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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丫鬟(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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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鬟(1)
初春时节,柳絮纷飞。
庄蝶随着前面的人走在园中的石子小路上。
园子大得很,奇书异花,一眼望不到头,难得见的牡丹芍药繁盛地种了一路,她抬头,柳絮飞过她面前。
是的。她确实后悔了。
她以为自己只是救了一个人。
没想到,结局却是害得自己家破人亡。
前面丫鬟们停下,庄蝶也跟着停下。
刘管事从队伍前头一路打量到队伍,落定在庄蝶面前,瞟了几眼。
他掏出一本名册,从前到后点名似地确认,随后挥挥手。
丫鬟们三三两两去往不同方向。
只剩下最后的庄蝶和她身前的一个丫鬟。
刘管事管事低声:“你就是王奶娘的侄女?”
庄蝶点头:“是。”
家中药铺被烧后,她带着小桃来到京城,投奔姨母。
姨母是太傅府三老爷的妾室。姜姜本来可以借住,但又怕沈澜因这层姻亲查出自己的行踪,听从姨母的建议,在府内当丫鬟。
一来,她也没什么别的亲人了,姨母在附近,总是有个照应;
二来,这是太傅府,更容易躲藏,哪怕沈澜有权势也不能轻易搜查,总比在外面被他找到好。
既然是隐藏身份,自然不能挑明跟姨母的关系,只能说是姨母身边奶娘的侄女。
刘管事瞥了瞥她:“我跟王奶娘一同入府的,也算是老相识。所以她跟我一说,我就特地给你寻了这么个清闲差事。这五公子园里是最清净的,都没安排你洗衣做饭,以后只在园子里洒扫擦拭,端茶倒水即可。这项差事,可是费了我不少力气。可算是对你十分照顾了。”
“谢谢刘管事。”庄蝶福身。只不过起身后,还觉得刘管事又多看了她几眼。
庄蝶抬抬头,眨眨眼,不明所以。
身侧另一个丫鬟连忙上前一步,语气讨好:“那当然,刚来府中还不甚了解,以后凡事还得刘管事提点。只不过奴婢刚来,还未发月俸,等到发了银子,以后自然会多多孝敬管事。明日先叫我娘给管事房里送些糕点。”
刘管事视线十分明显地挪到对方身上,捻须,含蓄地笑笑:“放心,你娘刘大娘也是我相熟的了。我自会照顾你。”
丫鬟喜笑颜开:“多谢刘管事。”
庄蝶才明白,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
刘管事满意地瞧瞧那个丫鬟,再瞅了瞅依然没什么反应的庄蝶,王奶娘说她侄女是家乡父母去世投奔过来的,心说小地方出来就是小地方出来的,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
“你叫什么?”刘管事问那个丫鬟。
“秋燕。”
“你呢。”
庄蝶回答:“……姜姜。”这是她的小名,没多少人知道。
“真是个俗气的名字。”太傅府邸,各位老爷少爷饱读诗书,给他们做贴身丫鬟的也都叫“蒹葭”“伊人”“玄机”之类,叫个什么秋燕、姜姜。
这也不重要,他说正事:“日后你们就去伺候五公子了。五公子园子平日里没什么事,但唯有一点,你们要注意。”他提起声量,“五公子幼时坠马,行动不便。所以跟腿脚、跑动、马之类的事情一律不许提。可别说我没教导过你们。”
两人回答:“知道了。”
“行。你们跟我来吧。”刘管事挥挥手,带她们上前。
连日来躲在马车里赶路,京城的繁华都未领略,就前来太傅府找姨母,因姨母身份地位,连通报都是从后门口通报的。现如今终于有个落脚之地,庄蝶终于能略微松下心来欣赏周遭美景。
春日明媚,太傅府庭院假山流水,奇花异草,到处都是垂花门,小拱桥,湖泊亭台,铺着颜色鲜艳鹅卵石的碎石子路,富丽堂皇,一路繁花似锦。
本是极为富丽堂皇的景象,等穿过垂花门,她却骤然觉得视线一暗。
五公子园子,靠着府邸外墙,园中只有一株大槐树,其余没有别的植栽。外墙后是天,从繁花似锦骤然进入空荡荡,便显得这天格外的低,格外地宽,连外墙都显出灰色。
好冷清。只想到这三个字。
门关着,一个有个丫鬟站在门外,衣着青绿。
刘管事对那丫鬟说道:“冬青,今日来了两个新丫鬟来伺候。你好好安排安排。”
“知道了。公子正在午睡。管事先将人放这。”
“好,有劳你了。”
“我那件事……”冬青轻声。
“放心,都给你办好了,等着就行。”刘管事含笑说了一句,说完扭过身叮嘱她们,“你们可得好好伺候五公子,不可马虎,冬青姑娘可是贴身伺候公子的大丫鬟,你们日后好好向她学,知道了吗?”
秋燕连忙回答:“是。”
等到刘管事离开,秋燕连忙喊:“冬青姐姐。”
冬青打量她片刻,轻声开口:“你是刘厨娘的女儿吧?”
秋燕喜笑颜开,连忙上去拉住冬青的手腕:“是呢。没想到冬青姐姐还记得我。”
冬青笑了笑,不着痕迹地将她的手拿开,又转向姜姜:“你呢。”
秋燕抢先回答:“她叫姜姜。”
冬青上上下下打量姜姜,府里的丫鬟,虽然有些也不认识,总体还是面熟的。这个姜姜像是新入府的,规矩也似乎有些不太懂。
只是,她眉清目秀,五官明净,手指纤细雪白,像是没怎么做过重活的样子,尤其,长得算是漂亮。
三个人并排站在门后等候。
冬青一侧,秋燕姜姜一侧。秋燕显然是闲不住的,站定了不到一会儿,又偏头:“冬青姐姐,我刚来,还不太了解,这五公子好相与吗?”
冬青道:“说好相与也好相与,说不好相与也不好相与。”
“那是什么意思?”秋燕歪着脑袋。
冬青并不回答,反倒对姜姜兴趣更大似的:“姜姜,你是新来府里的吧?”
姜姜:“是。”
“府中可有什么相熟的人?”太傅府内给下人们待遇丰厚,时不时就有些姨娘舅公的亲戚安插进府内。
且太傅府内的规矩是,新进来的丫鬟需得在外门学些粗使的洒扫做饭活计,学会了府内规矩才能进内门伺候老爷少爷夫人小姐,这姜姜虽一路谨言慎行,却看得出姜姜对府内礼仪并不习惯,都是在跟着秋燕做。要不是府中有人,怎么能立即到五公子的园子?
“我是王奶娘的侄女。”姜姜回答。
居然没撒谎,还挺老实。冬青估量着她,刘管事之前也说的是王奶娘的侄女。
就在这时,屋檐上传来阵铃音。
姜姜抬头,上面绑着一颗铃铛,线直通屋内。
“公子醒了。”冬青提醒她们,招招手示意她们跟进来。
秋燕很激动,连忙深吸一口气提裙走进去。
姜姜一进去就闻到股强烈的安神香兼药香,房间内燃着香,又关着窗,闷而暖。冬青进去后第一件事便是去两侧推开门透气,随后才到床的帷帐前行礼:“公子,今天新来了两个丫鬟。一个叫秋燕,一个叫姜姜。”
秋燕上前一步行礼:“见过公子。”
姜姜跟着行礼:“见过公子。”
隐隐绰绰地,有个暗色的身形轮廓,坐在床边,极其清冷地回了一个“嗯”。
冬青勾起屋子中间纱帐,里面有张床。
床前还又有层轻薄的纱帘。
冬青拿起挂在窗侧衣架上的外袍,掀开纱帘进去半蹲在床侧给他穿衣服,映出动作的身影。
只见那五公子全程坐在床边,动也不动,冬青给他穿好外溢,又半蹲下抬起腿,帮他穿上长裤和鞋子。
等穿完妥当,冬青再推轮椅到附近。
稍后,她将轮椅固定在床边,身体微蹲,手抬起,只做出支撑的姿势,而并不是搀扶。五公子左手按住轮椅扶手,右手支柱冬青撑起的手,用力起身,腾挪到轮椅上坐好,冬青又从旁边挂架拿起一小块毛毯,铺盖在他双腿之上,再捧着玉冠过来给他戴好,用发钗别上。
这一切妥当之后,冬青才又把白纱帘往两侧勾起来,缓缓将五公子推了出来。
五公子坐在轮椅上,姜姜的第一眼是,白,雪白。
皮肤雪白。
这种白有久居室内的缘故,倒更像是天生如此的冷白,没什么瑕疵。明明他穿得是金白相间的衣服,可那金却会在白面前黯然失色,仿佛他就是一块质地清透的白玉。
身侧的秋燕被惊艳得瞪大双眼,她听闻五公子英俊,却没想过如此英俊……
姜姜也是如此,她生平见过最为英俊的男子便是沈澜,但沈澜是五官硬朗的少年英气,这位五公子则可用“清隽孤高”来形容。只见他长眉入鬓,眼深,瞳半遮,眸子又极黑,高鼻薄唇,像话本里薄情书生似的,是一种极为疏离的清秀和冷淡。
但“美色”只是一时的,姜姜视线望下,落到他的双腿上。从刚刚冬青给他穿衣服,她就在观察他的双腿。
之前听管事说,行走不便,她还以为只是瘸拐,万万没想到,竟然是完全不能行走的样子。
而且这位五公子似乎格外避忌,连穿衣、坐轮椅都用帘子遮着,不让人看见,更不让人搀扶,而是半靠着自己坐上轮椅。
或许是姜姜注视的时间过长,尤其在隔壁秋燕瞥了一眼就立刻不敢再看的对比下,她却像是在注视什么似的。
这股视线自然地触及了徐慕白,府内的丫鬟只要进园子的都被提醒过他的双腿,都不敢直视,还是头一个敢直勾勾盯着的。
“怎么,好看么?”徐慕白问。声音像一种低低的筝音。
姜姜愣了愣反应过来,退后两步低头。
秋燕暗暗恼怒地瞅了姜姜一眼,管事不是都提醒了不许看五公子的双腿吗?
冬青故意打岔:“公子,今日是去院中转转,还是?”
徐慕白也不计较这些,只淡淡吩咐:“推我到书桌边。”
“是。”冬青依言推徐慕白到书桌边,书桌两侧堆了琳琅满目的书籍,悬挂着各色笔墨,徐慕白拿起一侧半开的书卷,端看,像是继续上午的事情似的。
“奴婢去给您泡茶。”
徐慕白一句几不可闻地:“嗯”。
冬青往后退了出去,又使了眼色将秋燕和姜姜两个人叫出来。
“刚刚看到了吧,公子有避忌。”冬青对着二人在院中低声谈话,“所以我说好服侍也不好服侍。好服侍是公子平日不做什么,无非看书,在院内转转,几乎从不出院门。不好服侍是公子性情挑剔,穿衣不喜欢被别人看见,也不喜欢被人随意触碰,行坐吃睡都有讲究,所以贴身丫鬟只得有一位。”
她竖起一根手指头,眼珠子在秋燕和姜姜两人面上转了一圈。
冬青年初使了银钱想从五公子这转到七公子那,刚刚听刘管事的意思,大概已经成了。
但身为五公子的丫鬟,她肯定要安顿好五公子再走,否则留下心思不正,踩低拜高的名声就不好了。
秋燕虽讨好道“那自然是冬青姐姐。我们只是帮使的”,但一听闻“贴身丫鬟”目光热切,显然一开始就是冲着这个位置来的。
而另一个姜姜却没什么反应。刘管事之前也说过要安排个洒扫丫鬟过来,是王奶娘的侄女。
“秋燕。你先进去伺候着五公子。”既然秋燕给出了表示,冬青立刻决定踩一捧一,“姜姜,你跟我来一趟,我带你认厨房。”
“哎。”秋燕连忙应了一声,喜笑颜开,小跑了进去。
冬青看着姜姜:“行,你跟我走吧。”
“府邸有共用的大厨房,但五公子常年吃药,经常烧药,连带着有自己小灶,饭菜也一并在里面做了,就在五公子园子隔壁,离得不远。公子除了一日三餐,每日还要喝两道药,外加早上梨汤,晚上的补汤……”冬青带着姜姜认了一遍去厨房的路,到了厨房门口,她说完回头,见姜姜目光似乎一直在路边花草上,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东西。
“过来拎水壶。”她吩咐姜姜,回去的路上,她又说,“不做贴身丫鬟,日后就得做这些,公子爱干净,傍晚时分总会出去望会儿天,你就趁这个时间打扫房间,每日都要将器物摆件擦干净。每日至少要烧三壶热水温在炉上,不能间断……别的公子至少都有两个贴身丫鬟,两个粗使丫鬟,外加一些洗衣婆子,但我们公子不喜欢人多,所以事情大部分就我们几个人做,听懂了吗?”
姜姜回了一个字:“好。”
“……”冬青本意是想说繁重些,故意敲打敲打姜姜。可这会儿总觉得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她似乎真没心思当这个贴身丫鬟,否则这个单独相处的时刻,就该表示表示了。
可不当贴身丫鬟,来五公子身边干嘛呢。
五公子虽英俊,一不能科考做官,二不受重视,三……还不如在其他公子院子里呢,否则冬青怎么会费这么大力气调走。
可惜了,生了这么一副好皮囊,若是她有这幅好皮囊,也不至于在五公子这里待这么久。
两个人回到园子里,走到门外,姜姜将壶递给秋燕,秋燕跟着冬青进去学泡茶。
两个人刚到茶桌前,秋燕眼疾手快将一对银耳环塞进冬青手里:“希望冬青姐姐照顾。”
冬青笑了笑,心照不宣地收下,不愧是从小在府中长大的人,还是比外面的人上道些。既然得了好处,她立刻出去提醒了声:“姜姜,你就现在门外待着吧。”
姜姜点头:“是。”
她没当过丫鬟,但不算傻,秋燕热络,加上都说了公子不喜欢人多,她一开始就没打算跟着进去,自发站在门外。
下午没太阳了,没上午那般明媚,姜姜抬头看远处的天空,一行大雁从青白天空徐徐刮过。
不知道小桃那里怎么样。
姨母只能把姜姜安插进五公子园子,小桃在厨房那边做事。
没多久,冬青出来:“姜姜,你现在把院落洒扫一遍。”
姜姜:“好。”走到院边拿着扫帚开始扫地。
冬青在屋子里透过窗户观察了一阵,院中没什么绿植,只有一棵槐树,姜姜扫到附近时仔细观看了一阵,又摸摸树皮,看了好一阵才继续扫地。
姜姜扫完了地,回到门口继续守着,冬青又出来说:“待会儿五公子出来看天,你把房内的器具摆件都擦拭一遍,地上、桌面都不可沾水。”
同是刚进院子的丫鬟,冬青只带着秋燕贴身伺候公子,姜姜一直干着粗活,她不信姜姜心中会没有比较,有比较才会主动 。冬青为了去七公子院子花费不少银钱,要从两个新丫鬟身上捞回来。
姜姜依然回复:“好。”
不多久,冬青和秋燕果推着五公子出来,姜姜从厨房打了凉水进去擦拭。
她刚擦一会儿就发现,之前擦的人肯定偷懒了。
因为这些摆件只有面朝外的被擦得干净,内侧和缝隙里都有不少灰尘。
这位五公子应该也不是真喜欢看,否则不至于没发现。
姜姜父亲是镇上的大夫,祖上开药铺开了三代。父亲人善又容易赊账,来看诊的人非常多,姜姜时不时也会帮忙打理。
她不是那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做事很是仔细。
五公子的屋子不大,器具摆件却很多,放置在高高低低的位置,有些还得钻到角落才能擦到。
终于蹲着擦完最下方的摆件,姜姜起身松口气,走到桌边,毛巾进入水中搓洗,回身扭头,透过窗口,见到了五公子的身影。
外面起了风,衣袂翻飞,这个五公子正坐在院中那棵大槐树前,是在看天色……还是在看树?
神情沉静,一句话也不说。
姜姜的视线隔着很远又在他腿上久久凝视了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