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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故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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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府建在洛阳中心,占地广阔。正是腊月,雪簌簌落在光秃秃的树枝上,“啪嗒”一声,又摔落到地上。
一双纯白的靴子踩上雪团。
靴子做得小,穿在身量还未长开的孩童身上,但刺绣精美,处处精细。
“满娘,洛阳也这么冷吗?”
满娘跟在孩童身后,柔声道:“小郎君头一次回祖宅,其实洛阳气候温暖,这么大的雪也算罕见。”
小郎君站在原地,脸上露出一丝思索。
齐家高门贵族,往上足有数百年历史。他如今的身份,正是齐府二房的小郎君,上有兄长三人,下面没有比他更年少的兄弟。
作为幼子,齐四郎一直随父亲在京城居住,若非朝堂动荡不安,五年内他都不会回到祖宅。
想到这里,齐璞心中又添了一丝阴霾。
并非他不想回家。
刚过十一月,家乡就传来急报。信中说祖母年迈,病体沉疴,惟愿阖眼前见见她那从未谋面的幼孙。
齐氏子孙寥落,长兄在江南读书,母亲身患咳疾,不能见风,父亲在京为官,走脱不得。
因此齐璞孤身一人,带着四名信得过的侍从,踏上了回乡之路。
但他心中明白,所谓祖母身体不安,只是谎言。
真实情况是,皇帝今年几度卧病,朝廷为太子之事争执不休。皇帝忌讳此事已久,父亲又曾与太子有过一段师生情谊,更不敢掺和此事。
短短一年不到,为太子,皇帝以贪腐之名,流放一府、抄家一府。齐父见势不妙,连忙找了个借口,将幼子送离京城。
因此名为探病,实为避难。
这样的机会只能落在他身上,还得多亏他自小偷懒,爱玩,在京城传出了不学无术的名声。
皇帝防备齐家,但并不将年少的齐璞放在眼里。
齐璞千里归家,昨夜到家时,全家都惊呆了。
谁也没想到,年仅八岁的齐璞竟独自回家,身边原定下的四名侍卫,到家时仅剩两人,书童也断了条腿,四人狼狈不堪。
齐小郎君敲开大门。他比原定的时间晚了许多,当时正是深夜,他的脸色似乎比夜色更深沉几分。
满娘见小郎君呆呆站着,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担心他冻着,忙道:“小郎君,这边凉,不如先进屋?”
心里却想,果然一如传闻,这位小郎君天生有些缺憾,略稚拙些。
哪有见着雪落下来,不绕道,还往上头踩的?
齐璞站在通往正院的花园里,定了定神。他身后站着三个人,刚被安排到身边的满娘,以及自己的两名侍从。
他又看了看脚下的雪团,视野之中一片白茫茫,照得他眼睛生疼。
满娘的想法他并不知晓,毕竟这是他第二天见到对方,两个人还很陌生。
思绪一转即逝,齐璞点点头,抬腿往祖母院子里走。
祖父如今正在外地,家里都是祖母操持一切。他奉父亲的指示,“探望重病的祖母”,人都到了洛阳,于情于理,第一站该是看望老人。
齐府占地广,庭院做的也极美,各式各样的装饰,都与人工雕琢的景致融合,并不显得俗气。
这是百年世家的阔气。
齐璞进了院子,又走进房里,让侍从在偏房等候。冬日里,外头天寒地冻,屋里却烧的暖融融,齐璞穿得厚,身上当即起了一层薄汗。
祖母王氏也是大家出身,一身华服,似乎还早起描了个眉。齐璞远远一看,满腔愁绪都烟消云散,险些笑出来。
所谓“病体沉疴”、“时日无多”的祖母,脸色红润,健康得简直能打他十个。
祖母身侧,站着两个年轻女子,都是盛装出席,一看就十分重视这次见面。
王氏端坐座上,先受了齐璞大礼,随即一刻也等不得,把他揽到身边。
“璞儿,你在京城读书这么多年,我还是头一回见着你。”
齐璞应道:“是,祖母。”
王老太太叹道:“你阿耶也是,怎么放心得下。你小小一个,大老远从京城回来,他也不多找些人……”
齐璞仰起头。他年幼,生得白净,一双眼睛圆溜溜,说话也温温柔柔的:“璞儿很好,路上没有遇上危险。”
王老太太压根不信他的话:“你就是哄骗我罢了,你那书童是怎么断的腿?”
齐璞闻言,微微侧过脸去,小声道:“孙儿也顺利到家了,不是么?”
王老太太更心疼了,搂着他长吁短叹,一副我孙受难的模样。
齐璞轻轻擦了擦祖母的脸:“祖母心疼璞儿,璞儿明白。我一路平安到家,只是有些波折……”
他仰起脸,柔声道:“璞儿想给侍从们多些补偿。”
王钰安立即赞同道:“我已派人给他们送去了财物,家眷在京城的,也叫人送了信去。璞儿,你想得很周到。”
齐璞并不是要笼络人心。
他能活着回家,多亏几名侍卫大哥,从这一点上讲,如果他不给予报答,那才是会良心不安。
齐璞谢过祖母夸奖,换了另一个话题。他由北向南,走了没到两天,就一直沉甸甸压在心上的问题。
“听说往年雪没有这么大,祖母,从前冬天是不是有许多好玩的?”
今年暴雪,城里日日有人清理,但仍在街边堆起厚厚一层冰道。
甚至他对今年的情况还更清楚些:大雪封道,来时不得已绕了些路。正是因此遇上山匪,书童为了保护他,被一棍子打断了腿。
两名侍卫在搏斗中掉下山崖,他后来领着人去寻,却什么也没找到。
王老太太听了这番话,笑了起来,按着他的额头,略带指责一般道:“你倒是万事不往心里去,只想着玩的。”
齐璞被她一指头,按得头往后一仰,脸上也跟着露出笑意。
王老太太取了块小绣帕来,给他擦了擦额头的细汗,摇头道:“今年是比往年更冷了些,没什么好玩的。你要是无趣,咱们祖孙倒是可以下下棋。”
齐璞立刻缩了缩脖子,小心翼翼求饶。
王老太太被他逗得乐了一乐。她挺喜欢这个孩子,尤其年纪大了,对家里的小孙子更有慈爱之心。
于是又与齐璞说了些话,才放开他,叫他自己出门玩去。
齐璞拜别祖母,领着满娘和两名护卫溜回自己的小房间。
天实在冷,他在园子里看了看冬景,便转道看望自己的书童。
书童是他自己挑的。大约三四年前,母亲带着他出门上香,瞧见一群少年少女,都跪在路边,衣衫褴褛,形状可怜。
齐璞从里面选了个身子最弱的,给他取名康。后来母亲嫌弃难听且俗气,改成现在的名字,叫英,就唤作齐英。
他进门时,齐英正躺在床上,一手拿着书,一边端着茶,看起来比齐璞还悠闲。
齐璞:“你坐起来了?感觉好些了?”
齐英起初还有些不好意思,毕竟自己是书童,齐璞却是小主人,但与齐璞相伴日久,渐渐也习惯了齐璞的做派。
他向齐璞行礼,道:“躺久了难受,就起来看看书。”
齐璞点点头,拿过齐英手上的书,顺手给他掖了掖被子。
再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册话本。
齐璞哭笑不得,但也没说什么,只道:“你倒是荤素不忌。”
齐英羞涩道:“这些话本子,写得实在精妙。
“譬如郎君手上这本,讲的是一男子抛妻弃子,升官发财,人到中年却忽然发现自己命中唯有一子,又苦求儿子回头,多番弥补,最终仍求不到谅解。”
齐璞点点头。
“那一本,写的是男子与一大家闺秀私奔,闺秀为他操持家业,那男子却始乱终弃,最终她与之和离,梦醒后竟回到私奔前一日……”
齐璞听得渐渐走神,心道那人看起来不像读书人,话本倒是写得有几分意思,难怪畅销南北,揽金无数。
齐英看出他走神了,声音渐渐低下去,歪头看看小郎君,直到齐璞终于又定神看回来,他才问:“郎君觉得无趣吗?”
齐璞诚实地点点头,对齐英说:“你知道我不爱看这些,何况……”
他一想到这话本是怎么来的,心里就隔应。
齐英深知小郎君的心思,忙道:“郎君心里烦闷,齐英也是。”他微微压低了声音,见齐璞身边只站着两名护卫,于是大着胆子道,“郎君何不将此事告知老夫人?山匪毕竟是匪……”
怎能斗得过堂堂齐氏?
齐璞垂下眼帘,没有说话。
齐英与他相伴数年,他自然信任对方。但有些事他不知道,譬如皇帝对齐氏的忌惮如何深重,祖母娘家镇宁侯府又是如何势弱。
齐璞轻叹了一声,以他往年的行事作风,是能躺着就不坐着,能坐着就不站着。
他是真不想被搅进这些烂事里,可惜山匪横来一招,害他不得不跳进坑里。
为自保而已。
齐英看出几分,轻声道:“我知道阿郎被逼无奈,只是有些感慨。”
他小心把书合上,在齐璞的视线中认真问:“阿郎要听山匪的,里应外合杀掉县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