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音何处》乐此一梦

4、阁主

　　天刚拂晓，十几名侍女便捧着洗漱梳妆的用具还有食盒穿过湖上曲廊向小筑而去，她们训练有素，全都凝神屏气，放轻了脚步不敢弄出一点声音，如同晨雾里一列疾行的幽魂。

　　这些都是专为服侍阁主的侍女，昨夜阁主已醒，司音大人吩咐过她们，要按往日的规矩前来服侍。阁主性情本就暴躁，这一年来功法没有突破便愈加变得古怪难伺候，玄音阁中的人只要稍有不合她意之处便会受到惩罚，她们这些侍女更是时常遭到打骂。

　　听闻阁主此次出关还是没有突破天心正法第三层，只怕待会少不得要有一场气生。

　　一列人过了湖上的曲廊，领头的侍女示意队伍停下来，再次轻声吩咐：“都听好了，阁主昨夜刚醒，你们都小心着些，动作都给我放干净利落了，做完事便退下，不许多看多动，否则有你们苦头吃。”
　　“是，多谢姑姑提醒。”众侍女不约而同地深吸了口气，端好东西低了头小心翼翼地进到小筑之中，仍然是半点声响也无。

　　此时的纪煌音已经起来了，刚刚练完一轮天心正法。

　　昨夜重生之后她几乎没睡，到了快破晓时才迷糊了一会儿，也是天甫一亮便清醒了。

　　拂晓之时阴阳相接，正是练功的好时辰，玄音阁历任阁主为了学习她传下来的天心正法都保持了早起练功的好习惯。败家徒孙虽然是祖师大人看过最烂泥扶不上墙的阁主，但在练功上还算勤奋，她的身体同样保持了这个习惯按时清醒。

　　纪煌音才从榻上下来，正准备去出去打些水来洗漱便听到‘叩叩’敲门声响起，外面有人低声询问：“阁主？”
　　纪煌音认得那声音，是败家徒孙弄来伺候自己的一众侍女中的领头，她清了清嗓音，沉声吩咐道：“进来吧。”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众紫纱侍女半低着头鱼贯而入。
　　这些侍女谨慎地来到纪煌音面前，流水般奉上洗漱的用具，洁牙、净面、梳头，她们有着超乎寻常的细致周到，根本无需纪煌音多言就已把一众事处理妥帖了。
　　侍女们偷偷观察着阁主的脸色，却见她脸上一派淡然，叫人看不出心情如何，便只能越加小心周到地服侍。

　　其实祖师大人看着这一切只觉得头疼。

　　她在玄玉玦中待了这么久，不是不知道败家徒孙这堪比皇家公主的排场，她自己也曾身份尊贵，比这更大的排场也受用过，只是眼下玄音阁已是虚亏衰败，阁主的阵仗还依旧要摆得那么大，实在是浪费。

　　“请阁主更衣。”

　　梳洗完毕，两个侍女捧上一套衣裙。
　　祖师大人正想着往后该简朴些行事才对，因此就没太注意到那衣裙的样子，等她被伺候着换好衣服又戴上头饰首饰，定睛往镜中一瞧，霎时火气蹭蹭往上冒。

　　镜中人一袭大红攒枝衣衫罩上银红云纱，整个红艳艳一团，各种金灿灿的繁复首饰挂了一头一脸，又华丽又富贵，只是那张原本就带着艳色的脸被这堆东西一映衬，算不上有多美，反而显得妖媚了。

　　这便是往日败家徒孙最爱的打扮。

　　玄音阁再被玩几年就灭了，她这败家徒孙竟还有闲工夫天天卯足了劲打扮！
　　祖师大人的怒火一个没收住，气得抬手一挥，直接削掉了边上的半块座椅扶手。

　　“孽障！”

　　底下的人不知怎么就惹得阁主不快，猛地瞧见那块削飞的扶手几乎吓个半死，纷纷跪成一片。

　　“奴婢们该死！请阁主息怒！”

　　纪煌音却恍若未闻，只看着自己的手掌皱眉头。

　　真是不济，如今这一掌竟只能削掉半块木头片子。

　　她感慨了一阵，忽然发觉四周安静得很，抬头一看那些侍女正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这才反应过来刚刚自己的行为有多么吓人。
　　她那败家徒孙是个性格阴晴不定的，有半点不如意便爱发落下头的人，这些人本来每天都活得胆战心惊，现在被她一吼一掌双重打击，早吓得魂都没了。

　　这些人并不知道眼前的阁主已换了三魂七魄，成了那神龛上供奉的祖师大人，自然也就不知她是因为见了败家徒孙的荒唐铺张所以才生气。
　　祖师大人也不好说自己动怒的原因，只得顺着演下去。
　　为了不显得太突兀，纪煌音沉吟了片刻方道：“罢了，今日事多，本座就不同你们计较了，都起来吧。”

　　一屋子的侍女都松了口气，道谢着起身。

　　纪煌音低头看了看自己这一身锦鸡开屏似的打扮，又晃了一眼屋子里奢华铺张的陈设，吩咐道：“去取一套素净些的衣服来，再把这房中的碍眼物件收拾了，本座喜好洁简，以后这些浓艳的东西不必再呈上来了。”

　　侍女们暗自诧异，华贵的衣裙和奢侈的装饰都是阁主往日的心头好，今天阁主却说自己喜好洁简，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不过阁主的脾气向来捉摸不定，她们不敢多问，只得不露声色地一一答应照做，赶紧去衣柜中翻找了一通，总算翻出来一套没有什么花样的素色衣裙服侍阁主换了，又手脚麻利地照着她的指示撤去了房中许多东西。

　　看着镜中的自己一身干净利落的打扮，房内也是清爽了许多，祖师大人总算稍感满意。

　　呈上来的膳食花样繁多，纪煌音只挑了碗清淡的粥喝。这副身体已有气血虚亏之症，在饮食上反而不能太过精细繁复，以免增加脾胃的负担。

　　她用过早饭后又交代领头的侍女，以后若无特别吩咐，她的一衣一食从简即可，每日伺候的人也不需要这么多，挑几个得力的人做好这些事，其余人手派去用得上的地方。

　　在纪煌音做这些的时候，玄音阁的司音也过来了。

　　芄兰本想着昨夜阁主才醒，或许还有不适，又担心阁主因为冲关失败心情欠佳再次随意惩处下人，所以才一早赶过来。谁知她一进门，便见今日的阁主换了身利落的打扮，正一脸平静地指挥人撤去屋内花花绿绿的陈设，还说今后要一切从简，而侍女们也不见往日的惊惶之色，后湖小筑难得有如此安宁的时候。

　　从前阁主喜爱摆排场，各种花费颇大，芄兰不是没有规劝过，但都没什么用，今天怎么突然转了个性子？

　　芄兰看向座上身着窄袖长衣利落打扮的女子，她半垂着的双眼里看不出什么情绪，却莫名有一种岿然不动的自在与威严。
　　纪煌音察觉到有人在观察她，抬起眼皮转过脸来，看到是芄兰后竟露出了一丝笑容：“你来了。”

　　芄兰猛地一惊回过神来，低头行礼：“阁主。”
　　纪煌音从座上起身：“来得正好，我还正想叫人去寻你。”

　　芄兰闻言心中一沉，阁主莫非又是要问那人的事？可是那人把玄音阁派去的人都打了回来，还说……若是阁主知道了这些，只怕又要生出事端来。

　　芄兰神色微郁，顿了一顿，最终还是恭敬问道：“不知阁主有什么吩咐？”

　　谁知自座上走来的阁主却没有开口问那人如何，只道：“我闭关了这么久，阁中的事务也该好好理一理了，你且随我去书房，将阁中这段时日的情况详细说与我听。”
　　芄兰略感诧异地瞥了她一眼，在纪煌音眼神扫过来前极快地低了头应道：“是。”

　　二人一前一后地去书房，坐定之后芄兰开始向纪煌音说起近来阁中的情况。

　　司音是玄音阁内极为重要的角色，可与阁主共掌暗网、处理阁中大事，阁中一应决策上达下至几乎都要经过司音，司音几乎可算是玄音阁的二把手，因此担此重任的人往往都是阁主的心腹。

　　这一任执掌司音位的芄兰姑娘虽不曾习得天心正法，但武功在阁中也是除了阁主之外数一数二的存在，她从小在玄音阁长大，一直对玄音阁尽心尽力，忠心不二。

　　只可惜往日芄兰跟随的是败家徒孙，芄兰为玄音阁殚精竭虑，时时阻拦阁主的不当行为，败家徒孙却怀疑她有二心，后来将她罚到偏远之处当一个小小的暗使，以至于最后被武林一众人等讨伐时身边竟无可用之人。
　　祖师大人在玄玉玦中时，已觉芄兰是一个非常得力的助手，她听了芄兰的汇报，更是点头。

　　阁主闭关了月余，这期间芄兰把阁中事务管得井井有条，没有出半点岔子，倒是比败家徒孙还强上不少。

　　虽然事务是理得井井有条，但如何也掩盖不了玄音阁已显颓败的事实。

　　纪煌音一边听着芄兰汇报阁中暗网及三部的情况，一边问了不少问题，末了又叫她拿来阁中各类记档查看，却是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祖师大人早知玄音阁大不如前，可亲眼看到，还是被震惊了。

　　玄音阁的基础——遍布天下的玄音暗网，现今已是大大缩水，各地消息联络站点被砍掉了许多枝节，阁中积累下的多处产业也被变卖得差不多了，就连治下的生死欲三部也潦倒不堪。从账册收入上看，现今虽还不到入不敷出的地步，但也都是在勉强支撑，其中最赚钱的欲部，也只剩了都城的几家生意。

　　一言以蔽之，玄音阁现在亏损严重，几乎只剩个空壳子还在运转。

　　祖师大人看着那些令人心碎的账目，只感觉她虽是重生一回再做阁主，现在的条件也不过是比白手起家略强一些。
　　以祖师之见，如今玄音阁的问题有三。

　　第一是办事能力不足，在外名声口碑下滑严重。

　　第二是阁中人心涣散不能归向，忠诚度大打折扣。

　　第三，最重要也是最紧急的问题，就是缺钱。

　　人在江湖，武功再高也是要吃饭的。
　　一个武林门派的崛起总少不了金银俗物的支撑，那些能够几百年屹立不倒的门派，都有世代积累的产业，又因门派威势和名气在外，能源源不断地吸引人来拜师学艺，广结人脉与财力，便可一代代传承扩大。

　　严格来说，玄音阁并非武林门派，而是江湖组织，最开始的主要收入来源是贩卖各种消息。玄音阁成立之时正是乱世，一条有用的消息虽只寥寥数字，却可卖至上百上千金。隶属于玄音暗网的探音暗使们，便是专为刺探各种情报消息而培养的。
　　后来天下初定，祖师大人为了增加收入的来源又成立了生死欲三部，玄音阁因此更上一层楼，有了各种产业作为玄音阁的金钱支撑。

　　钱的重要性，实在不言而喻。

　　有了钱万事好说，没有钱寸步难行。
　　祖师大人摸着那厚厚的账册不由得沉默，眼下囊中羞涩，振兴之事需得从长计议。

　　此时已是日近中午，芄兰没想到阁主叫她来了书房之后竟然真的只是问了阁中的情况，半点没提那个人。
　　芄兰再一次看着纪煌音出了神，今日阁主问话做事皆是条理清晰简明扼要，完全没有了往常暴躁不耐的模样，言谈举止间自有一种浩然气度。

　　祖师这样的人物，对他人的目光总是极为敏锐，她瞬间就发现了芄兰又在默不作声地观察自己，她刚刚重生，不想让人瞧出什么不妥，便道：“阁中情况我已大略清楚，今日先到这里，若有事我会再传你过来，你先下去吧。”

　　芄兰闻言起身告退，走到门口又忍不住回过头来试探道：“阁主真的没有问题要问了吗？”
　　闭关之前，阁主明明还嘱咐她务必盯好那人，说是出关之后要再去寻他，怎么现在一句都不提了？

　　纪煌音没反应过来她为何这样问，想了想一时之间确实没什么要说的了，只点头道：“没了，午后你把暗网的几名要员叫来，我再问话。”
　　门口的芄兰似乎松了一口气，而后恭敬应下退去了。

　　祖师大人见她如此，觉得她似乎有话憋着没说，不禁有些莫名其妙，但终究没有去细想，只独自在房中细细思索起今后的打算来。

　　从这一日起，玄音阁原本贪图享受的阁主摇身一变，开始勤奋了起来。

　　每日雷打不动地早起练功，又辅以清淡膳食汤药养身，白日里不是召见下属，就是到各处联络暗桩巡查。

　　玄音阁有太多的沉疴积弊需要整治，暗网的核心成员虽还算忠诚，但底下的人已渐显异心，治下的三部也多有敷衍。尤其是欲部，又处处透着疏懒耍滑的意思，经常对阁主的命令阳奉阴违。

　　祖师大人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并没有急着下猛药。她做事从不缺少铁血手腕，此刻却是耐着性子慢慢整改，须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要想扭转玄音阁的颓势，还得定下心来一步一步徐徐图之。

　　祖师大人首先把力气用在了整顿暗网上。

　　这是玄音阁的立身根本，半点不能马虎大意。祖师先是利用在玄玉玦中所见所闻，把一些不可用之人收拾干净，再把她前世那套安抚的手段使出来将人心归拢，又把一些不合理的制度删繁就简，在支出管理上做了调整，以此达到节流之效。
　　玄音阁内里虽空，但正因还有基本的框架在，这般去芜存菁也能渐渐恢复一些生机。

　　祖师大人忙碌了两个多月，暗网开始渐有起色，而她那张苍白的小脸也被自己养出了些莹润的气血。

　　芄兰虽然不知道阁主为什么忽然变得这般勤奋可靠了，但终究对这些转变感到十分开心，反倒是纪煌音自己没什么太大反应。
　　于祖师而言，这些只不过是个开始，玄音阁现下还可以运转，但完全不是她满意的样子，并且最重要最紧急的问题还是悬在她的头顶——缺钱。

　　纪煌音细细盘点过阁内账目，现在玄音阁能够流动的银子不多，甚至还有好些负债亏空，她要想有更大的动作，需要大量的本钱。

　　若是能到哪里发一笔横财就好了……

　　纪煌音坐在桌前微眯起眼睛，开始回忆前生干过的种种发财行当，又一一摇头否定。她前生是乱世起家，武功又高，干些铤而走险的发财勾当自然不在话下。可今时不同往日，太平年代的大梁都城执法严明，而她暂时也没有那么大能耐了，有些事实在干不得。

　　不然就抖一抖这个口袋？

　　纪煌音手指点上欲部的账册，有些蠢蠢欲动。她知道欲部不顺之心久矣，必然有中饱私囊的情况，本想着等整理好了暗网再收拾他们，可若是实在缺银子用，也只得提前动手了。

　　就在纪煌音脑子里盘算着如何收拾欲部的时候，书房外有人前来传话：“阁主，安国公府的东方公子上山来了，司音大人已安排他在前山得音堂等候。”

　　东方？哪个东方？