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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人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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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一辆简朴的马车从齐府侧门驶出。
对齐璞来说,让他早起,比要了他的命还难受。他全程迷迷糊糊,被人推醒时,还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马车停了下来,齐璞睁开眼睛。齐英正趴在床前,脸凑得很近,拍拍他:“郎君,该起床了。”
他突然一睁眼,反而把齐英吓了一跳。
齐英见他终于醒来,忙道:“郎君,先生已经在车外等着了。”
言下之意,快起来吧,等会儿先生要发飙了!
齐璞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被扛上了车。撩起帘子往外一看,霁新先生果然站在地上,身上穿的却不是上次见面的儒袍,而是一身窄袖便装,外面则套着件裘衣。
再一看,出城了。
齐璞无言以对,正要缩回脑袋,霁新却转过头来,见他衣领处还是乱糟糟,眉头微皱:“衣袍不整,成何体统?”
齐璞:可是先生,我才醒啊。
他不敢出言反抗,默默缩进车厢。齐英正要给他换上衣服,又听霁新在外面道:“下回再来,小郎君还是自己换衣物的好。”
齐璞冲齐英眨了眨眼,两人窸窸窣窣在里面收拾妥当。
齐英的腿好了很多,齐府别的没有,钱十分够用。齐璞给他用了最好的药,请来最好的医生,只是走路时仍然有些微跛。
因此,齐璞不让齐英扶着他下车,自己从马车上往下跳,雪天路滑,差点摔个大跟头。
还是霁新一把揪住了他。
霁新对他这软绵绵的小胳膊小腿明显不满意。齐璞有些丢脸,很想解释自己除了不读书,骑术、射术都还行,身体十分健康。
然而霁新先生皱起眉,却没说什么,只让他自己站稳:“小郎君知道这是哪里吗?”
齐璞四下张望。雪还在下,纷纷扬扬盖了满地,天地间都是一片素洁。
他辨认不出具体的位置,却大致能猜出些许:“这是洛阳城外,邙山脚下?”
如果再往下猜,那就是:“前些日子,流民所说被大雪淹没的村庄?”
“不错。”霁新颔首道,“一场暴雪,毁了多少庄稼?”
洛阳城外山多地窄,冬麦十月间才种下,接着又迎来一整月的暴雪。起初还能说是瑞雪兆丰年,可雪越下越大,气温越来越低,农田、村庄,皆有不计其数的受害者。
如此一看,缺粮已难以避免。
霁新领着齐璞向前走去。原来田间不是没有人,而是大多躲在了角落里,许多人挨挨挤挤,共用一件衣物蔽体。
有人抬起头来,看见他们,却只用舌尖轻轻舔舐过唇角,又一语不发地低下头去。
齐璞只看见他瘦骨嶙峋的身体,像一具覆盖着一层皮的骨架。
更远处,也有零星几人骂骂咧咧,正在雪地里试图刨出些种下的粮食。
霁新道:“太祖建国后,曾在长安、洛阳、苏杭、南京等地广设粮仓,仅洛阳就有嘉禾、丰粟、满穗三仓。可灾年一到,他们还是吃不到粮。”
齐璞不知道说什么。他南下见了许多,也曾拿着自己的干粮分给别人,但最后他都明白,救一人而已。
他想了想,轻声道:“先生说的,我都明白。祖母派人在城里招工,也是希望能给大家一条生路……”
霁新静静听完,走到田坎上,极目远眺,满眼是白。
“小郎君知道这里下了多久的雪吗?”
降雪一日,就能在田地里积上三寸高,如今是两个月,堆积如山的暴雪能将人埋进去。
霁新淡淡说完,又问:“如果我把裘衣送给那位避寒的老丈,你觉得对这么多百姓来说,都有用吗?”
齐璞摇摇头,他虽然不爱读书,但早已明白霁新先生的言外之意。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你齐家出的这些力,不过杯水车薪而已。
招工、施粥,都只是权宜之计。
“其实还有一件事,兴许你不知道。”
齐璞仰起脸,只见霁新先生垂下眼帘,淡淡道:“陛下有增税之意。”
一瞬间,齐璞只觉得心跳骤停。
河洛一带虽在北方,但历来气候还算温暖。如果洛阳受大雪天气影响,导致粮食颗粒无收,那么更北方又如何?
如果洛阳遭此灾祸,皇帝却仍不愿减免税赋,只怕是天下都不太平。可是如今的场景,要平民百姓怎么拿出粮食缴纳赋税?
未免过于离谱。
思绪纷飞间,霁新先生的声音让他回过神来。他虽竭力平静,但仍让齐璞听出些咬牙切齿的意味:“正是洛阳知县赵炳春向陛下上书,‘有赖圣君庇佑,百姓安居乐业,人寿年丰。’”
“……什么?”齐璞吃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既为这封荒诞可笑的奏疏,也为霁新如何知晓这些密辛。
霁新先生疲倦难掩,缓缓道:“赵炳春于洛阳经营已久,他做出这种事,并不奇怪。”
顿了顿,霁新先生道:“我敢告诉你,自然也不是什么秘密。”
再看霁新先生脸上,果然带着难以掩饰的疲倦,四目相对,齐璞一时有了些惺惺相惜之感。
齐璞仰着脸,扯一扯先生的袖子,道:“先生,可是若我们什么也不做,那岂不是更不好。”
霁新先生望着他,脸上慢慢沁出一点苦涩的笑意。
临走时,霁新先生让齐英把那件裘衣转交出去,喃喃道:“杯水车薪,也总比直接被烧死好。”
回去的路上,齐璞一直在想霁新提出的问题。
大雪压垮了未收的粮食,洛阳粮价上涨,守着三座天下粮仓,县令却拒不放粮,居然连本地人都能饿死。
却把粮塞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齐璞几乎能猜到那位县令的小心思。
三座粮仓,存粮百万石,只要等到粮价涨出天价,岂不又是一笔好买卖?
祖母也这么说:“洛阳县令当然不想得罪我们,可你要他放弃唾手可得的财富?那又怎么可能。”
齐璞坐在餐桌前,又问:“洛阳县令是哪家人?”
王钰安瞥了小孙子一眼,漫不经心道:“不是什么世族子弟,但确实攀附上了皇家。”
顿了顿,又道:“这些事情自有长辈处理,你跟着霁新先生,认真读书就是了。”
齐璞哦了一声,老老实实坐好。晚餐吃得很简单,老太太近些日子胃口不好,就做得清淡,两碗白粥,两碟饼子,外加一盘点心。
两人静静吃了一会儿,忽然听见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侍女匆匆而来,凑近到王钰安身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齐璞只见祖母的脸色瞬间变了,但好歹维持着大家气度。她撑起身子,深深凝视齐璞一眼,便转身向外走去,边走边道:“璞儿,你母亲回来了。”
齐璞微微一愣。
他回家时,母亲还对他说,京城里常常要应酬,父亲不能孤身一人待在那边,只能让他自己回老宅。
明明母亲还没准备回来的。
他连忙站起身,跟着祖母一路小跑到正门前。门口停着个低调的深棕色马车,车外没有任何华丽装饰,只从里面透出高低不一的咳嗽声。
齐璞已经有些惊慌,回头看了祖母一眼,在祖母的视线中上车撩起帘子。母亲躺在厚厚的小榻上,钗裙简朴,面带病容,一只手掩着唇,胸膛正深深起伏。
齐璞心中难过,扑上前去,跪坐在榻前,低声唤道:“阿娘……”
齐氏也听到这一声呼喊,睁开了眼睛。
幼子近在咫尺,眼中含泪。她忽地展颜一笑,轻轻将齐璞揽在怀中。
“莫哭,阿娘一切都好。”
万里奔波,病榻缠绵,只是为了这一刻而已。
王钰安指挥几个年轻侍女将齐氏带下马车,又找来郎中,深夜,齐府传出一阵苦药味。
齐璞端着刚煎好的药材,穿行在回廊里。
走到齐氏修养的房间外,他正要推门而入,却听见里面传来低沉的对话声。
“皇帝着急,但我们也不是没有准备……”
“太子谋逆这种事情,你们怎么能参与进去?”
这是祖母的声音。
齐氏声音断续,明显是撑着一口气:“母亲误会了,郎君何尝愿意掺和皇帝家事?……只是郎君身在那个位置,只怕有心人嫁祸于他。因此趁如今事态不算严重,才早早脱身。”
她长叹一声,勉强缓了口气,又道:“儿媳这次回来前,陛下几次派御医为我诊断……若非病情真实,我也走不脱了……”
祖母冷冷道:“这小儿,登基二十多年,真是越活越不像样,完全没有先帝风范!”
说罢翻来覆去,将泰安帝又骂了几遍。
“母亲勿恼。”齐氏劝慰道,“皇帝不过烦了世家,可天下世家之多,我齐家也不是最出头的那个。”
“说得轻巧。”王钰安长叹一口气,还想说什么,却见齐氏脸色惨白。于是按耐住不提,只道,“也罢,你身子不好,多多休息,这些烦心事,等你好了再商议。”
齐氏低低应了一声,道:“多谢母亲挂怀。”
王钰安随口与儿媳聊了几句话,倒说得心情烦闷,拂袖起身。门一拉开,便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孩童站在门外,冲她勉强笑了笑。
王钰安七分的烦躁去了五分,叹息道:“去吧。”
见齐璞一板一眼地跨过门槛,小孩十分沉稳模样,手上药水也端得稳当,一路走到乔氏面前,没出什么岔子,她这才深吸一口气离开。
走到一半,她才隐隐回想起来,齐璞这小家伙什么时候出现的?她们的对话,他又听到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