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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梦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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逼仄的小屋子里,众人围坐在床前,脸色郁郁,空气里充满沉重的气氛。
所有人的目光都停留在矮榻上,只见一个男童躺在床上,额上浸出凌乱的汗珠,脸色显出病态的潮红。
乔霖缓缓收回手,他把手缩进袖子里,掩着唇轻咳一声:“我救不了他。”
本就安静的屋舍中顿时更沉寂了几分,他几乎能听见不远处那个壮汉发出的粗重喘息。
赵锐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心潮澎湃下,险些将乔霖提起来。
“你在说什么?!”
乔霖的眼神毫无波动,他盯着赵锐通红的眼睛,忽地发出一声轻笑:“我不是医士。”
他抬起手,轻轻拨开赵锐无力的手指,转头看着床榻上紧紧皱眉的齐璞。
我可怜他?
乔霖不知道。初见只觉得同病相怜,怀抱着年长者对年幼者的关照之心,谁知反被欺骗。
很难说他此刻的心情,也许是大仇得报的快意,也许是对待生命脆弱的无奈。
“把我的药拿来,给他吊着吧。”他沉默良久,终于道,“劝你们抓紧时间去找人来,在这山上,只怕你们等不到转机。”
乔霖脸色沉郁,一路出了门,还能听见身后争执不休的声音,却是在商量要不要听信他这个俘虏。
久病成医,他多多少少也懂点医术。但这种自学的医术,比起正经家传的医学世家来说,又显得不够看了。
齐璞的病来得急,他看出了病因,却拿不出解决办法。在这荒郊野岭里,除了用他的药吊着,又能有什么办法?
身后,木门重新掩上,担心齐璞受了风,还将缝隙都遮得严严实实。
成润坐得最近,双手覆面,从手心里发出沉闷的声音:“我该早些阻止他……”
当时分明看见齐璞脸色难看,就该强压着他回来休息,怎能放任他在外面四处乱跑?
实在不该!
贺六郎与他分坐两头,虽然不曾说些什么,心中却是难过里带着恼怒。
这原本是一桩小事,折腾成这样,分明是齐璞那小儿不顾惜身体,自找的!
然而他如今是齐璞属吏,不能当众拆齐璞的台,忍了又忍,方道:“请成先生回房休息,莫要伤了贵体。”
成润沉默不语,既不赞同,也不否认。
贺六郎看成润一直不太顺眼,只是此刻事情紧急,没空和他耍嘴皮子。
他已经遣人回程寻医士,然而这个焦急等待的过程,却更加难熬。
赵锐换了盆热水进屋。村长去世前,他在病榻前照看过许久,对病人有几分心得。
他沾了些水,拨开齐璞额上的发丝,小心翼翼地盖在齐璞头上。
床榻上沉沉睡去的男童,即便身在睡梦之中,也是皱眉紧锁的模样,显而易见的不太安稳。
齐璞脸色红润,然而这种红润却更显病态。他的呼吸声因痛苦而粗重,胸膛深深起伏,发出几声难以抑制的轻哼。
成润疲倦道:“你们先回去吧,我在这里看着他就好。”
此言一出,就被当场否定。
贺笃语气难过:“老师也该多加休息,这是学生的职责。”
赵锐难掩低沉:“老师不必挂心,我会看护好阿郎。”
贺六郎面色冷淡:“郎君身体不佳,难道我还能轻轻松松地回去睡觉?”
“……”成润无奈道,“我也是好意。”
然而贺六郎不想听他说话,三言两语怼了回去:“我等既在郎君门下,有职责在身,不知成先生与郎君又是什么关系?”
成润苦笑一声,对贺六郎的心眼有了更深的见识。
他回头看了贺六郎一眼,心道:这可真是不敢得罪他。
他被几人或是好意,或是挤兑得出了门。只见门外也燃着小炉,炉火正旺,发出轻微的咕噜声,寥寥薄雾飘起,带着浓重的苦药味。
门外蹲着两个年轻女子,闻声抬起头来,唤道:“成先生。”
两个女子正是李衍与贺二娘,她们将药水过滤出来一部分,斟到碗中,眼神专注,带着几分愁绪。
成润忍不住安慰道:“璞儿逢凶化吉,不会有事的。”
两人同时勾起嘴角,无奈地笑了笑。
在这个时代,发热是个死亡率极高的病症。几个人排队在床前陪护,湿丝巾换了不知道多少块,眼见着齐璞的体温却依然越来越高,心中说不出的滋味。
这一场高热,一路烧到了后半夜。
贺六郎接过侄子的班,让他回去休息,自己搬了根板凳,撑着额头靠在床边,闭目休憩片刻。
“不要打了……”
半梦半醒间,他听见一道轻微的声音。
贺六郎猛地抬起头,四处寻找声音的来源。四下无人,寂静之中,只能听见遥遥传来的虫鸣。
他一时几乎以为是自己幻听,然而这道声音很快再次响起。
“好好读书……天天向上……”
贺六郎一时恍惚,他循声看去,发声的竟是床上烧得神志不清的齐璞。
那竟是齐璞在说话。
可他分明已经昏睡过去,没有半点反应了。
是烧得更迷糊了?还是梦中见到了什么?
这是快要醒了?还是病得更重了?
贺六郎伸手摸了摸齐璞的额头,热度并没有降下来半分。他有些焦虑地给齐璞换了块丝巾,重新坐回去,低着头想听听齐璞还会说什么。
他迫切地希望齐璞是好转了。
还有他说的什么好好学习……贺六郎无法抑制自己凌乱的思绪,想起仍在城北时,齐璞那样急切地要让孩童读书。
他这么爱读书?
似乎也不是没有预料。
贺六郎轻轻将矮凳拉得更近了些,两只手撑在塌边,挨着齐璞的头,想要再听见些什么。
然而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寂静得让贺六郎以为自己身在梦中。
他不知是失望还是庆幸,坐直了身子。就在此时,他借着不远处燃烧的油灯的光芒,竟然看见齐璞眼角涌出一行泪来。
“……”贺六郎怔在原地,手脚僵硬,一动不动。
他怔怔地看着齐璞的脸,指尖好半晌才能轻轻弹动。
齐璞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还是那样缥缈,轻忽,喃喃地道:“我拿到奖学金了……”
奖学金又是什么?
贺六郎百思不得其解,好在这次齐璞说了下去:“不用给我学费了,我能读书了……”
眼泪越涌越多,贺六郎慌忙给他擦去,却依然在一瞬间淹没了被褥。
贺六郎盯着那一块浸湿的布料,心中的疑惑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
齐家世代簪缨,怎么可能沦落到让子孙后代读不起书的地步?即使是他自己,他这种贫农家族,也能在齐家的支持下读了六年。
还有那些稀奇古怪的词汇,齐璞莫名其妙低落的情绪,都在向他诉说这些怪异。
贺六郎的睡意一扫而空,他缓缓坐在床边,盯着齐璞紧皱的眉头。
“赵锐……”贺六郎猛地回过神来,只听齐璞碎碎念道,“聪明,听话……”
竟然点评起来了!
贺六郎好气又好笑,却又忍不住想知道齐璞对自己的评价,脑袋挨在齐璞身边,不肯动了。
然而过了好一阵子,他都没有听见自己的名字,反倒是那几个被抓上山来的贵族子弟,都被一一点评过了。
“乔霖……小心眼……程准……愚蠢……”
贺六郎失望地动了动,隔了一阵子,还是不服气,小声道:“倒是把那些人记得清楚,梦里都记得,把我忘得一干二净。”
屋里一片寂静,片刻后,竟然又响起了声音。
“六郎……”齐璞这次叫起了他的名字,贺六郎支起耳朵细听,只听他道,“内直外方,可托重任。”
是个好评价。
贺六郎终于听到想听的内容,纵然心中还有几分疑虑,却不由得回想起齐璞曾说过的话。
君不负我,我不负君。
既然如此,这些许的怪异,他都可以忽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