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0、薛复 ...
-
薛复整了整衣领,缓缓站起身,走到宽阔的房间中央。
两名清秀女子弯着腰,双手捧着湿帕、皂靴凑上前来,服侍他洗漱。
薛复没有看她们。他的目光落在身前的男人身上,淡淡道:“今日进城?”
侍卫长身形魁梧,身着甲胄,腰悬长刀。他不咸不淡地抬手一拱,声音也是淡淡的:“倘若公公同意,今日夜间即可抵达洛阳。”
薛复呵呵一笑,意味不明地问:“你没有什么想说的?”
男子的视线扫过两个年轻女子。他沉默少息,随即垂下眼睑,神情自若:“并无。”
薛复盯着他看了一阵,终于随意地挥挥手,示意他退下。
他盯着对方的脚步,见那道身影缓缓退去,将房门轻轻合上,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不屑的哼笑。
他自京城南下,历时一月有余,这个碍眼的家伙就在身边恶心了他一月多。
若非此人出身左右卫,即使有些官职在身,又岂能叫他容忍许久?
不过这毕竟是皇帝的恩宠,也轻慢不得。
薛复转过思绪,伸手轻轻摸了一把身侧的姑娘,听见一声胆怯的轻呼,他顿了顿,猛地揪住对方的头发。
天高皇帝远,持节巡天下……薛复得意地想,这才是人间乐事。
年轻的侍卫长出了门,院外聚着一群铁甲闪闪的汉子,见他来了,都连忙凑上前:“今天咱们是不是该走了?”
从京城南下至武德,薛复那个要死不活的速度,搞得他们实在心焦又无奈。好不容易加快些进度,谁都想赶紧安顿下来。
侍卫长看着他们期待的眼神,笑了笑:“薛公公没说什么,我们今日就出发。”
几个年轻些的男子开心之余,又有些担忧:“他可别是憋着坏……”
“不至于。”侍卫长幽幽道,“这还没到呢。”
薛复再怎么荒唐,也不会拿自己的命开玩笑。尤其如今离京越远,他越不会突然发难。
倒是真正抵达那一刻,那才是薛复翻旧账的时候。
他没有把这些设想告诉大家,很快重新恢复认真严肃的表情:“再等一个时辰,到时间我们就出发。”
“好嘞!”
几人对视一眼,同时露出郁闷的表情,嘀嘀咕咕地站在院外,开始站岗。
侍卫长拔腿往外走了几步,他忽然又想起来什么,转身看向最年轻的少年,问道:“我记得齐侍郎的妻儿都已回洛阳?”
少年思索片刻:“只是齐四郎回去了,齐三郎还在青崖书院读书。”
侍卫长喃喃道:“这倒是……”
细数洛阳城达官贵族,就会发现其中多是老弱妇孺。最显贵的三个家族,都并无青壮在乡。
少年看出长官的愁闷,疑惑问:“郎君,你担心什么?”
侍卫长看了他一眼,实在说不出口,他觉得自己已经把薛复那个小人得罪透了,对方早晚报复。
要找个大腿抱抱,这种事情和他的面孔不太相符啊。
少年见长官沉默不语,眨眨眼道:“郎君……”
侍卫长猛地回过神来,随手拍了拍少年的肩头:“不用你。”
少年“哦”了一声,埋头跟着长官走出院落。
封丘本是小城,薛复昨日抵达,整个城里惊动一夜,如今才逐渐安宁下来。
在阳光下,侍卫长身上的甲胄显得格外耀眼。他不自觉地看了一眼自己的佩刀,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清晨的封丘像一座死城。
侍卫长环视一圈,空旷的街道上,偶有几个老者挑着担子走过,朝他看来的视线里,隐隐带着压抑的恐惧。
他站在门口,侧头看见两侧的立柱,上面贴着一张的告示,写着龙飞凤舞的大字。
他在心中轻叹一声,正要带着少年离开,忽地听见远处传来一阵清脆的马蹄声。
顺着这阵声响看去,只见街道尽头出现一辆摇晃的马车,马车前,坐着个广袖宽袍的老人。
少年的目光顿时被来人吸引,正要细看,就被侍卫长轻轻拍了拍后背。
马车一路疾驰,强撑着没有散架,艰难停在两人面前。
那老人从马车上一跃而下,看得两人心惊肉跳,只想上去扶住他。
老人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袖袍一摆,道:“苗都尉,何时动身?”
苗辉垂眸道:“请太尉稍待片刻……”
话未说完,老人挥袖打断了他:“我进去找他。”
他似乎对这条路十分熟悉,直截了当地闯了进去。
苗辉阻拦不及,只能徒劳地跟在背后,眼见着对方一脚踹开院门,在卫队众人惊惶的视线中,大摇大摆地走上前。
无人敢拦,都将迟疑的目光投向紧随其后的苗辉。
苗辉:“……”
他挣扎一瞬,正要发话,身后的少年猛地拽紧了他的衣袖,压低声音道:“郎君。”
苗辉看了他一眼。
短暂的时间里,老人已经踢开了房门,堵在门口问:“薛公公可起身了?”
苗辉只觉得心口一阵窒息。
他缓步走上前去,宁静的院落里,他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隔了很久,才有一道似笑非笑的答话声:“原来是国丈。”
霍太尉神情淡淡,虽然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话语声却并不客气:“薛公公,光天白日,怎的迟迟不起身呢?”
床帷微动,从里面缓步走出一个瘦高的男人,正是薛复。
薛复的目光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与霍太尉对视一瞬,撇了撇嘴角:“可以动身了。”
霍太尉呵呵一笑,转身走了出去,嘴里喃喃道:“似乎听到了狗叫……”
“……”苗辉脸色铁青,假装自己不存在,内心绝望地叹了口气。
霍太尉跨出门槛,冲追到门外的少年微微一笑,毫不客气地阔步离去。
……
齐璞随手捡起桌上的物件,在手心里仔细观察片刻,淡淡道:“一些随身物品而已。”
赵锐探过头去,认真盯了一阵,却什么也没有看出来。他转过脸,在贺笃的眼神中看见了同样的茫然。
齐璞没有过多解释,从满桌子琳琅珠宝中,翻出最繁复的一个,推到边缘处。
“这是程家人的牙牌。”齐璞幽幽道,“他们一向如此奢丽,回头扔到薛复的路上。”
赵锐猛地一怔,听出来齐璞的意思,轻声道:“阿郎……”
齐璞平静地看向他,缓缓道:“总不能只让我们一家出头。”
贺笃似懂非懂,此刻也激动地开始发言:“阿郎要拖其他人下水?!”
赵锐看着他那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直想给他两拳。
齐璞轻笑一声,他拍了拍贺笃的肩头:“洛阳世族本是一心。”
伏击薛复,这不是一个人的事情。事发之后,皇帝追究起来,难道还能给他们把柄吗?
赵锐沉默片刻,提出疑问:“阿郎为什么不选乔家?”
程家人奢靡非常,但在洛阳,家世可以算是非常普通,谁能相信他们有这样大的胆子?
齐璞道:“就是普通,才更好用。”
按照贺六郎的说法,薛复此人阴险、多疑,他也绝不会相信仅是程家所为。
对着贺笃似懂非懂的模样,他大概讲了一些自己的想法。
说罢,他又道:“七郎,你不用管我了。我身体不适,这次不能跟着你们,你先领人去封丘……”
赵锐迎上齐璞的视线,看见了彼此沉静的目光,只是一眼,两人此刻都心知肚明。
没有人理会身边的贺笃,赵锐在短暂的沉寂之后,猛地站起身来,双手抱拳,声音清冽:“必不负阿郎所托!”
齐璞虚虚托住他的手腕,声音柔下几分:“去吧。”
赵锐很快出了门,齐璞坐倒在宽大的椅子上,一阵深深的叹息后,他听见身边的贺笃问:“阿郎?”
齐璞转过头去,看见贺笃疑惑而雀跃的目光。
他沉默片刻,道:“大郎,你与我出门去吧。”
贺笃欢天喜地地应了下来,两人上了马车,从侧门缓缓驶出。
齐璞裹在厚重的衣袍中,因为廖大夫亲口认定他体虚,这段时间他一直穿的很厚,下巴埋在衣领下。
贺笃坐在前面,沿着半开的车帷,悄悄看向齐璞。
他看见齐璞紧紧皱起的眉头,眉眼里是一些复杂的情绪。
正要驶过侧门巷道,不远处忽地传来一阵清脆的脚步声。
齐璞被这阵声音惊动,侧过身子拉起窗帘。只见到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紧紧跟在车后,喊了一声:“阿郎——”
“……”齐璞深吸一口气,探出身子,道:“大郎,停下。”
贺笃没有看见来人的模样,他顿了顿,拉紧缰绳,马儿很快停在巷道中央。
那人疾步走上前来,额头浸出深深浅浅的汗珠。
齐璞伏在窗沿上,犹豫地看了他一眼:“你又逃课了?”
齐英并不善于运动,刚才小跑的一段路,让他有些呼吸不畅。
“阿郎。”他好不容易理顺了气息,却并没有回答齐璞的问题,“我想为你做事。”
齐璞沉默了。
齐英当然是他的至交亲朋,从北至南,千里奔波,这样长的路,也是两人一路相伴而来。
可是齐英是读圣贤书的君子,他更不想让他卷入这些事情。
他有自己的私心,但只限于对外人。
思索间,齐英拽住了马车外垂坠的红缨:“阿郎与我说过,今上终有……的一日。”
他警惕地看了贺笃一眼,一些不能为外人听见的字眼,都被他含糊地吞进喉咙里,认真道:“愿为阿郎赴汤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