拿出来,从里面撕下了一页。那是那天他在酒馆时偷偷画下的阿尼,一页四联,画着阿尼四种表情神态。
“临走前终于看到你给我画的画了。”阿尼接过那一页纸的时候,她的手都在发抖。
“请你一定要回来。”阿尔敏在车门前拥抱了阿尼。
这是他们以前从未做出过的举动,但是发生得却无比地自然,阿尼也拥着他,像是在跟恋人告别。
11
战争的残酷程度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阿尼离开的第六个月,莱特蓝全面沦陷。军队开进城里的那一天,阿尔敏的学校停课了,他带着自己的东西回到了农场上。
外界一直有不好的消息传过来,反东洋联盟节节败退,主力已经退回到了马莱本土,并且还在不停后退,等到退无可退,联盟就彻底输了。
和外界的动荡比,沦陷区好像陷入了停滞。
已是深冬,整个兰特蓝都变成了灰色,农场上也是草木凋敝,一片肃杀。
东洋复国军的军官征用了农场,要求他们每天为军官们送去食物。因为这事,农场里的人各个愁云惨淡,死气沉沉。
阿尔敏期待着的小羊已经出生了,那一批一共出生了三十多只小羊,但是只活下来了一只,其他的都在复国军进城那天变成庆功宴上的美味佳肴。
剩下的那只还是因为腿部有残疾,那些人没看上,才侥幸活下来的。但是农场主说,那只小羊太虚弱了,它活不过莱特蓝寒冷的冬天。
阿尔敏怕它冻死,就每天晚上把它带到自己屋里睡,在他的照顾下,小羊活了下来。
某天中午,阿尔敏带小羊出去晒太阳,农场主看到了在干草垛里打滚的小羊。他把小羊捞到手里,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如今这世道,人命贱得跟粪土一样,这小畜生居然还能有这种好命。”
“没死就好好活着呗。”阿尔敏接过农场主放下的小羊,从头到尾抚摸了一把。
“继续这样下去,我们都会死的。”农场主说。
12
复国军很快就掏空了农场的物资,连阿尔敏养活的那只残疾小羊也上了他们的餐桌。最后,整个农场只剩下夏天时收获的那一小袋葵花籽。
寒冬过去之后,战局发生了反转,反复国联盟军又加入了新的成员,如今已经开始反败为胜。城里的人都在猜复国军们的撤退日期。
阿尼她应该开始胜利了吧,阿尔敏想。
阿尔敏收不到阿尼的来信,只能从报纸上获取零星和前线有关的消息,他总是更倾向于将捷报和阿尼联系在一起,尽管这毫无道理。
春天再次来临时,阿尔敏把仅剩的几颗向日葵种在了蓝莓园旁边。
他给阿尼的画早已画好,现在被他收在木条箱里,放在了阿尼之前住的房间中。他在等向日葵开花,也许等向日葵再开花的时候,阿尼就能回来。等阿尼回来,他会把画好的画给阿尼看,然后他们还会像之前一样,一起收割向日葵。
13
反复国联盟的反击战同样不顺利。
复国军不知从哪儿又调来了军队,源源不断地往马莱与莱特蓝的边境增派。于此同时,占领了莱特蓝的那支复国军也进入了备战状态,准备前往边境支援。
复国军在莱特蓝的国土上进出自由,这一幕幕画面刺痛了莱特蓝人的情感和尊严。在驻军赴战场前线的那个晚上,一群莱特蓝人趁着夜色潜入了被驻军将领征用的那处住宅,成功刺杀了统治这座城市三个月的将领。
那个夜晚,整座城市都陷入了混乱。
复国军在城中四处抓人,搜捕范围甚至蔓延到了阿尔敏所在的郊外农场。
手无寸铁的普通民众被士兵押送去了前线。阿尔敏对刺杀事件一无所知,跟着队伍走了整整两天,才终于从其他被抓的人口中知道这事的来龙去脉。
阿尔敏不知道这些人到底要怎么处置自己,但他确信,自己不会再有回去的机会了。复国军应该会让他干一些送命很快的工作,比如说排雷什么的,并且不会让他有接触到武器的可能。
事实也的确如此。
复国军要渡过一片雷区,去支援某一支被围困的军队。为了渡过雷区,复国军用绳索将抓来的人连在一起,让他们排着队走在队伍的前面。有人死了,排在他后面的人就顶上。
在这样的高压与恐惧之下,很快便有人采取了反抗行动。走在队伍中间的某个人突然回头,发疯一般地冲向走在他们后面的复国军。其他人在这人的带动下,也加入到了反抗的阵营中。
受制于周围的环境,复国军们的反击有些束手束脚,这让他们陷入了劣势,有不怕死的人直接抱住复国军滚到地上,故意引爆地雷,跟这些人同归于尽。
阿尔敏被反抗的人群裹挟着,他没有力气挣脱绳索,更没有力气主导其他人的动作。他像一只羊羔一般,被人群牵着四处冲撞。
周围的各种声音让阿尔敏觉得天旋地转,他倒了下去,然后不停有人从他的身体上踩过,他眼前一片漆黑,分不清踩踏他的人究竟是敌是友。
14
倒下的那一刻,阿尔敏以为自己的生命会就此终结,然而命运却给他留了和世界告别的时间。
周围没有其他活人。死去的复国军和莱特蓝人堆叠在一起,生前互相憎恶着的人如今死在了一起,假如人在死后真的有灵魂的话,此刻,他们的灵魂估计正在看着自己的尸体生气吧。
不过,就算他们会生气,阿尔敏也只能表示爱莫能助。一颗子弹打中了他的腹部,此时的他已经没有力气去为别人整理仪容了。
临死前,阿尔敏突然回忆起了看过的征兵宣传语。那些宣传语写得很是感染人心,仿佛只要上了战场就能立马获得勋章和荣誉,然后名利双收,光荣地回到家乡成为英雄。
可是事实上到底有多少人像他一样,非常草率而随便地就葬送了生命呢?这个问题的答案估计没人知道。
阿尔敏不知道自己的死亡会对这场战争起到什么作用,也不想去思考这个问题。
临死前,他从怀里掏出了随身携带的纸和笔,留下了自己的遗书。他的双手已经不听使唤,所以他只能尽量写得简短一些。等他写完时,他的双眼已经看不见了。
最后的最后,他把遗书放进了自己衬衫胸口的口袋里。他希望有人能在自己的尸体上发现这封遗书。
15【战后·马莱·向日葵】
战后最要紧的事就是处理战场上的尸体,一群还未来得及参与战争的新兵得到了这条命令。
这些新兵没有经过战争的洗礼,对尸体的接受程度还很低。在看到一堆散发着浓烈腐臭,难以辨别长相的尸体之后,一个愣头青立刻弯下了腰,开始干呕。
带队的老兵看到他这幅德行,立马一脚把他踹开,让他自己找个地方吐干净了再回来,别把环境搞得那么恶心。
被踹了的新兵捂着嘴,委屈巴巴地往远离尸体的方向走过去。
在他吐得快要虚脱的时候,他看到了不远处的树林里长着一丛茂盛的黄色花朵。好奇心驱使他往花朵的方向走了过去。
那是一丛向日葵,因为生在缺乏阳光的树林里,所以长势很不好,但是它们还是挣扎着开出了细弱的花朵。
新兵想摘一朵,闻一闻,好驱散一下心里的呕意。他走向花丛,不料一脚陷进了“烂泥”里。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脚,却看到脚下踩着的是一只裸露的手骨。
他惊慌失措地大叫了起来,呼喊声引起了老兵的注意,老兵火急火燎地冲过去,却只看到被吓得屁滚尿流的新兵坐在地上大喊大叫。
“你在鬼叫什么?”老兵很是不耐烦地问。
“有尸体。”新兵说。
“当然有尸体了!你以为你是来干什么的!给我站起来!”老兵上前,一把将瘫倒在地的新兵拽了起来。
老兵拨开那些向日葵,看到了被向日葵掩盖着的那具有些娇小的尸体,那明显是一个女人的尸体。
向日葵是从她的身下长出来的,有些茎叶甚至穿透了她的身体,老兵将向日葵拔掉,把尸体从向日葵的根和茎叶中解救了出来。
“花种子是她死前带在身上的吗?”新兵此时凑了过来。
“别废话,上来搭把手,找找她身上有没有铭牌什么的。看看她叫什么名字。”老兵说。
“啊?”
“啊什么?赶紧的。”老兵催促道。
新兵硬着头皮,掏起了尸体的口袋,她的口袋是空的,里面什么都没有。但是他发现了掉落在尸体身边的那只用来装向日葵种子的小袋子。那个袋子已经被泥土和血液染得不成样子,但是捏起来明显能感觉到它里面装着东西。
新兵小心翼翼地将里面装着的东西捏了出来,那是一张被叠得整整齐齐的防水纸。防水纸里面包着什么,展开之后发现是一张画着少女的素描。素描的背面写着一行字:我想回去,种下你给我的向日葵种子。
“这说的‘你’是谁?恋人还是亲人?”新兵看着那张纸问。
老兵叹了口气,“不知道,放回她身上吧。有找到她的名字吗?”
“没有。铭牌似乎被她弄丢了。”新兵说。
“那只能回去对照着名册查了。”老兵说着蹲下身来,对着躺在地上的尸体道,“安息吧,我们会把你送回家的。”
16【战后·莱特蓝·遗书】
我有一位名叫阿尼·莱恩哈特的恋人,复国军入侵莱特蓝这年的六月,她离开莱特蓝去了马莱。她应该也在这个战场上,如果有人看到了这封信请替我转告她,给她的礼物我已经准备好,就放在她之前的房间里。
我的名字是阿尔敏·阿诺德,是一位寂寂无名的画家,我没有家人,在世界上无牵无挂。但是,离开莱特蓝前,我种下了一排向日葵,此时此刻,我无比挂念那些向日葵,我想和她回到莱特蓝等待那些向日葵成熟。
17【尾声】
名为战争的死神,践踏了整个世界,将战时人们的生命、情感、灵魂,以及一切存在过的痕迹都踩得四分五裂。战后的人们无论怎么努力,也永远无法再拼凑出完整的他们。
战后的人们不会知道她活着时最想见到的人是谁,也不会知道她最想回的地方是哪儿。
可是,假如向日葵有记忆的话,向日葵不会忘了她想去的地方和想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