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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重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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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后。
植木从公司出来,外面夜幕降临,手表显示时间是晚上七点。如果现在买了菜也没有力气做饭了,他烦躁地扯开领带,决定去便利店买份便当填饱肚子。幸好周五的晚风并不是一无是处,扫过他脸上微凉潮湿,还带着泥土和花草的香气。植木心情略略好了起来,甚至手提包都甩得高了,午后被上司批评的不悦几乎一扫而空。
他现在供职于一家位于神奈川的小型出版公司,公司上班时间朝八晚五,但经常要加班,比如今天,幸好工资说得过去,偶尔也会发加班费,所以植木也就一直工作下去。日本对于跳槽人士不算友好,他们奉行从一而终,即使在职场被霸凌,辞职也算一种错误,所以能找到新的职业已经足够植木感激涕零了。
他时不时后悔当时的选择,却又认为如果重来一次大概还是会这么选,他选择封闭回忆,但那几天的日子却愈发频繁地出现在他眼前。
此时此刻,在毫无相关的时间和地点里,他又一次想起过去,毫无理由的,就像《爱丽丝梦游仙境》里那个非常有名气的哑谜:
乌鸦为什么像写字台?
植木后知后觉,他已经很久都没有燃起所谓浪漫主义的情况,去好好读一本书或者去认真看一个童话故事了。
他拒绝想起那个让他歉疚的人,认为这样就能够把过去从生命中完全割去,丝毫不在乎是否鲜血淋漓。
他朝前看去,用力眨眨眼,思绪也就拉开新的一页,他不再沉浸于过往里,总算能接收到外界新的信息了。
比如香芋巧克力面包的气味。
左前方大约二十米的地方,是一间开业长达十年的面包店,在夏天过后,他们推出了新产品,并且在广告上写着这是充满温暖气息的味道。
在气温逐渐下降的秋天里,温暖的气息就显得尤为重要。而且这香气闻着有些熟悉,植木想买一个但欲进又止,恰好热情的店员看到他出来招呼,他也顺势走进店里。
“香芋巧克力、巧克力麻薯、香水柠檬,”店员兴致勃勃地给他介绍,“这些都是我们店的面包师研发的新口味,这几天卖得都不错的。”
店员说的是实话,植木看着货架,已经是空荡荡的了,面包只剩下了五六个。
许是想到了过去的某些事,总之这些事变成了一曲悠扬旋律,正在触动植木的心弦,植木突然温和地笑起来:“这几个我都要。”
于是店员做成了一笔不错的生意,植木收获了未来几天的早饭和宵夜,大家皆大欢喜。店员确实很高兴,他还帮植木把面包都切成块装在袋子里封起来,方便植木保存面包和随时食用。
事实证明是这么做是非常正确的,因为植木出了店门之后,就拿了一个开始吃起来。
可只吃了一口,他就站立在原地不动,整个人好似木桩。店员还以为他在面包里吃出了石头,赶紧过去询问,却被他古怪的表情吓了一跳。
“和以前完全相同的味道,”植木用力捏紧面包,喃喃自语,“巧克力的比例,香芋里糖的分量,都和从前没有任何不同。”
后面的话他说不出来,就连面包店前的广告,提示香芋巧克力面包应该配合咖啡食用……他应该在看到广告的第一秒就意识到的。
“请问……”植木声音颤抖犹如即将断裂的丝线,他艰难地把每个字说出口,“这面包师的名字……”
店员大概明白了这是植木吃到了熟悉的味道从而很感动,因此也很大方地回答:“我们的面包师姓梅泽,不过他现在不在……”
“他今天下班早,应该又去泡酒吧了……”店员凑过去小声道,“就是中区那个酒吧。”
植木抬眼看着店员,店员可能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让他任意倾吐而不会被面包师听到的人,索性一吐为快:“他除了上班就是泡酒吧,前几天还看见他和一个红头发的混在一起,一看就不像好人啊,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病,啧啧啧,应该没有吧,我们开店要看证明的。”
植木的眼睛因为惊讶而微微睁大,那是个同性恋酒吧,植木自己身为同性恋当然非常了解,但他从没去过,也不愿意去确认店员说的这个面包师是不是梅泽平一。
“说完就过去了,别让他听见,不然会挨揍的。”植木善意地提醒。
他不想承认的,也不应该试图去确认,这一切都和现在的自己没有关系……他无数次告诉自己,直到他站在酒吧门前的时候,他也是这么想的。
他拎着手提包站在对面,酒吧门口挂着炫丽多彩的电子灯招牌,门口的酒保在发放传单,里面传出来的摇滚乐震天响,一切哦度虚幻诱惑得像一场梦。
梅泽平一和一个染着红发的高挑男子调笑着从里面走出来,两人的躯体好似藤蔓与鸢尾花相互缠绕在一起,连带着他们的头发和唇舌。看他们迷蒙的表情,肯定是喝多了,不怎么清醒,所以他们毫不掩饰的、暧昧到拉丝的声音也透过巨大的摇滚乐声传到了植木的耳朵里。
“今天去哪儿睡,你家还是我家?”
“我昨天太忙了,还没打扫家里的卫生,正好你去了帮我打扫,睡了也不能白睡。”
“你每天除了打扫卫生还能有点别的事吗?”
“不能,你前几天放我长桌上的酒瓶子我也给你扔出去了,我那是拿来摆别的东西的。”
“每天都在装文化人,买了也不看,平一你真的是装模作样……”
“少废话,该买的都买了没。”
“自然。”
“别忘了打火机……”
他俩颇为黏腻的对话伴随着他们向下迈出台阶的动作飘过来,植木站在门口对面的窄路边上,静静感受这一切。
这一切与他无关,无论是幸福、快乐、欲望又或者是其他的,他都只是个看客,那他在这里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无所谓的确认,还是想继续放任思念在心里继续滋长。可过去的人就应该安安静静,宛如死亡。
应该离开,植木想,平一长大了,面容里有了男人的韵味。
确实要离开,植木想,平一的侧脸上多了一条小小的疤痕,大约有半个指甲盖这么大。
现在就离开吧,植木想,平一看上去很高兴,自己不应该去破坏他的兴致。
他转身要走,侧面传来一声尖叫:“植木老师!”
植木如遭雷击,他惊恐地抬头,看见平一瞪大眼睛站在不远处,表情比他还要骇人。
红头发的男子站在平一身后,不明所以地打量他们,疑惑于平一早就不上学了,为什么老师还来逮泡吧的学生。
“植木老师……”平一嗫喏着,想上前又后退,他把手背在背后,和当年还在学校时候一模一样。
气氛逐渐焦灼起来,再不走,可能会变得更加尴尬,自觉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的植木认为自己就像是个罪犯,本来也无话可说,干脆落荒而逃。
他快步离开,平一哪里会放他走,立刻追过去,红头发男子从后面伸手拉他,还被他怒骂一句和推搡了一把。
“植木老师……”他又哭又笑地跟在后面,“您回到神奈川了啊……”
“您这几年过得好吗?我打了好多次电话,那个号码已经换人了,去过您家一次,您的父母说您去了其他的地方,很久很久没有回过家了。”
“我后来才知道我给您带来了多大的麻烦……我知道我做错了……您不要生气……”平一就和以前一样,跟在后面,从后面握住植木的手。植木有时候想逗逗他,就轻轻甩开,平一就会再冲上来握住,两个人才手牵手继续向前走。
植木猛然停下脚步,平一猝不及防一头撞过去,他红通通的眼睛都不敢直视植木,可植木并没有他想象中的怒气,甚至还有点无力和疲惫感。
“平一,”他终于开口,还是如以前一般温和,“我不是老师了,也不是你的老师了。”
平一的眼泪落得更凶。他不知道该怎么诉说他的思念,因为愧疚满溢在他的心胸,险些要把他的躯体撕裂;他知道他现在无论多么激动也不能拥抱上去,因为他现在满身烈酒和香烟香水的刺鼻气味。
时移世易,他们都不再是原来的人。
“但我不想你愧疚,所以才没告诉你。”
“只是现在看来这是错的……”植木叹息。
平一小心翼翼握住植木的手:“植木老师,您是除了妈妈以外,第一个不想让我感到愧疚的人。”
越不想自己愧疚的人,却让自己愧疚越深。
植木又叹口气,用力握紧平一的手。轻轻一个动作犹如最后一丝冲破冰川的水,感情淅淅沥沥倾斜而下,平一抱住植木,眼泪浸透植木肩膀的衣服。
“都多大了,还哭……”这场景其实非常怪异,幸好这条巷子里没有太多人,植木轻拍平一的后背,安抚着他让他逐渐冷静下来。
“植木老师,我很想你。”
“那还去泡酒吧?”话音刚落,平一的手臂就用力几分,“算了,这些都无所谓了,你该回去了,那人还在等你吗?”
“是的吧……”
植木就把平一推开,耐心地给平一擦干净脸上的眼泪:“总不能把人家孤零零晾在大街上,这是不负责的,就像以前的我一样。”
说着他从手提包里掏出纸笔,飞速写了一串数字:“我现在的手机号码,有困难了就找我,我住处离这里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